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当年

张子安笑着问我怎么在门口等他。

他虽然笑着,脸上的疲惫却一点都没有掩藏住。

我忽然有些心疼张子安。

但是这个人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了。

“书书?”张子安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暗暗一哂,想自己遇到与张子安有关的,果然容易犹豫与退缩。

我侧过身,让他得以看清屋内的情景。

瓷瓶的碎片被整理到一边,没有被清扫出去,在屋内堆着很是显眼。

张子安的书桌上,一块玉佩莹润闪着光泽。

我察觉到身边的人身子一颤,瞬间便僵住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没有说话。

我背对着他,我也没有。

在这近乎冷滞的沉默里,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心口阵阵的闷痛袭来,这痛感压垮了我,我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

我等着张子安给我答复。

我甚至都不用开口质问他,我与张子安都是在宫中混迹多年的人,旁敲侧击都显得多余。

我转过身来,看着张子安。

他的背依然挺直,但是他垂下的手无意识攥紧,微微发着抖。

我默然望着他,良久他像是终于回过神,走到书桌前拿那块玉佩。

他终于看向我。

他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我的心中落了一拍,然后缓慢地继续跳动。

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是忘记呼吸的。

“书书——”他先叫我。

张子安的声音暗哑极了,我甚至以为那是一声沉沉的叹息。他自己也像是没有料到,愣了一下,飞快地清了一声嗓。

我觉得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木然,显得又难看又冷漠,我本就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倾城样貌,平日里大多都是笑着的,所以掩盖了这个缺点。

我想张子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过。

我自己当然也很难过。

“这块玉佩,与你的多年前的那个吊坠确实是一起的。”张子安很轻地说着话。

果然——

“为什么?”我问。

“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不过你既然想知道,现在说也无妨。”张子安顿了一下,继续说,“书书,你的吊坠是多年前我送给你的。”

张子安说完,将玉佩举到我面前,像是遥遥冲我招手。

他送给我的?可是吊坠我自小就带着。

我走上前,烛光明亮,我与他对望,他的眸中清清亮亮的,看我也坦荡。

我接过他手中的玉佩。

张子安见我没有打量玉佩的意思,知道我已经仔仔细细看过了,于是一笑。

“我第一次见到书书的时候,并不在宫里,而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你一定忘记了。”

我不记得。

“你小小的,皮肤很白,爱笑的很。父亲当时告诉我,你是我未过门的小妻子,我们两家定了娃娃亲的。”

我不知道。

“父亲曾经送过母亲一对镯子,彼时我年少好模仿,觉得也该给你送些什么。于是买了两块玉环,一块给你,另一块就在我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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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许家败落,父亲怕受到牵连,所以一直不让我出府引人注意,对我的课业也越发严苛。好在当时两家只是口头应下的娃娃亲,所以张家没有引起朝廷注意——”

我恍惚觉得自己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并不属于我的往事。

明明那些故事离现在已经算是久远,但是却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它告诉我,我曾经在不知事的年纪,经历了怎样一场诡谲风雨。

我想不起幼年的记忆,但身边的这些人一遍遍地告诉我:这些真实存在。

张子安看到了我脸色不好,但他仍然继续。

“你的吊坠,后来被许家刻上小字,藏入身世。送你入宫的于家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与此同时,许家也暗中将此消息传到张家,不过彼时我年幼,过问不了家事,而父亲选择了将这个秘密吞到肚子里——直到他离世时,才对我吐露。”

张子安的脸色很平静。

我的脸色也很平静。

我想张子安的父亲当时也是为了保全张家,所以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并不奇怪。

若是他老人家当年全然不顾执意寻我,那才叫不懂蛰伏,自找苦吃。

“后来呢?”我问道,想了想又补充,“你的那块玉环被你命人做成了玉佩?”

张子安垂眸看我,说了声是。

我叹了口气,想着也难怪张子安为什么要把这块玉佩放到平日里不会翻动的木格子里了。

那块玉佩上毫无雕花纹路,一眼看上去便是极为普通的东西。况且就按款式来说,若不是加了条穗子,实在让人没办法想到这是作为玉佩用的。

张子安若被人瞧见这东西,肯定比带着价值连城的珍宝更加引人注意。

我想了一圈,脑子里乱乱的,最后忽然想起翠枳跟我提过与太傅许配的妻子已经早逝。

那岂不是我自己?

我瞧着张子安,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滋味,默了片刻我才问他:“你以前在陛下面前提过的亡妻,是不是就是我?”

张子安点了点头。

……很好。

张子安说他直到御花园与我遇见时,刚巧我又被程晏拿出吊坠,才确认了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

——自幼定下的未婚妻。

我没有说话,我也无话可说。

那是我的记忆中,与张子安的第一次见面。

我记得当时我还因为把他错认成侍卫,让太傅大人黑了脸。

我想原来这么多年的悠久岁月,并不是我自以为和张子安渐生情愫的过往。他在最开始的那一瞬,便知道我的全部,然后选择守口如瓶。

所以今后的岁月里,不是岁月静好,冤家欢闹,而是张子安在知晓一切的前提下,处处考虑,步步算计,避开那些我有可能知道的真相。然后,以全新的姿态,在我的认知中构建出最完美的样子,令我倾心。

我是深宫里待久了的小宫女,他是风华绝代样貌倾城的太傅大人,我没有道理不对他倾心。

我自然如他所愿,喜欢上了他。

我脑中昏昏沉沉,可是意识仍然隐隐清醒,我忽然想:若不是我是他的未婚妻,张子安对待我,应该像他对待任何一个小宫女那般风轻云淡,片不留情。

这才是太傅大人。

这么多年,他由着我偶尔耍小性子,跟他争论吵闹,不过也是因为我对于他不同的意义占了先机。

若是抛开这一点,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宫女,他必定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感到伤心。

在那一瞬间,我试图想象若没有遇到张子安,我的生活会如何?

我有资格陪伴太后吗?我会被娘娘留用吗?我能照顾程晏吗?我的身边会不会有翠枳?

我不知道。

或许我不叫许书书这个名字后,我真的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宫女。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再遇到这些人或事情,但我也会遇到朋友,或者深宫,或者江湖,我一个人,开开心心的。

这样其实也挺好。

但是一想到那些人不是翠枳,不是娘娘,甚至不是张子安,我的心里就会很难过。

因为我到底还是叫许书书。

张子安告诉我,我的阿爹官至吏部侍郎,和上司于尚书走的极近,是其很信任的党羽。他为人机灵,于人情世故上颇为精通。

而我的阿娘,在张子安的记忆里,是个温柔貌美的女子,对待小孩子总是十分疼爱。

彼时两家定了亲,张子安来看了我好几次。

听到张子安说我的爹娘,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感触的,于冉说给我的身世并不清楚,因为她当时也是个小孩子。而张子安在多年前见到我的阿爹阿娘,知道他们的大体样貌,总算给了我些许安慰。

“我爹娘的牌位在哪里?”我问张子安。

张子安叹息一声,看着我的眼中带了些悲凉。

他说伯父伯母在国庙。

国庙里面有很多的房间,摆放着亡者牌位,日夜燃着长明灯,木鱼声阵阵。

我阿爹阿娘在那里安歇。

我不相信佛法无边,能够超度亡魂,但是知道爹娘的牌位在那里安放着,没有遭受风雨,我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我抹着眼睛,感到悲切。

在于冉跟我说我是罪臣之女后,我不曾抱有期望,可是张子安告诉我:是有的。

怎么能不令人悲伤呢?

我抹着眼泪,自觉自己这个样子在张子安面前很丢脸,因此没有顾及力度。等到眼睛周围感到火灼痛感,才意识到自己擦的太用力了。

张子安瞧了我半晌,神情微动,片刻后他递给我一方巾帕。

那上面的紫藤花漂亮极了。

我愣了愣,接了过来。

我想原来张子安有那么多帕子啊,那我这么多年还留着当年那块巾帕,简直是蠢得要命!

我一哂,去拭脸上的泪痕。

张子安默了片刻,转身去书册前取了本书,翻开后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啧,这个人到处塞东西的毛病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是什么?

我看着张子安,后者直接把它递给我。

软黄的纸张在手中,又轻又薄,给我一种如果手上劲度再大一点,就会碎掉的错觉。

我低头去看,“地契”二字格外醒目。

——这是许府旧宅的地契。

原来是张子安买了那块地啊。

我笑了笑:“做什么买它?这么多年没有人住,都荒凉了。”

张子安一愣,而后低声说了声“抱歉”。

“当年求着父亲买下的地,年幼的时候不懂怎么维护,后来为官后又无暇顾及,以至一直没有修葺……是我的错。”

其实张子安没有错。

我甚至觉得他做的太多了,那宅子若是流转到现在,想必也不错。

但是他要图一个心安,我便不去说什么了。

“书书——”张子安的声音很轻,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抬头望向他。

“许家的地契交给你,书书,我给你选择。”

张子安说的很慢,字字清晰,他的眸子看着我,很郑重。

我知道他给我的选择是什么。

地契现今在我的手里,我手中也有银两,若是想走,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我看着张子安,他的眉目柔和,端的是缱绻温柔。

我说:“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去国庙祭拜爹娘,回来给你答复。”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张子安笑了笑,他眨了眨眼,轻声回我。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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