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枝指仙子

云阳县书生靳明,字无垢,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可是,那一年家乡收成不好,靳明便背起行囊,游走四方,由于居无定所,到二十三岁了他都还没有娶妻。

他搭船来到扬州,在西郊富室程氏家中坐馆,教授程氏家里的小童读书,宾主之间颇为融洽。

一天,来了一个乞丐老妇人,在村里讨饭,病得快要死去了,靳明慷慨拿出一部分自己所得的薪金,给老妇人购买棺材,收敛她的尸体,程氏也愿意出一块地埋葬老妇人。

老妇人死了,留下一个女儿,那女子自己说她十八岁了,面貌极为丑陋,流着鼻涕,一身污垢,常用又粗又脏的手指搔痒,一双泛黄的眼睛,毫无生气,佝偻着背,瑟瑟缩缩,穿着的衣服七缝八补,打满了结,还时时露出了手肘,呈紫黑色,人们见到她,都感到很厌恶。

她哭着把母亲葬下之后,蓬头垢面,像个囚犯一般,对靳明说:“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并且面貌丑陋,叫我到哪里去?”

靳明可怜她,就向程氏请求,说:“君家也不吝惜那一两碗饭,就豢养着这个孤儿吧!”

程氏就答应了,叫她去清洗身子,换上粗布衣衫,跟着家里的老媪,一起操作家务,烧火提水,倒也十分勤快,全家人都看得中,便叫她为“黑牡丹”。

过了一年多,靳明忽然得了神经麻痹症,精神委顿,全身骨架像是分离一样,整天睡卧在床上,大小便都需要人照顾。

程氏知道他无家可归,又可怜他还是单身一人,就对他说:“你要是不嫌弃,愿意让黑牡丹来供你使唤,但是她又丑又蠢,还请你谅解。”

靳明认为可以,就说:“总比没有人在身边的好。”

程氏就让黑牡丹到靳明的房里,服侍他吃药喝汤,倒也颇有耐心,只是手脚生硬,心性有些笨拙。

靳明见她左手上长有枝指,就是多余的小手指,于是给她改名叫“枝娘”。

从此,枝娘铺上柴草,睡卧在靳明的床边。夜里索要尿壶,不小心失手,尿壶摔碎了,尿水流得满地都是,还沾湿了被褥,靳明也没有责怪她。又有一天晚上,给靳明倒茶,不小心打碎了靳明心爱的古瓷杯,又有一次给靳明收拾书桌,打碎了靳明家传的香姜砚。枝娘感到很惭愧,心里感到过意不去,靳明也没有恼怒,反而安慰她说:“枝娘不必放在心上,这些东西的好坏,都有一定的定数,该坏的时候就坏了,谁也阻止不了。”

过了一个多月,靳明稍微有什么地方违拗了枝娘,枝娘凶狠地对他瞪眼,有时候还恶声恶气地咒骂,靳明也从来都不回答她,心想她照顾也够委屈她的了,抱怨几句也是应该的。

枝娘见靳明总是那么温和,忽然对靳明说:“我资质鄙陋,又已无路可走,承蒙你救援,感激之情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中。主人叫我来服侍你,正好可以报答你的大恩,可是我又屡屡犯错,对你无礼,你又总是那么宽容,不跟我争执,能不敢在你面前露出真面目吗?你犹如独自藏在茧里的蚕,我好比求偶的雌野鸡。你不是好色的登徒子,我可也要毛遂自荐了,请你转给头去。”

靳明转头之间,枝娘也变成了一个绝色美人,螓首蛾眉,衣带轻飘,服饰艳丽,姗姗细布,楚楚可怜。

靳明大吃一惊,问:“你是人,还是妖?我这一把穷骨头,不能让你填饱你的肚子。”

枝娘看着他一副惊惧的样子,笑着说:“我是上清界的仙子,贬谪凡尘,该当配给世上之人。然而,满眼都是痴俗轻薄之人,没有一个如你这般长厚。前面故意装成乞丐,只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现今呈现出真面目,聊且报答你的恩义,但是你得保守秘密。”

靳明又是惊讶又是欢喜,说:“能得仙子降临,我修了什么福了?但是丑变成丑了,主家一定感到惊骇怪异,并且屋里藏着美人,要招来别人闲话的,这怎么办?”

枝娘道:“这不用担心!外人看到我,仍然如前面一般丑陋。”

可是靳明仍然有些局促不安,说:“我固然不能让你睡在床边的地上,可是我一身病痛,又不能让你安睡在床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枝娘道:“我正要给你治病,哪有床上床下的区别?”

晚上,枝娘便自己脱去外衣,轻轻地舒展着玉一般的手腕,上到床上,给靳明按摩。纤柔的手指揉捏着靳明的关节骨头,顿时病痛的骨头松软了好多。枝娘又用一双小脚,再三靳明的背上,按着经脉踩压了几下,问道:“是否感觉有一股暖气到达丹田之中?”

靳明道:“一股奇异的暖气由涌泉穴直往上冲,只是冲不到头顶,仍然感到酸楚,难以伸展。”

枝娘道:“这非要仙池的水来清洗不可。”

于是,把小舌头伸到靳明的嘴里,搅动了几下,把口水送入靳明的嘴里。

忽然,靳明的肚子中便发出咕噜噜的响声,骨节都通畅了,病痛忽然就消失了。

靳明一下跳跃起来,跪在床上叩头,对枝娘说:“你真能让死去的人再复活啊!以前我竟然有眼无珠,没有察觉出来。”

枝娘笑着说:“你两手空空,准备用什么来酬谢我这个大神医呢?”

靳明道:“摆上花香,早晚供奉,尊之如神明,敬之如师父,镌刻在心上,生生世世都不忘记。”

枝娘偎依着她,说:“琴弦都摆在桌上了,挑拨弹奏全由你了。”

靳明笑着道:“同床共枕,同栖同面,未免不太亵渎仙子了吗?”

枝娘低低嫣然一笑,也不再和他玩笑,于是,成了夫妻之好。

早上起来,古瓷杯和笔砚,打碎的东西,全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安安稳稳地摆在桌子上,像是没有缝隙的天衣。

靳明微微观察枝娘的为人,体态袅娜,心性温存,和以前大不一样,不再像以前那样笨手笨脚,就私下询问她,枝娘道:“只不过故意那样试探你罢了,仙人的作为岂是凡人能够预料?”

程氏见靳明的病忽然就痊愈了,心里感到很奇怪,实在不知道是枝娘的伎俩。

靳明仍然向程氏请求,说:“沉痛的疾病刚好,调节护理还需要人,希望能把枝娘借给我,陪伴我的孤寂,当没世不忘君家的恩义。”

程氏听了,一脸疑惑,问道:“枝娘是谁?”

“就是君家的黑牡丹。”靳明就把更改名字的原因告诉程氏,程氏叫枝娘来查验,果然长有枝指,便许可了,见到靳明和枝娘那般亲密,就私下和人说:“靳公子大概有些怪癖,不然,择取侍妾怎么也不计较美丑呢?”他哪里知道,枝娘在靳明面前是个绝色美人呢?

靳明本来嗜好读书,如今他夜里和枝娘夫妻欢爱,白天就咿咿唔唔地念书,写好了八股文就放在桌上,摇头晃脑地高声吟诵。

枝娘好像感到颇为厌烦,等读到靳明写的文章,立即皱着眉头,说:“你是个老诚君子,缺乏灵敏的心思,生得俊秀非凡,而没有丰富的象形力,你这些文章都是老套路,缺少新花样。像这样拼拼凑凑的文章,怎么能取得高官呢?”

靳明道:“我身体有病,你用手脚当刀圭,把我治好,我的文章有病,你又用什么来医治呢?”

枝娘笑着道:“这个,我这神医也有高妙的法子。请你暂且丢下书本笔砚,可以吗?”

靳明道:“好!”

晚上的时候,枝娘都带着一些酒菜和琵琶到靳明的房里,染上蜡烛,夫妻相对,饮酒作乐。

枝娘拨动琵琶,铮铮地发出响声,缕缕不绝。轻拢慢捻,浅浅地拨弄,低低地弹奏,发出哀怨之声。靳明问是什么曲子?

枝娘道:“这是昭君出塞,马上第一拍也。”

靳明道:“妙哉!晴空一碧,无边无际,大雁的影子犹如一条绳子,飘摇在风沙之中,真像在眼前一般!”

枝娘按着弦,琵琶再次响起,声音凄凉悱恻,靳明又问是什么曲子。

枝娘道:“这是文姬归汉,哭泣着告别单于。”

靳明道:“泠泠作响,不知道要到何处去,儿女私情,难分难舍,如泣如诉,锦绣旗帜伞盖,围着准备上路的骆驼,相隔千里万里,也就像是在身边一般。”

枝娘又急促地弹奏,发出豪迈之声,靳明又问是什么曲子。

枝娘道:“这是木兰从军,率军征战沙场,捷报凯旋之歌。”

靳明道:“壮哉!闺中女子,身躯矫健,身处千军万马之中,气势汹汹,让人心胸澎湃了。”

枝娘该换节奏,作呜咽悲壮之声,靳明问是什么曲子。

枝娘道:“这是虞姬听到了四面楚歌,在霸王帐下舞蹈。”

靳明道:“英雄美人,足以照耀千秋,霸王勇力能拔动山河,而心中难以割舍美人,也不愧是一时人杰啊!”

枝娘又忽然变更弦音,发出春风和煦之声,靳明问是什么曲子。

枝娘道:“这是唐明皇的宫女,身穿轻纱,跳霓裳羽衣舞。”

靳明道:“妃子晓妆,万花竞放,李三郎真是欢乐死了。”

枝娘弹奏完了,才敛起袖子,笑着对靳明说:“为你转移性情,将要拥有一副灵会的心窍了。”

靳明享受欢乐,差点忘记年岁了,也记不得去读书了。

枝娘带着靳明投射竹签,隐藏物品,下围棋,猜谜语,没有一样不精通,然而始终不谈论读书作文的事。

过了两个多月,靳明也渐渐地能和枝娘配合着玩几下了。枝娘才说道:“行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抱着靳明,叫她呼吸灵气,吐纳真阴,靳明喉咙间忽然格格作响,忽然吐出一团东西,有拳头那么大,坠落在地上,还蠢蠢欲动。

枝娘道:“这心中的块垒,积郁在心中不除去,即使有再神妙的法术,也是无可奈何,灵窍难以畅通。现今好了,请用酒清洗一下。”

地上的那团东西也化成了碧绿的水汁。

靳明起来,翻阅以前的文稿,汗水直冒,一把火全都烧了。

早上起来,靳明又模拟做了一篇,枝娘看了之后,就用她黄莺一般的声音吟诵起来,更加是婉转动听。

听说考试的日期快到了,靳明打算回去了。

枝娘道:“回云阳,还不如直接上到京城去呢?”

靳明答应了,就辞别程氏书馆的事,就准备上路了。程氏又把枝娘送给他,就等上车,一起走了。

到了山东,刚好碰上教民作乱,阻挡了道路,靳明带着枝娘住在旅店之中,资财都消耗完了,靳明感到很忧虑。

枝娘笑着道:“医治贫困也是我这大神医的事。”就写了一张招牌,说:“夫卖文,妇卖卜,借此获取上京考试之费,不是诓骗酒钱。”

山东一地的文人都争着来请靳明替他们写文章,靳明总是拿起笔一会儿就写好了,大叫都称他为穷司马。

人们请枝娘卜卦,枝娘随口都能决断出他们的疑惑之处,大家交相称呼她为女严君平。

得到很多资财。

抵达京城之后,靳明连连高中,被授予了太史一职。枝娘也时时显露出美貌的容姿,不再像从前那样,在其他人面前,呈现着让人可憎的面貌。

过了一年多,靳明奉旨巡视江浙一带的海防,经过邗江,程氏出来迎接拜谒,上了船,看见帷帐后面有个人影,身着绣裙,掩映在帷帐上,有很多小婢女在身边伺候。

程氏问道:“先生已娶得佳偶了吗?”

靳明笑着说:“我们也算是姻亲,愿意让以前的丫头出来见见主人。”

接着,就看见一个女子满头珍珠玛瑙,穿着绣裙,宽大的袍子,亭亭大方地走出来,向程氏盈盈下拜,艳美得犹如天上的仙子。

靳明问道:“还认得吗?就是枝娘。”

程氏错愕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枝娘提起衣袖,伸出手来,让程氏看手上的枝指,程氏才相信,就请靳明暂且住到他家,稍作盘桓,枝娘也去程家拜望,像是回娘家一样。

程家中的男女老少全家都吃惊不已,不相信眼前的美人,就是以前的丑丫头。

当时,邗江一带发生了瘟疫,枝娘拿出丹药了,医活了数万人,便到处纷纷传说是天女下凡。

这事被朝廷知晓了,派遣了一个侍御作为钦差到邗江来勘察,将要以妖妄惑众的罪名惩治靳明。

靳明大为惊恐,枝娘道:“这有什么好忧虑的。”

就挺身出去面见钦差,顿时该换为原来的丑陋的面貌,那侍御见了,笑着说:“这样子,怎么是仙女呢?”回去复命,这件事才停息。

过了一年多,又奉旨出海,到琉球国去册封琉球国王。

枝娘亲手抄写了一卷《金刚经》,交给靳明说:“把这放到船上,算得上避风珠,再大的风浪,也动摇不了帆船半分。”又画了十几多幅小幅的花卉,并且枝枝花儿都折断了,说:“拿去给海外的人看,一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靳明经过海洋,船果然十分安稳。抵达了琉球,有一个碧眼商人看了他的船,私自惊讶地说:“天使的船上,怎么那么多宝物之气?”就来拜问靳明。

靳明道:“下官只不过一介穷儒,囊中哪会有什么珍宝?只有内人画了十多幅画,还不算俗。”就拿出来给商人看。

商人惊讶地对着画拜了两拜,说:“天上的仙女怎么下凡到了人间?你看这花儿,枝枝折断,像没有骨干一样,是人间的无价之宝啊!”于是,献上珊瑚玉树明珠宝石等珍贵的宝物,价值可抵得数万两银子,强行把靳明的画买去了。

靳明回去之后,把所得到的宝物进献给天子,天子嘉奖他为官清廉,都又还给了他。

枝娘苦于不能生育,劝说靳明纳妾,生了一个儿子,刚十七岁就获得了功名,娶了媳妇也十分贤惠。

有一次,靳明私自问枝娘:“你的母亲死了,真的是蜕化成仙而去了吗?”枝娘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是天上降谪人间经受劫难的仙婆。”打开坟墓来看,果然是一口空棺材。

靳明既然富有了,又懒得做官,就辞官回家了。

靳明年老了,面貌渐渐地衰败了,枝娘则一直都犹如二十多岁的人。

一天晚上,枝娘的枝指忽然像被刀削一样,坠落到了地上,就说:“我的劫数满了,这尘世之梦怎么这么长啊!”就用黄色锦帛裹着那断了手指,埋在家里的后园中,有把家事全交给了儿媳妇,带着靳明朝拜五岳山川,就没有回去了。

后来,经过了十年,埋手指的地方忽然长出了一株紫色的灵芝,儿子媳妇拜了几拜,采摘来服下,也都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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