第55章 选夫记

杂技班子中有个叫筝娘的人,不知道她是什么地方的人了,她长着西施一般的眉毛,南子一般的脸蛋,体态俊美,言词温和。富贵大家的公子,都深深被她的美貌所迷惑,然而筝娘为人颇为庄重,要是别人对她说话稍有轻薄,她赶快就走开了,真是不能稍有非礼的行为。

她的父亲叫她运气吐纳等功夫,筝娘能把脚翘到头顶,单脚站立,做各种动作,还能够一下飞到柳树梢上去,也不会坠下来,从上面下来,她也是三个纵跃,就平稳地落到了地上,从不借助手来挽住柳条,轻轻地借一点力气。因为她的气力都运到了两只脚上。

长到十七岁了,已为父亲挣下了几万的家财,在乡里已是富有人家了,就私下对父亲说:“儿终身不嫁人吗?”

父亲再三踌躇,才对她说:“这事在为父的心里,也时刻记挂着,只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我们不能高攀,田舍郎又不足以匹配,四方大都市城镇,我们哪里不去,我儿也自己相一个吧?”

一天,父亲带着筝娘到袁江,上至监管河道的官员,下至看守水闸的小吏以及各种贩夫走卒,都带着钱来看筝娘表演,把看到筝娘的一招绝技作为荣耀。

于是,当地官署中的各种宴会上的人,茶楼酒肆中的人,一坐下来都纷纷称道筝娘,羡慕筝娘的技艺。

有一天中午,树影微微偏斜了,大堤上的车马,河上的游船,都是人们成群结队地在游玩,观赏四处的胜景。

父亲就带着身穿艳丽服饰的筝娘,骑着小马出了城门,找一块宽敞的地方,也不须要挂上什么旗子,就成了一片场地。

父亲叫筝娘站立在中央,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不瘦不胖,全身上下搭配得都十分的协调匀称。

“嗡”的一声响,人们知道是筝娘在那里表演,四面八方的人,河上的,堤岸上的,都纷纷如蚂蚁一般聚拢过来了。

老翁站立在场地的边上,敲了一下锣,对着众人大声说唱道:

“儿大终聘妇,女大终婿。

有缘即相途,无缘不能遇。

踪迹千里遥,姻缘一线聚。

权虽月老持,茸阘那轻觑。

窭人亦不妨,富儿亦不惧。

但有赤绳牵,不要七香御。

请即鞠蹴场,手攫文鸳去。

江南多芳春,早赋河洲句。”

老翁唱完,手里的锣又铿铿地响起,众人都知道他要选女婿,凡是没有妻子心里都萌动了非分之想。

老翁说道:“我家女儿挺然站立,不拘贵贱,不计老少,也不分美丑,谁能用两只手抱她离开地面,我就把她嫁给谁。此后我这老头飘零孤苦,也不后悔。然而,我儿是处子,不能轻易与人接近,谁想要试试,就先丢下五两银子,不能抱起来,那银子就只能空进我的口袋了。有好男子请上场一试,可不要失去时机。”说完,又敲了几下锣。

筝娘站立在中央,面色腼腆。

老翁又说道:“我儿虽然资质鄙陋,然而到处承蒙贵人赏赐,至今还保持清白,手臂上的守宫砂便可检验她的贞洁。”

那时候,河堤上的兵营中有很多武夫,其中游击将军哈四虎,守备将军笪一龙,向来都以富有膂力闻名当时,是监河官旗下的猛将。哈四虎曾两手提起两头一百斤重的狮子,笪一龙曾两手抱起一只两百斤重的石雕乌龟,快速地在河堤上走了八百步,然后才放下,走到监河官前面跪下高呼,脸不红,气不喘,是人中的豪杰。

当天,听到了老翁的话,认为女子身子轻巧,像是风前细弱的杨柳,不须要用手抱,只需要伸出一个手指一推,就能让筝娘跌倒,美人就唾手可得了,当让她来婢女小妾,或者送给朋友。

立即喝叱士卒回去取银子来,等银子取来,哈四虎把银子扔给老翁,走到筝娘的面前,又回过头来对老翁说:“阿翁你不后悔吗?”

老翁大笑着说:“给我儿相亲,能得像你这样一个夫婿,可谓荣耀了,有什么后悔?”

哈四虎一阵欢喜,首先用手一报,以为轻轻地就能抱起来,可是筝娘动都没动一下,接着又使劲用力,筝娘仍如一座山一般屹立着,真犹如蚍蜉撼大树,小鬼扳金刚,始终不能摇动一点。观看的都哄堂大笑起来。笪一龙在一旁,见哈四虎抱得那么吃力,不相信筝娘真有那么大的气力,稳固在地上,等哈四虎下来了,他也走上去,可是还是一样的,只不过让众人一阵欢笑罢了。

两人感到很惭愧,徘徊几下就离开了。

然而那些富贵家向来玩弄棍棒的公子,还装饰了一番,希望能得到美人的怜爱,可是筝娘仍是毫无情意地站着不动。一个多月过去了,那里的人都知趣地离开,不再去尝试了。

老翁也对众人说:“一月以来,已得到了君等的资财上千两了,我儿出嫁的时候,不担心没有嫁妆了。”第二天就离开那里了。

过了一年多,老翁又带着筝娘那里,仍如前面说的一样,一时间口袋里有钱的人,又带着钱去尝试,犹如蚂蚁闻到膻味似的。

有一个从河北来的客人,见到了这种情形,私下对那些人说:“你们完了,把钱送给他,就挑雪填海,多少都填不满他的口袋。前一段日子,我在北京看见一两个武士,乃是有名望的武状元,侍卫官,尚且不能推动她一根毫毛,那女子两只小脚,恐怕有贴地术。”

于是,众人都沮丧地地离去了,认为始终都没有那个福分了。

河堤下有一个姓宓,名叫云郎的读书人,年幼的时候就死了父亲,只依恃着母亲长大,十七岁了,刚考中了秀才,众人都因为他家贫困,在心底都有点瞧不起他,更没有人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

宓生虽然长得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然而仍然孤孤单单,还没有妻室。

他书房窄小的窗子正面临着河水,打开窗来,看见筝娘已经好久了,心里虽然爱怜,只是惭愧没有那几个钱。

宓生家东边就是一座佛寺,寺里的长老如是公,是一位得道高僧,富有智慧,心地慈悲,坐观静修,从来不轻易外出。

忽然有一天扶着手杖到水边去,看筝娘看了好一会儿,回去之后,立即召请宓生过去,还有他的母亲,对他们说:“郎君也长大了,怎么能长久一个人独居呢?”

宓母说家里贫寒,没有办法。

如是公笑着道:“你家的媳妇就在跟前了,还叹什么穷呢?”

母子两人都不明白他说的话,向坠入迷雾中一般。

如是公接着说:“大堤上的女子不是吗?那女该该合给郎君做妻子,并且命中享有福寿,有旺夫之命,不要认为风尘女子就没有诰命夫人。”

宓母听了也笑着说:“大师能洞察一切,稳操胜券,只是家下贫寒根本没有钱,就是有钱,也要留来做几个月的口粮钱,可以随便拿去抛掷吗?”

如是公微微笑了笑,叫陪侍的小僧出去,取来了别人供奉的香火钱,刚好是五两,对他们母子说:“姑且拿去试一试,失去了,也不要你们偿还。”

又叫宓生过去,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去吧!你按照我说的好好去做,老僧清静了六十年,没想到涅槃将近了,还来为世人做媒,唉,也是佛门中的一段佳话呀!”

宓生暗暗记住如是公的话,留母亲和他说话,自己拿着钱就去了。

来到场上,老翁见了他,笑着说:“秀才如此文弱,只能抱起三尺小孩。想抱起我家女儿,不怕闪折了腰吗?”

宓生也笑着道:“试一试,不过把银子丢给你嘛?”

老翁道:“秀才家的财物来得不容易,不要把教授蒙童所得到的辛苦钱,拿来乱花掉了,须要爱惜着用。”

宓生道:“老丈为何如此奚落人。”就慢慢地走到筝娘的面前,两眼看着筝娘,含情脉脉,然后又屈下身子,一只脚单跪在地上,把用来做锦绣文章的手伸出去,微微地握着筝娘的一对小脚,也不立即用力,只是两只眼睛斜看着她,故意向她表示出一种深情。

刚开始的时候,筝娘颇为沉重,接着两颊便微微地红了起来,一下樱桃小嘴忽然微微打开,嫣然一笑。

宓生看准了,立即一下抱着她的双脚,把她抱了起来。

围观的人,还有左右游览的人,都跑来喝彩,纷纷大声说:“没想到这么一个美人,竟然落到了穷秀才手中。”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

老翁见宓生把筝娘抱起来,并不显得高兴,反而显得有些沮丧,但转而一想,认为儿女的姻缘大概自有天定吧,实在不知道如是公早已预先料到其中的神机了。

当时,宓母还坐在蒲团上,听如是公喃喃地诵念《妙法莲华经》,忽然有邻居跑来报告,说:“阿姥还不回去,你家郎君竟然一下得一个美妇回去了。”

等宓母回到自己的茅屋,则看见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已坐在草榻上了,见到了宓母回去,盈盈地向她下拜,并喊她:“婆婆。”

宓母一脸欢喜,说:“我家贫寒,新妇行走江湖,出入于富贵人家,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嘴里吃的是山珍海味,现在忽然嫁给了一个穷书生,恐怕不习惯吧?”

筝娘道:“儿能够跟随郎君,就像乌鸦搭配了凤凰,清贫的生活,我甘愿承受,婆婆不必担忧这事,况且我还能自给养活自己,始终不会因为我受到拖累。”

一会儿,老翁也到来了,请宓生当晚就草草准备花烛,坐着看女儿和宓生行了婚礼,成了婚。要离开宓生家的时候,老翁又把筝娘叫道一边,说了好久的话,筝娘也不显得很悲伤,只向老翁拜了两拜,又叫宓生过去,一起拜了几拜。老翁笑着也向他们回礼。

第二天早上,去到老翁住的旅店,早已带着伙计离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筝娘从此该换成良家女子的装束,然而天然的妩媚之姿,始终不因为穿上粗布围裙,就掩没了。邻居的妇女都笑着说:“筝娘真是长得美,恐怕让她穿上乞丐的服饰,也掩饰不了她的艳冶之姿。”试了一下,果然如此。

并且,筝娘十分孝顺,事奉婆婆不敢稍有懈怠,一椽风雨茅屋之中,时时陪伴勉励宓生用功读书。

每次遇到家里断了米粮,迫不得已的时候,筝娘才和宓生到庭院中,把纤细的手指一个个轮番指向空中,又叱咤几声,必定会有一个纸团包着东西,从空中坠落下去,里面包着的是白银,然而不过只有几钱,仅仅能敷衍早晚的饮食。

当年秋天,如是公将要涅槃圆寂了,宓生日夜守候在他身边,犹如父子一般。

筝娘问道:“老僧和我家是什么亲戚,郎君如此勤恳地服侍他?”

宓生不回答,宓母把如是公借给银子和指示宓生的事,告诉筝娘,筝娘才恍然大悟,相信如是公真是一个了解命数之人,也到如是公的房里,帮忙宓生服侍他。

如是公听说筝娘来了,笑着说:“筝娘胸襟开阔,大有福泽!”说完,念着佛号就闭上眼睛走了。小夫妇俩哀恸不已,等如是公火化葬下之后,才恢复常态。

过了三年,宓生在乡试中了举人,喜讯传到家门,宓生又为没有钱去参加下一轮的考试感到发愁。

筝娘笑着道:“得名难,得钱容易。”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床下掘开一寸厚的土,便得到了一个小坛子,里面都是银子,大概有几百两,因此,家里便变得稍微宽裕了一些。

又过了两年,宓生在京师中进士的捷报传到家来,筝娘又在夜里挖掘床下的泥土,得到了二十多坛,得到了银子不下两万两。于是,购买华贵的房屋,事奉婆婆迁去居住,屋子金碧辉煌,巍峨耸立,是当第一等的宅第。

宓生向朝廷请假,回来看望家眷,走到原先居住的地方,邻人告诉他,筝娘带着他母亲已搬到别处去了。

邻人就带着去,见到房屋,大吃一惊,认为家里贫穷,怎么忽然就变得如此富有了?

筝娘笑着出来迎接他,到堂上见了母亲,一家人无比欢喜,都向他庆贺,堂上也已坐满了客人,来向他道贺,祝贺他取得了功名,荣贵故里。

夜里等人都走了以后,宓生才询问筝娘,以解开他心中的疑团。

筝娘笑着说:“我嫁给你的时候,阿父用幻术,运来很多钱,寄放到了床下,埋在了土里,之所以不立即告诉你,是因为怕你依恃着这些钱,就废弃了读书进取,单单只拥有这些钱财,而不去获取声名。现今你已大贵了,可以告诉你了。想想,我父亲嫁女儿给人,真的一点嫁妆都没有吗?”

宓生才明白,老翁临去的时候,为什么要拉女儿到一边去说话,还有平时使用的日用钱,也是筝娘早就准备好了的,只不过故意弄得神秘一点而已。

后来,宓生官至陕西地方大员,很有政声,名扬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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