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张子安知道自己对晚辈发火不妥，程晏也认错了，但是两个人还是没有见面。
大抵觉得没有面子。
我想也是，程晏毕竟是陛下，总不能当着阖宫上下的面巴巴过来请张子安，还不讨好；而我们的太傅大人更是好本事，总不会前一刻还气昏过去，接着便当个没事人一样，和程晏继续君臣友爱。
尹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往这孩子是惯会哄着陛下的，如今却不肯见程晏，只在尚墨轩外守着。
我便很着急。
这一僵持一直到了初三，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个法子的结果就是程晏和张子安两个人在小小的尚墨轩里相聚。
张子安看到程晏，蹙了一下眉，然后行礼说：“见过陛下。”
程晏哪里敢这种时候受太傅这样的礼？于是很慌乱地虚扶了太傅一下。
“太傅不用多礼！”这个小孩子说道。
两个人客套完后，就没什么话说了。
我笑盈盈地让他们入座，张子安扭头问我：“陛下怎么来了？书书不要耽误陛下处理朝事！”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张子安用的是正常的音量，所以程晏也听到。
……张子安难道看不出来我在打圆场吗？真是死鸭子嘴犟！
气死我了！
倒是程晏帮我说话，他说：“太傅不必责怪书书，今日是书书的生辰，朕事务已经处理完了，便想着来这里吃一碗寿面。”
张子安应了一声，不做声了。
面是我自己下的，但是到最后由尹舒看着火候，所以尹舒把面端了上来。
程晏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过尹舒，见到他来，难得露出点落寞。
尹舒行了礼，没有多瞧一眼，开始分碗筷。
做的是寻常人家的葱油面，此时热气腾腾，很是诱人。
“开吃开吃！”我转头对程晏笑嘻嘻，“陛下，你先动筷。”
程晏应了一声，挑起几根面条吃了一口。
面很烫，需要放凉一下，我们四个围着小桌子，适合聊天。
我便首先开了口。
我说：“唉——日子过的可真快啊，转眼一晃，我现在已经是二十有七的人了！”
身边张子安便哼了一声，我偏过头看他，见到太傅不想解释什么。
于是我恍然：“哦是了是了，太傅应该是比奴婢还老的，我这话不是扎了你的心窝子吗，唉错了错了……”
我笑嘻嘻看向程晏和尹舒，说，“那咱们就不算上太傅啊——”
我很少在人前这样怼过张子安，因为总是记得要留给太傅面子，所以这次的揶揄算是让程晏和尹舒开了眼。
这两个孩子都觑着张子安，发现后者脸色很沉，一时不知该笑还是默不作声。
“书书，食不语。”张子安警告我。
我便大大叹了口气，说了声“知道了”。
这个人既然有心与程晏和解，却不肯配合我，真是烦的很。
我就有些低落，我说：“其实，大家能来陪我吃碗面，我心里很开心的。”
程晏愣了愣，到底是我照顾长大的小孩子，懂我此刻心中有些不高兴。
他叫了一声“书书”。
张子安也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敲了敲我的碗沿，对我说再不吃就凉了。
我很不满，我说太傅，您刚才的行为让我以为我是个要饭的，做什么要敲碗？
张子安一边呼哧哧吃着面，一边含糊不清回答我。
他说，某人整天想东想西的，还不如先顾一下眼前的那碗面。
……太傅话里有话，听着我很气恼。
这不就分明在说我多管闲事？
在我愤怒的目光中，我看到张子安抬起头，对陛下笑了笑。
——小陛下受宠若惊。
而太傅语气无端温和，他说，“陛下也快吃，好歹来了，哪能空着肚子就走？”
这一句话听到我耳里，我恍然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我想张子安终于迷途知返，肯对程晏有个好脸色了。
我转头去看程晏，小孩子果然很高兴。
吃完了面，张子安让程晏和尹舒都到里间，去与他议事。
尹舒先去了，而我拍拍程晏的肩，笑眯眯：“陛下，说些好听的话给太傅就行了，他也是存心为你着想的。如若不然，他干嘛要呆在尚墨轩啊？他要是真不想理你，就跑出宫回府上闭门谢客，那时候才让你犯难呢！”
程晏听了我的话，眼睛亮了一下。
而后他就像放下什么顾虑似的，跟着尹舒去了。
我想这三个人一定是在讨论该怎么处理私军了，所以我也没有打扰，收拾完碗筷，我就出去逛逛。
在假山石那里遇到程平，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看这个小孩子的神情，显然对我的出现也感到猝不及防。
我笑着问他：“王爷在做什么，怎么进了宫不去找陛下？”
程平没有做声，这个小孩子低垂着眼，攥紧了手中的细小木棍，过了许久，侧过身来让我看。
地上泥土破开，有个由无数线条组成的图案。
我……看不懂。
程平指了指这个图案，有些不好意思，“兵法上的一个阵图，没有弄明白，在这里等皇兄无聊的时候画了画。”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我问他吃过了没，程平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还是问道：“王爷，今年太妃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回京述职啊？”
程平弯了弯眼睛，眸光亮亮的。
“母妃前阵子不慎从高处摔了下去，腿摔断了，所以不便来京。”
我愕然，然后问他：“那你母妃现在可好？”
程平点了点头，说正在修养，没有大碍。
我便扬了扬唇角，想着于冉现在手脚不麻利的惨样，一定让这个花孔雀一样的人气急败坏。
我：“太妃近些日子都做哪些消遣的事啊？”
程平：“……母妃他在封地建了许多粥舍，专给那些吃不起饭的人，如今每隔一段日子，也会去庙里祈福……”
程平说于冉做了很多，好像她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趣，不论结果如何，总要去试一试。
我默默听着，心中一叹。
我想于冉做的可比我好多了。
如此我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便对着程平笑了笑。
这小孩子看着我，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终究没有。
他说：“姑姑——我母妃在封地总是提起你，恕我冒昧，她总会在提到你的时候直呼其名，毫不客气，我感到这样不礼貌，还问过她，她说你不会在乎，可是——”
这个小孩子眨了眨眼睛，见我没有说话，又继续道：“我这次入宫，却发现你总是客客气气称我母妃为太妃，让我觉得母妃与你的关系并不好……姑姑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呢？”
对面那个小孩子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脸都张红了而不自知，声音也带了些颤。
我听着心中很难过。
我以前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若是和于冉私下里，我当然也会直呼其名，但是在旁人面前，打死我或许都不会。
我以前只是想既然彼此身份摆在那里，那么我称于冉“太妃”也没有什么，我没想到这竟会造成程平的困扰——也是我的困扰。
我为什么不能，在人前呼一声别人的名讳呢？
不止是于冉，还有程平和程晏，甚至还有太傅……
我想了很久，思绪很乱，最后我对着面前等着我回答的小孩子笑一笑。
我说：“大概是奴婢待在宫里太久了，礼仪尊卑这些习惯改不过来……王爷不用管我，只管顾着自己爱叫的来，奴婢要规规矩矩，你们可以不用呀！”
程平望着我，看样子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是仍然不确定。
“奴婢记得太妃曾经说过，私下里王爷可以唤我一声’小姨’。”
程平总算明白，这个孩子便笑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唤了我一声“小姨”。
我含笑受之。
我问：“看来阿平也不是那么怕奴婢……”
程平脸更红，嘀咕道：“本来就不怕啊，小姨以前还给我玩过机巧呢！”
我也不知那是哪段的往事，没有细问。
那日过后，程晏与张子安的关系又和好如初了。
关于那支私兵的处理，我曾问过尹舒——毕竟比起太傅大人，这个小孩子说话明明白白的，也不诓我。
尹舒说张子安和程晏接手了这支队伍，不让程平继续管下去。但是对外还没有宣称，只是暗中将这支队伍打散，慢慢迁到京城，过到各家军队里面——其中太傅接手的沈家军收编士兵居多。
我感到疑惑，我问：“既然能收编，为何不直接等军队到京后自成一军，归入朝廷？”
尹舒默了默，对我说了张子安的原话。
“陛下尚幼，便自己组织军队，日后难免不会偏宠，此举岂不令别的将领寒心？”
……是了，帝王大业，人心何其重要啊。
我就不该多此一问，太蠢了，这个问题张子安能想不到？
还好我问了尹舒，要是对面的是太傅，估计会赏我一个正大光明的白眼。
我原本还想问尹舒为什么那几日不理程晏，但最终放弃了。
我想毕竟两个都是小孩子，玩恼了也正常，何必去揭短？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个多月，程平回了封地，没多久殿试也进行了。
彼时我正在茶楼算账，小伙计一路跑进来道喜，说尹舒果然中了状元，陛下批准其入工部任职。
我放下正拨得“噼啪”作响的算盘，很高兴，说尹舒果然是一个好孩子！
张子安也应该很高兴。
小伙计便揶揄我，说：“现在我们该叫尹大人啦，掌柜你真是好福气啊！”
周围的人也随着笑闹一阵。
茶园和茶楼都已经按部就班，日子过得很悠闲，张子安也时常过来。
这个人明明政事那么忙，到这里喝茶倒是悠悠闲闲的，看样子过得比我还舒服。
就……很生气。
有一日等到正午，张子安还没有来，我想着这个人应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也没上心。
忽然伙计就急冲冲进来，瞧见我就嚷嚷，说掌柜不好了，太傅大人在街上晕了过去！
我的一颗心猛烈下沉，跑到街上见到人声嘈杂，大家围着正在嚷嚷。
我拨开人群，看到张子安正静静躺在地上，上身被人扶起。
可是眼睛却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