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查获巨蠹

第二日,在州府二堂内,监察御史靳平晖带着随行人员正式巡察扬州。婢女献上香茶后退下。看着靳平晖神清气爽的模样,任天一心里稍显踏实,小心翼翼地问:“之前,本官竭尽全力将靳御史下榻的馆舍布置一新,只是扬州条件再好,也无法和长安相比,所以本官不清楚靳御史昨晚是否休息舒服啊?”靳平晖哈哈一笑,说:“任使君考虑问题确实细致周到。昨日白天,本御史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腰酸背痛,浑身难受;晚上让人揉了揉肩、捶了捶背,一下轻松多了,睡觉也很安稳、香甜,非常舒服。为了接待本御史,任使君真是破费了,太破费了,啊!”有意无意地抬起右手,捏了捏左边衣袖,暗示任天一,那张大额柜坊凭帖已经收到。任天一明白此意,忙说:“靳御史过得舒服就好,这些都是本官应该做的,不值一提。”

按照大唐规定,监察御史巡察地方一共需察六项内容:一察官人善恶;二察户口流散,籍账隐没,赋役不均;三察农桑不勤,仓库减耗;四察妖滑盗贼,不事生业,为私蠹害;五察德行孝悌,茂才异等,藏器晦迹,应时用者;六察黠吏豪宗兼并纵暴,贫弱冤苦不能自申者。针对这些内容,任天一早已做好各种准备,既有大量的户籍、账册、仓库等相关汇集资料,也将具体负责不同事务的六曹判司全部召集过来,专等监察御史询问。

随行人员一一察阅着户籍、账册、仓库等资料,靳平晖则认真询问六曹判司涉及六项内容的详细情况;一番忙碌下来,并未察出任何异常。靳平晖满意地点点头,说:“本御史没有发现一丝差错,说明任使君治理扬州有方,真正是地方之楷模、朝廷之栋梁啊!”任天一恭敬地说:“多谢靳御史美言相赞。现在查阅籍账、询问人员既已结束,靳御史是否需要前往城乡各地,再找一些百姓了解可能存在的其他情况呢?”靳平晖摇了摇头,笑着说:“不必了。根据以往经验,本御史只要前往城乡各地巡察,那些百姓便如大旱望云霓般将本御史团团围住,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什么细碎琐杂之事,全说了出来;听得本御史耳朵发鸣、头脑发涨,最后还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他们排好队一个个说,本御史仔细一听,原来尽是张家的狗跑到李家的院里捉老鼠被李家人抓住打死了,王家的鸡串到赵家的田里啄菜叶被赵家人逮住杀掉了。等本御史耐心听完所有人的述说,整整一日也就过去了,结果什么事情都没办成。”任天一心里冷冷一笑,想着:“你靳平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就知道你做事一向喜欢快捷方便,讨厌拖沓麻烦,询问你是否前往城乡各地,仅仅是我假装做给众人看罢了。”嘴上却说:“既然这样,那靳御史现在准备……”

靳平晖笑着说:“扬州没有出现问题,并不等于下辖各县同样没有问题;还请任使君介绍一下扬州下辖各县的情况吧。”任天一想了想,说:“扬州乃是江南重镇,关系着大唐南北粮、草、盐、钱、铁的运输,又是海内外交通的港口和商埠,本官深知责任重大,不敢丝毫懈怠,平时便多以扬州各项事务为要,而将下辖各县事务基本交于录事参军曾和培具体处理。曾录事,你将下辖各县的情况给靳御史介绍一下。”

曾和培感觉正中下怀,忙说:“扬州下辖各县的情况大都基本正常;当然,说到问题严重的县,也有一个,如果靳御史能够认真巡察,相信定有明显成效。”靳平晖顿时来了兴趣,忙问:“是哪个县?”曾和培不紧不慢地说:“海陵县。”靳平晖又问:“海陵县的问题如何严重啊?”曾和培说:“海陵县县令安朝溪对上阿谀献媚、对下欺压盘剥,当地百姓早已怨声载道,靳御史巡察海陵县,察出安朝溪的严重问题,返回长安,向圣人如实奏报,当是大功一件;圣人一高兴了,兴许便会大力褒奖靳御史呢。”

靳平晖思索片刻,又问:“既然海陵县县令安朝溪的问题这么严重,作为录事参军,你拥有纠举下辖各县县令的权力,却为何没有行使呢?”曾和培早有应对,冷静地说:“靳御史,是这样的,安朝溪在海陵县担任县令多年,为人老奸巨猾,关系盘根错节;下官担任录事参军仅有两年,屡次发现安朝溪存在问题,但因缺乏充足证据,最后只得不了了之。而靳御史在长安担任监察御史,无论才干、经验,还是官职、资历,都是下官难以企及的,所以下官相信,靳御史巡察海陵县,安朝溪的问题定将暴露无遗。靳御史察出了安朝溪的问题,海陵县百姓必会感恩戴德,永世难忘。”靳平晖大喜,说:“好,就依曾录事所言,本御史即刻带人赶赴海陵县。任使君,你的这个录事参军很是能干啊!”

刚才一听曾和培提到安朝溪的问题,任天一便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心里清楚,自从担任扬州长史以来,安朝溪年年都送来很多好处,就连自己夫人几个月前庆祝生辰,安朝溪也送了一面极为罕见而昂贵的天马鸾凤纹镜;夫人每日一照这面镜子,便会忍不住夸赞安朝溪几句。此刻,曾和培鼓动监察御史巡察海陵县,察出安朝溪的问题,就等于断了自己的财路;自己本打算立即阻止,转眼又一想:“靳平晖历来敏感多疑,我贸然去阻止,肯定会让他起疑心,认为我早已收受了安朝溪的贿赂;到了那时,不但之前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而且还会遭到无情的牵连。唉,算了,先保住自己再说,安朝溪最终会是什么结局,也只能看安朝溪怎样应对监察御史了。”因此,表面上不得不装出一副默许的样子,偶尔还会点头配合。

当靳平晖带着随行人员前往海陵县后,任天一颇为不满,大声地指责说:“曾录事,你做事太过认真了。安明府乃是朝廷命官,你怎能随意听信那些百姓对安明府的谣传之言啊?”曾和培猜测,任天一不会为了此事而惩罚本人,便不慌不忙地说:“任使君,下官并没有随意听信那些百姓对安明府的谣传之言,只是在认真履行职责而已。安明府究竟有无问题,等靳御史过几日返回扬州后,我们就清楚了。”任天一十分恼怒,但想到若明显偏袒安朝溪,仍然会引起曾和培的怀疑,只得克制下来,等待靳平晖回到扬州,再做进一步考虑。

三日后,靳平晖带着随行人员返回扬州,进入州府二堂,坐下歇息。任天一忐忑不安地看着慢条斯理饮茶的靳平晖,不清楚此次巡察海陵县的结果是利是弊。饮了一会儿,靳平晖放下茶碗,慢悠悠地说:“任使君,这次本御史巡察海陵县,收获真不少啊!”任天一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安朝溪肯定出事了,故意说:“哦,那本官可要恭喜靳御史了。”靳平晖对随行人员说:“你们都先下去歇息吧。”随行人员答应一声,全部退下。任天一似有所悟,对曾和培之外的其他人员一挥手;其他人员也全知趣地离开了。

看着坐在任天一旁边的曾和培,靳平晖说:“曾录事恪尽职守、正直忠厚,给本御史提供的消息非常准确。本御史刚到海陵县县衙二堂坐下,县令安朝溪就立即支退所有僚属,然后示意本御史效仿。本御史见多识广,难道不明白安朝溪想做什么吗?正准备支退随行人员、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时,一个衙役走进来禀报,说外面来了一个男子,一定要见监察御史,有重要之事相告,几个衙役怎么都拦不住;并说那个男子见不到监察御史,就去发动众多百姓来到县衙,强行闯入,非见不可。衙役无奈,前来请示。本御史甚感诧异,当地百姓为何消息这般灵通?便让那个男子进来。那个男子进来后,介绍自己是扬州武顺乡碾子里的许佑福……”

听到“许佑福”三个字,曾和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靳平晖接着说:“许佑福看见本御史和安朝溪在一起,犹豫片刻,说有事要单独告诉本御史。本御史猜想定是跟安朝溪有关,就让他暂时回避;安朝溪回避了。本御史何等聪明,知道安朝溪必会躲在某处偷听,让那个衙役带着本御史和许佑福去了一个僻静的房间;之后,衙役离开。本御史关上门,问许佑福有何重要之事?许佑福似乎非常信任本御史,从身上拿出一本册子,递过来。本御史接过册子,仔细一看,上面详细记载了安朝溪在何年何月何日何地干的每一件非法之事,一目了然。本御史吃惊不已,又急忙往后翻看,册子还记载了安朝溪发现非法之事一旦暴露后,应该怎样脱身事外的各种计策。许佑福说,这本册子是海陵县原县尉胡其成所记,胡其成和自己是多年朋友,还说胡其成昧着良心,被迫跟随安朝溪干了很多坑骗百姓、残害黎民之事,内心始终不安,担心有朝一日被州府觉察后,肯定要进牢狱,而安朝溪却能以各种理由推脱干净;因此将安朝溪每次安排的非法之事都详细记录在册,包括不同的脱身之计。本御史问许佑福,胡其成现在何处?许佑福说,胡其成已于数年前自杀身亡;这本册子是胡其成在自杀的半年前时,交给自己的。本御史认真思忖一阵后,告诉许佑福,对于册子所记之事,本御史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一点不信,若要验证真假,必须巡察海陵县一些百姓。为了慎重起见,本御史叮嘱许佑福,千万不可将册子之事泄露出去,因为安朝溪得知的话,必将有所行动。许佑福坚定地说,自己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对贱荆也是一样。本御史让许佑福先回去,说要巡察海陵县一些百姓,才能决定如何处置安朝溪。许佑福很高兴,千恩万谢后,便离开了。”

听到这里,任天一面如死灰,盯着几案,一言不发;曾和培面带微笑,倾耳注目,也不插话。靳平晖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放下后,又说:“任使君,本御史之前巡察的多个州县大都正常,而今巡察扬州也没发现问题。扬州巡察完毕,本御史就要返回长安了,想想真还有点担心,如果就这样空手回去,只怕不好向圣人交待。没想到,曾录事竟如此尽职尽责,本御史这才发现了海陵县县令安朝溪的重大问题。有人说,曾录事早年是个科举进士;难怪浑身散发出一股儒雅之气。本御史回到长安,一定要在圣人面前,替曾录事多多美言几句啊!”曾和培忙站起身,叉手向前,说:“份内之事,居然还要靳御史惊动圣人,下官深感不安。”

靳平晖朝曾和培挥了挥手,说:“曾录事,请坐下。当今圣人励精图治、选贤任能,像曾录事这样勤勉能干之人,正是朝廷所需之才。”又对任天一说:“任使君,本御史巡察海陵县一些百姓时,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为害一方、恶贯满盈的本地县令安朝溪,另一个就是克己奉公、振穷恤寡的扬州府录事参军曾和培。”任天一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哦,是吗?当时,许佑福离开后,靳御史就没有见安朝溪了吗?”靳平晖笑着说:“当然见了。安朝溪一见本御史,就急不可待地询问刚才那人说了些什么?本御史说,那人是扬州的一个普通乡民,前段时日和妻子吵了架后,妻子便跟着别人跑到海陵县来了,一直没有回去;那人追到海陵县寻找,一无所获;听别人说海陵县县衙来了监察御史,那人就想要监察御史帮忙找回妻子,于是不顾一切地冲到县衙这里。本御史公务繁忙,岂能管这些小事?好言安慰几句,将那人打发走了。”

曾和培心里暗自发笑:“这个监察御史说谎的本事真是不低啊。”靳平晖继续笑着说:“安朝溪见本御史说得有鼻有眼,也就相信了,趁无人之际,拿出一张大额柜坊凭帖,悄悄递给本御史。任使君,你知道本御史向来注重廉洁、脂膏不润,怎会收受那些不义之财呢?”任天一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啊,是啊,靳御史怎会收受那些不义之财呢。”靳平晖接着说:“拒绝柜坊凭帖后,本御史又说,以前很少来到海陵县,这次想带随行人员到处走走看看,就不劳安明府相陪了。安朝溪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之后两日,本御史带着随行人员巡察海陵县一些百姓,并且记录下来,让册子上记载的安朝溪在何年何月何日何地干的非法之事,绝大多数得到证实。顺便还了解到,那些百姓对州府录事参军曾和培非常喜爱,不断夸赞,让本御史甚感高兴啊!”任天一极不自在地说:“看来靳御史此次巡察海陵县,真正是满载而归啊!”

靳平晖得意地说:“偌大的扬州城没有出现问题,一个小小的海陵县却问题成堆,县令安朝溪贪污腐化,中饱私囊,欺诈贫弱,苛虐孤寡,以致民怨沸腾、农桑不振,而且还敢贿赂朝廷监察御史,实属罪恶滔天。本御史返回长安后,定将巡察结果如实奏报圣人,这样就能证明本御史在巡察地方州县时,并无滥用职权、收受贿赂或勒索财物等行为,在圣人和百官面前,也就树立了一个公正巡察、有错必纠的良好形象。本御史巡察海陵县,能有此番显著成绩,曾录事是功不可没啊!”曾和培忙又站起身,叉手向前,说:“靳御史过奖,下官愧不敢当。”任天一附和说:“是啊,曾录事的过人才能,本官早已一清二楚,平时也就放心地将一些重要之事交予他处理。”靳平晖挥手让曾和培坐下,说:“前几日,曾录事说过,除了海陵县外,扬州下辖各县的情况大都基本正常;因此,本御史明日到其他各县简单巡察一下,然后就返回长安了。本御史巡察海陵县的有关情况,还望任使君和曾录事保密,切勿告诉安朝溪。”

其实,任天一心里已做了最坏打算,靳平晖返回长安,为了立功,会将此事如实奏报唐玄宗;唐玄宗知晓后,肯定雷霆震怒,下令罢免安朝溪的海陵县县令之职,还要派遣特使奔赴扬州,将他逮捕入狱,进行审讯;此时明智之举,就是完全服从监察御史的意愿和安排,不能出现任何得罪之处,否则前途尽毁。想毕,任天一说:“请靳御史放心,本官历来擅长保守秘密。”曾和培说:“安朝溪恶贯满盈,人人痛恨,若能受到严惩,必然大快人心,下官怎敢泄露一丝一毫。”靳平晖笑着捋了捋下颚胡须,慢悠悠地说:“如此甚好。请二位耐心地等待好消息吧!”

果然,一个月后,朝廷下诏罢免安朝溪的海陵县县令之职,并派遣一名御史中丞前往海陵县宣读诏书,随后将其逮捕入狱,进行审讯。唯恐受到牵连,事先得知消息的扬州长史任天一在御史中丞到达扬州的前两日,秘密赶去海陵县,撕下伪装,严厉地警告安朝溪:如果在受审时供出以往贿赂之事,自己仍是毫发无损,因为朝中有人庇护自己;但等此事过后,自己必将狠狠地报复他的家人。安朝溪无奈地长叹一声,为保家人安宁,只得答应承揽一切罪行。通过审讯,安朝溪贪腐罪行成立,财产籍没充公。不久,戴罪在身的安朝溪被流放到千里之远的岭南瘴疠之地。

目睹安朝溪终于身陷囹圄,曾和培激动之余,爽快答应沈蕙萸,买下了售价八贯的镶金白玉镯,顺便也给薛九儿买了一些好的饰品。沈蕙萸欣喜若狂,直呼曾和培是人世间最好的夫君;薛九儿喜极而泣,连说主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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