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水驿南来第一程

就在何驾长匆匆起身至船头,指挥着船缓缓降速前行的时候,茶鹤进中舱对着沉默望着那两艘船的贾珠禀道:“大爷,张千总想来见您。”

“去舱外吹吹风也好。”

贾珠没叫人进来,竟直接起身往船尾走去。中舱里侍候的人忙一水儿地站起来往外走,被笑嘻嘻的茶鹤一口一个亲大哥地拦下,只和几个亲近小厮、长随跟着。

河心风大,吹得水面不间断地叠起一层层縠纹。只是舱中临窗时尚能明显觉着风吹,出舱后反而不明显。

见了他出来,一个披甲虬髯大汉从相距不远的凌波营官船上直接扶刀跨上此船,便是此行军士的长官张千总了。他朝贾珠咧嘴笑道:“珠大爷,我见船慢了下来,是不是要等那俩船动了再走?还是说就这么过去?”

这船上的驾员看见人来,早告诉了何驾长,唯独见着这位千总和身后那条船上懒懒散散观望的兵将们,都只敢远远地站着竖起耳朵来听。贾珠侧头又看了那闹哄哄的漕船一眼,向这张千总问道:“将军觉着可以过吗?”

张千总听见“将军”两个字,那彪悍的凶气倒是收敛了一点,摆了一摆手说道:“珠大爷面前,将军不敢当。我们倒能过,只不过……”

他眼尾扫到那位闻讯赶来,却也不往前凑的何驾长,鼻里轻轻哼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所以我的意思是把凌波营的旗帜挂起来,漕船上的人见了一定会让开的。”

贾珠低头将被河风吹得乱摆的玉佩摆正压袍,抬头看着张千总笑道:“原来张千总竟是漕兵的旧人,既如此更好,那便叫他们让开。”

此时张千总反而惊疑不定起来。

他毕竟是个粗人,得王子腾面嘱时说贾珠不知道自己是漕兵调凌波营,何况一路上他也一贯懒得像那驾长一样哈巴狗似的赶着去奉承,便再没想到贾珠一口说破他的过往。此时也不好装什么高深莫测,原本抱怀的手也放下了,莫名烦躁地摆手示意往这里张望的属下把旗子挂上去。

几乎在绣着“凌波”二字的旗帜挂上去的同时,漕运船上的把总便阴沉着脸叫属下把漕船往边让。但毕竟不是辽阔海上,凌波营官船并其中几乎是护送的那艘客船经过时,近的叫漕船和沙船上的人都能看见那船上的情状。

被漕兵逼迫的沙船上的人近乎本能惊喜,远远地看见那规制明显不同的客船时简直是忘了身侧的虎狼刀兵,高声向那客船疾呼。那运兵把总眼力更好,一眼便认出这原是清江造船厂造出来的旧船,乃是勋贵所用客船,这几年他知道的不过是次辅当年赴任为两广总督时登过此船。

清江造船厂这些年几乎只造漕船,上一回造客船、战船还是当年金陵贾家在扬州、姑苏监造海舫的时候。换言之,这船上不是贾家亲故,便是贾家的人。

而贾家一门二公,不是武勋又是什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向着这一群三教九流而不是漕兵的!漕兵千总几乎同时也本能惊喜!

事实也正如千总所料,那六七艘船不疾不徐地开了过去,除了能明显看见彼处的人也往这里张望以外,连停下的兴趣也没有。

把总大喜,转身重新狞笑着逼迫那沙船上的商贾士子的同时,这厢张千总看了看那船上隐约可见的锦衣襕衫,又转头看向侧身对着他的贾珠,也不知是提醒还是询问地说道:“珠大爷,那船上好像有生员。”

如果千总能往前移几步,便能看见贾珠面上不过是漠不关心的神色。可惜他并不知,而贾珠转身看向他时已经是一派温和的笑意:“说不定还是举子呢,只是无论是谁,再重也重不过漕运。更何况不知底细,怎好给你们添乱。”

张千总觉得这位贵人顺眼许多的同时,也忽而记起这位是恩主的亲外甥来了,于是立刻亲热起来,主动解释道:“珠大爷不知,这种鸟……烂事当初我见得多了,一眼就知道绝对是这漕船上头的千总要把漂没计算在这个客船上头,所以见着咱们才不敢放肆,求个心照不宣的意思。”

他俨然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扶刀的手一撒开,在空中边说边比划起来:“这漕船明显五成新,怕是都没跑过几年。这客船虽然是沙船,形制倒有点像扬州广州那边江面上的船舫。比起清江造船厂造出来的漕船,内河里跑的货船其实都不如,更别提舫船了。漕船再是木头的,能教它撞着?漕船上又都是熟手。”1

贾珠想了想刑律问道:“我记得运军故意损坏漕船,不是有处罚吗?还敢这么干?”

“漕船跑上一趟哪有完好的,通州、淮安用的松木,两年就要小修一次。每次经过土坝石坝都要用绞车拖,也要磨损漕船。”

张千总撇嘴说道:“谁不知道谁?要不是说把船弄坏到只能征用民船运粮的地步,直接把船拉去卖给广东十三行的都有。当然不卖也能得利,比如北地楠板贵,就有把船板拆了拿去卖。本来时间一长船板就要松散,一拆船跑个来回就该修了。”

“像这,”张千总朝对面头尾相连、遮天蔽日的漕船努了努嘴,“我倒觉得不是船破了,应该是粮不够才故意凿船叫赔漂没的。刚刚和那客船对峙的漕船明显是把总待的船,那都宝贝的很,一般轻易破不了。既然安了心了要让人赔,估计就是一船粮的价。不过一般诈害的都是撞的白粮民船,看起来这把总也倒霉的很,过了淮都没遇上一个。”

所谓过淮即过淮安,除了山东、河南、安徽三省以外,其余各省发往京师的漕运船皆须在淮安中途盘验,若有什么猫腻其实在过淮前了结最好。而眼下他们经行的,却恰恰是中运河,即清口以北漕河。

比起漕船负粮小心翼翼,客船和战船毕竟要快得多,没几天便走完了漕船一个月多的路,且即将渡淮。

滔滔黄河自西淌东,而较清的淮河由西南,挟七十二溪水之势奔涌奋出清口,灌入黄河后一路向东汇注大海。此时乃四月中旬,行船至此几乎无风,但水声却訇如雷霆、脆如珠玉,势若建瓴一般推拽着舟船,几里皆是如此。

船行水上,即使有纵横江河湖海多少年的何驾长、张千总这样的老把式,平稳或跌宕也几乎任由天险喜怒。飞鸟仰翔俯冲,追逐水浪戏乐,鱼虾潜跃拍波,顺着风浪溯洄往来。唯有人心惊胆战,生怕下一刻便是船翻人沉,直接葬身鱼腹。

而一旦过淮,无论往南往北,船上之人“过淮”高呼不绝,几乎是额手称庆。

船过淮后已至申时,又行三十里左右抵达淮安,将船停驻在清江浦后,劳形苦心的众人得了贾珠叫人备好的赏钱和允诺,自然纷纷下船往清江浦旁的山阳县准备耍乐放松几天。

淮安下辖六县,崔原家乡清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如此,因离京前崔原有来信说正从姑苏往金陵去,贾珠也无到清河县的兴致,不过是在淮安府治的山阳县走一走而已。

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淮安府治山阳县,故而此地亦是格外繁华。北来南下的人,仿佛有种错觉,便是从淮安开始,沿途府县市镇便不复北方或军或农的肃杀景象,取而代之的便是南下扬州、苏州到广州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清江浦素称“九省通衢,南船北马”,城中水道交错,叫卖不绝。天还没暗,运河上的船已经挂起了灯,预备着入夜的客人们一掷千金。临河供南北商旅、运漕往来的客栈酒家鳞次栉比。据曾经往贾府中来的薛家掌柜的说法,只是运河两岸酒家的人,便有十万人之多。

此时虽不是夏秋之交,与杭州、苏州、扬州并称运河四大名城的清江浦也足够热闹。贾珠和人往岸上闻名已久的酒楼上去,便有停驻在清江浦的薛家掌柜认出来,一路谈笑上到三层的临窗雅间。

“说起来,今早儿还听说漕运总督衙门发生了一桩笑话。”

薛家掌柜是常往贾家走动的,此时便开口说起闲事来:“有个广东洋行来的客商状告咱们江南漕运的,说是几天前在北上几千里还是几百里的地方,故意撞上他们的客船不说,还诬赖他们弄没了漕船上的三百石粮食。”

贾珠忽而意识到这大有可能便是自己一行人之前遇见的那艘客船,倒不知漕船竟是同省的,此回只能说粤商倒霉了:“几天前?他们客船没坏?”

“对啊,总制2老爷也这么问。”薛家掌柜笑道,“于是那客商便说,原是两家姻亲一起从京师南下回广的,如今只他一家和船上几个生员逃得,其余的连同驾长、驾娘一齐被漕兵扣押了。他们据说是被夸赞乖顺,给了一艘小船教回去打点,这听起来跟放屁……听起来就是信口雌黄!”

“照我说呢,总制老爷那是想见就见的?有那钱去打点告咱们省的漕兵,不如乖乖赔了算了。洋行里头年年赚得银两雪山堆似的,还不足,还要告,三百石和一艘船能让他们破家灭门的吗?”

薛家掌柜义正言辞地骂道:“粤商就是可恶!从他们赚得那么足,还要两家合用一船,又要载生员载客挣路钱就知道他们吝啬!”

可能是因为那漕船真不是他们撞的吧。

贾珠这一念头刚起,那掌柜便敏锐地注意到贾珠身后小厮一瞬没掩住的古怪神色,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哦,前几天河上也遇见了漕船和客船相撞的事儿,只不知道是不是就这一艘。”

谁知下一刻那掌柜几乎是压着声音脱口而出:“难不成真是粤商撞的?不是漕兵故意漂没的?好胆啊!”

身后明显传来不止一人的呛咳声,倒是贾珠依然平静,体贴地询问道:“不知道,我竟也看不出来,要不叫张千总3来问问?”

薛家掌柜一时讪笑,赶紧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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