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己巳之年，季夏之月，丁丑之日，宜出门，宜酒席，宜害人，宜复仇。
本神尊甚为兴奋，因为今日便是本神尊的复仇之时。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素雅的容貌，伸手捋了捋垂在鬓边的长发，作出一副胆小单纯的小姑娘的样貌，身上是素白的长裙，面上未施脂粉，头上只一根半掌宽的白色丝带随意在头顶后方绑了一个辫子。这便是本神尊今日要扮的角色，雀鲷精泡泡。或者也不能说是扮演，不过是回去千年前的样貌罢了。
清儿盯着我瞧半晌，抚额评价：“娘亲这样貌，看起来倒是纯洁善良好欺负。”
我轻轻一笑，“那是自然。我扮的能不像么！”
“那我扮什么呀？”清儿头疼道。
我拍了拍他软乎乎的脸蛋，“小孩子，看戏就成。到时候可别冲到现场去啊，误伤了就不好了。这场戏么，注定是场血腥的戏。”
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后，我点点头表示万事俱备，然后捏个诀儿把变出来的镜子再收回去，然后穿出这个隐蔽的角落，施施然找到了小仙婢告诉我的，云纨公主的住处。
紫薇帝宫的小仙婢们都十分聪明伶俐，这位小仙婢也不例外。我只问了问云纨公主的住处，她却竹筒倒豆子般跟我说了半盏茶功夫。说这云纨是两百多年前孟章殿下带回的一位姑娘，初始时见她孤苦可怜，被太子退婚又被继母迫害，为人又很谦和，于是获得了大家一致的好感，成了紫薇帝宫的座上宾，也成了帝宫中大家默认要嫁给孟章殿下的女客。百来年前新天君给孟章殿下指了执明神君府里的小姐，从此云纨便郁郁寡欢。仙婢仙官们都很同情云纨，待她也一直不错，可她却起了歹心，竟偷偷给有孕不久的新夫人下了要命的毒药。紫薇帝君要将她赶出去，孟章殿下也愈发不待见她，几次催了她回幻海，可她就是赖在这里不走，众仙婢仙官们都十分头疼。
我看了看这处院子，红墙绿瓦，小巧精致，门口立了一株海棠花，开得正艳。这地方，倒十分幽静，挺适宜谈情说爱的，当然，也挺适宜顾影自怜的。
推门而入，小院里还是一株红艳艳的海棠，海棠底下一方黄梨木锦锻的软榻，上面半躺了个钗环齐整云罗裙衫的女子，正背对了我剥核桃。
“倚着海棠独坐，我和影儿两个。云纨公主即便是被抛弃了，过得倒还是很惬意嘛！”
她漫不经心转过头来，在看到我的刹那僵住。
“你……”嘴唇哆嗦，脸色发白，瞳孔增大，全身僵硬，并且说不出话来。
嗯，这效果，跟预料中的差不多。真是的，她就不能来个意料外的反应么？比如对我笑一声，道一句好久不见，又比如立马冲过来剿灭我，她这样子，也太没新意太不刺激了吧！
我慢悠悠度着小步子，笑的比那春花还要灿烂，朝她靠近，“怎么，云纨公主不认得你的昔日好友了？”
云纨的唇角掀了半天，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你是……泡泡？”
我笑得愈发和蔼灿烂，细细打量一番，发现这云纨的样貌倒真是无甚变化，只是神态上的那股子活泼纯净早已不见了踪影，平添了几许倦疲之态。可以料想，这位幻海公主在被聆月君退婚之后，并没过几天好日子。
“是啊，天天总算没忘记我。”我乐呵呵笑着，随手念了个咒，一朵红艳艳的海棠花“啪”的一声正掉到我的手中，我随手转了几转海棠，鼻尖凑近嗅嗅，果然，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她站起身来，神态却已然恢复，唇角微扯，也露出一抹笑意，“你竟能逃过千绝渊的刀兵戾气？本公主倒是小看你了。”
她这话说得很稳当镇定，然而微微闪烁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慌。千绝渊被称为灭绝之渊，她一向小看的雀鲷精竟有能逃出千绝渊的本事，她自然忌惮。
我施施然又朝她度了几步，悠悠道：“千年不见，云纨公主表面这副臭架子倒还是摆的十分不错。却不知，你这位公主倒是哪门子的公主？妄想嫁作天妃却被天君退婚，生为幻海公主被幻海王后厌弃，被幻海水族视为耻辱，在幻都甚至找不到容身之所，屈身在紫薇境屡屡纠缠于孟章神君，遭人人嫌恶，呵呵，公主殿下，您这公主做得真是有声有色啊。”
她方恢复的脸色在我的话语下再次逐渐灰白，赤红双目怒瞪着我，嘴唇紧咬，“本公主如何与你何干？你再侮辱本公主，休怪本公主不客气！”
“不客气？”我斜眼看她，“是想再推我入千绝渊一次么？我劝你，可莫要异想天开！”我想她要再有此念，本神尊定要她偿还我当日所受百倍千倍的痛苦！“至于你说的你的事与我何干么……天天难道忘了，我们可是云珊岭最好的伙伴啊，我这可是关心你。”
云纨脸上仍然很镇定，可脚下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我想我此刻的表情定然十分狰狞。
她笑了几声，“伙伴？哈哈哈！说起来当年本公主就从来没把你当回事儿，你如此低贱的地位，配与我说伙伴二字么？”
我看着她脸上肆意的笑，反而平静下来，淡声道：“伙伴二字可是你说的，如今却来怪我，这是什么道理。你说地位，当年你未入水晶宫回归本身之前也不过与我一般是小小雀鲷，你我算是好朋友吧，可自你回归本身后就嫌弃我了是吧？那你为何不早点与我说？我若知道，必然不会纠缠于你，妄想做你大公主的伙伴。”
“哈哈哈！”她却笑得愈发癫狂。我估摸着她精神上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怎么这副姿态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呢。
云纨笑得直不起腰，手扶着海棠树道：“本公主不知道你这条下贱的雀鲷是如何逃过千绝渊的，可本公主实在没想到，大难不死的你竟还如以前那般幼稚。今日你既敢现身此地，本公主就不妨告诉你，当年在云珊岭，我曾听云翟说，在对方自愿时若能吸食掉与仙者亲近这人的活生生的心脏，我的修炼大业便会事半功倍，而且这个亲近之人与我越交心越好，本事越大也越好，所以我才引你为友。你道当年千千是死于大鱼腹中么？那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她是因活生生被吸食了心脏才死掉的，不过也算对我有些贡献，同云家养母和老卢一样，我其实十分感激她。可是你，哼，缺失属性的可怜鱼儿，连水术也学不了，若不是念在你与我够亲近，你以为我会看上你的心脏么？”
我看着她，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你的养母和老卢也被你，也被你吸食而死了？”
“怎么，你怕了？”她笑着看我，眼神像是嗜血癫狂的魔。“其实最好的是少羲的心脏，只可惜他莫名其妙消失了……”
“你不是说，少羲因觊觎槿颜被聆月杀死了么？”我听见自己无比平静的声音。自少羲在幽梦幻境中与我道别之后，千年来我一直很想知道他的消息。云纨说他因槿颜被杀，我并不十分相信。若是以往，我听到少羲的消息必然不会如此平静，只是此番我来找云纨之前特特以一陌生仙者的身份与元颖打探了一回，如今我已经知道少羲消失的原委，自然十分平静。有此一问也只是想再确认一次元颖告诉我的事情罢了。
此刻的云纨显然并不认为我有能力复仇，仍是得意得笑看着我，连先前被我的神情吓到的一份惊恐也没了，她抚了抚云衫长袖，道：“那不过是匡你的罢了。我不这么说你能认定君上是喜欢槿颜的么？其实少羲又怎么可能喜欢槿颜呢，他喜欢的一直是你，不是么？他到底如何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君上脚下的一条狗罢了，君上让他舍命，他便舍命，真是如你一般，卑贱如草芥。”
我心里咯噔一声，先前元颖所说果然是真的。
回想千年前那个梦，我早该猜到啊。当年元始天尊让聆月寻回我身上的印灵，后来在九旭宫我便吸食了整整一个月的“雾气”，那雾气诚然并不是雾气，原是早先从我身上脱下的印灵，也就是，少羲的灵魄。我做雀鲷时一直以为少羲与我无甚关联，交集就是我俩都没有父母亲人，都是孤家寡人，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根植于我身上的印灵，受落日诛神弓重创脱落，与我一同落入幻海，还常伴在我的身边，最终这股力量竟同我一道幻化成了雀鲷。少羲肖似聆月，所以这印灵多半是聆月所种，回想起来，应该是我在昆仑山做大王时被种下的吧。印灵脱落多半是消失了，此番却能化作个灵物，十分稀奇。不过，他们天宫龙族总是有些特殊的仙法，他们种下的印灵能特殊些也很可以理解。
唔，虽然我很不能理解，聆月那厮为何要给我偷偷种个印灵。他若是真要保护我，又怎会亲手揭下我的脸，又怎会动用落日诛神弓来对我？
抬起头对着天空，尽管是白天，竟也能看到许多五色混杂的星星，闪闪烁烁的很是漂亮，真不愧是万星聚集的紫薇境。我低头扫了她一眼，又道：“你如今倒很诚实么，就不怕我找你复仇了？还是以为，我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复仇？”
“复仇？哈哈，你要找我复仇？”她大笑道，“泡泡，你错了，是我，是我要找你复仇才对！”声音斩钉截铁般刚毅坚定，话音刚落，一抹白色的冰花以自她掌间迅速凝结，她双掌一挥，那冰花便如螺旋般飞散出密如雨点的无数冰刺，气势汹汹地向我刺来！
我没想到她会忽然动手，更没想到的是，她竟如此不堪一击。当然，最没想到的是，她如此不堪一击的身手还如此迫不及待的动手，这不是找死么？
我飞升神尊之时，阿爹送了我瑶境至宝，太虚缠神索为礼物，千年来，这缠神索我已用得十分顺手，可多半是缠委羽山的萝卜菜们，最多加一个陵光和苏舆，此番却是第一次真心实意用于打架。缠神索位列八荒十大神器之一，本就是在打架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只可惜今日这对手忒不济，我不过甩出第一下，对方那看似来势汹汹的冰花就化了个干净，连带着她自己也被甩出老远，狠狠地摔在地上。倒是苦了那副上好的梨木缎榻，也被震得粉碎。
她的脑袋磕在榻脚上，鲜血直流。神情却丝毫不见痛苦，而是满目愕然。
我看着她，幽幽道：“你们幻海龙族竟只这点本事？即便是普通仙者，既有五万年的修为，也不至于受不得我这锁链的一层威力吧？真是，看来幻海是要易主让贤了。”
她苍白的唇哆哆嗦嗦，“你……你……”
“我什么？”我眉目冷然道，“当年我为你受二十下水吟鞭之苦，如今我不过给你一下，你就受不住了？你说要找我复仇，哼，真是可笑，我泡泡与你交往数年，又何曾伤害你一分？你这般狼心狗肺，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你不过是下贱的海鱼，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半边脸上的鲜血殷红殷红，很是骇人。不晓得隐在暗处的小清儿会不会害怕。她浑身颤抖，目色血红，“君上虽然不要我，可也不会要你这贱人！啊……咳咳咳……”
她脸色苍白，体力不支，一手“啪”的按在了半毁坏的榻上，周身竟升腾出袅袅的水雾，像是灵魂在蒸发一般。
我吓了一大跳，她这副形容，是水族受伤极重的象征。可我方才不过以一成功力打了她一下，怎么说也有五万年修为，怎会弱小至此？
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过去探探，走到她跟前，无视她的愤怒和不甘，我捏起她的手，使了探身术，看到她的元神时，险些站立不稳！
诚然，云纨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水龙，可这条龙竟然几乎无半点法力，三魂七魄也几乎散尽，只剩下几抹灵魄勉强支撑，脉息微弱彷如残灯烛影。真是没想到，这位公主外表如此光鲜，内里却已经如此破败不堪。而且若本神尊依然英明如初，这必然是受到灵器重创所致，唔，我想想，能把一条龙折腾成这样的，也只有分列八荒神器前三的落日诛神弓、天机凤凰琴以及贯月昆吾剑了。天机凤凰琴一直在帝宫禁地珍藏，自是不可能，那便只可能是另外两者，而这两者的主人，却都是云纨过去的未婚夫君，如今位列八荒众神之首的天君，聆月君。
我了然且讽刺地看了她几眼，被未婚夫弄成这样，必是不好受的，可本神尊还是忒不厚道地想嘲笑她两句。然后转念一想，我又比她好多少呢？
她惨然笑了几声，“我被玄冥剑弄成这样，你很得意吧？”
玄冥剑，对了，早在聆月君即位太子之时，贯月昆吾剑就融合了风系的霁风白虹剑、木系的桃木乾坤剑、水系的碧空青锋剑、火系的赤霞紫光剑以及土系的七星鎏虹剑重新锻造，成了五行威力齐聚的五行贯月玄冥剑，成了当时的太子殿下，如今的天君的佩剑。想来这柄玄冥剑比之落日诛神弓来也丝毫不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