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

皇帝一到长禧宫,就瞧见贤妃身旁多了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穿着比别的宫人都不同些,不觉多看了一眼,方才伸手扶起向他行礼的贤妃。

贤妃笑盈盈地为他献上热巾子擦汗,又捧上冰碗,方才引见道:“这是妾身堂兄的独女,妾身留她在宫里住两日。初次见面,皇爷可要给一份礼才是。”

皇帝乐呵呵地允了,白姑娘忙乖觉地谢恩,口道:“多谢姑父。”

“唉!”贤妃嗔一声:“可不能这样叫,回头让教引嬷嬷好生教你规矩。”

皇帝却不以为忤,尚打圆场:“自家人面前,就论家礼也无妨,你素来就是太谨小慎微了。”

贤妃便打发侄女儿先下去,自己坐到皇帝对面,手攀着他的胳膊,感慨一笑:“谨慎些总是好的。妾身还有桩哭笑不得的事要说与皇爷呢。”

皇帝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什么?”

贤妃似乎有些赧然:“前两日妾身的婶子和堂嫂进宫来,贺寿之外倒是想向妾身讨个主意——听说妾身堂兄这回也在往西南监察的名册上,堂兄本是一腔忠君报国之心,偏又因为咱们白家身份尴尬,自己被人防备猜忌倒罢了,只怕朝堂上有些老大人为此向您进谏,扰得您不清净…”

她一面娓娓道来,一面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见他沉吟不语,便笑道:“按妾身愚见,不必…”

“朕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皇帝打断她:此行户部尚书有决策大权,他不过跟着效效力,还能出什么篓子不成?”

“是妾身心思窄了。”贤妃灿然一笑,揭过话头,又婉声劝道:“皇爷少用些冰的,一时就要传膳了,小厨房里炖了绿豆老鸭煲,解暑热又不伤脾胃。”

皇帝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叫你侄女也一块儿来,你也不必伺候着,咱们一起用膳。”

贤妃答应着,皇帝动了心思,她怎会瞧不出来?她那堂兄胆小懦弱,对自己女儿却异常疼爱,她原打算把这个侄女儿留在跟前,换堂兄为自己出一点力,倘若真叫这姑娘从此过上穿金戴银的日子,也是他们的福分。

果然,乞巧节才过,宫里就多了一位小白美人。

宝珠听见这事,心中微动:贤妃盛宠不衰,又已诞下了皇子,不知还有什么不足意,尚要将侄女也拉进宫里做臂膀。

皇后如今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妃嫔里更无人能与她分庭抗礼,除去名分,她俨然已经是内宫的女主人。

或者,她图的就是那个名分。做皇后不算,最好要做皇太后。

可四皇子不到四岁,再是慧名在外,也不过是孩童的聪慧罢了。

为长久之计,贤妃其实不应当将小白美人献给皇帝。

宝珠不知道,献美之举并非贤妃本意,更不是小白美人所甘愿。

小白美人甚至渐渐怨恨起了这位尊贵的姑母,反倒与年纪相仿的阮才人交好。

对此,贤妃尚不能在明面上流露出干涉阻拦的意思。

这回内讲堂再开课,因为离中秋节近,只讲四日。

阮才人与小白美人挽着手走进来,散课后,二人又找到宝珠。阮才人随手拿起宝珠桌上的一张字:“我同白美人说了,你的字不错。”

宝珠不知她此举是何意,退在两旁的其他宫人也偷偷打量过来:这两人都是年轻得宠的,素来行事随性,宝珠又是凤仪宫的人,只怕要被她俩捉弄甚至刁难一场。

然则到底没胆量凑这份热闹,纷纷知情识趣地依序离去了。

小白美人则是一双眼睛直盯着那尚仪女官,待她也忙忙地走远了,方才对宝珠道:“咱们去那边廊下坐着,又能挡风,又不怕人偷听见。”

如此她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宝珠略一沉吟,姑且依她所言。

三人都在廊下坐了,小白美人开门见山:“我父亲随上峰出巡也有些时日了,中秋在即,我想写封信给他。”

宝珠含笑听着,并不接话。

小白美人又道:“你来替我执笔。”

宝珠这才开口,婉然道:“尚仪局的司籍女官都是识文断字的,美人可以请她们代劳。或者,美人自己宫里的教引嬷嬷,也可以…”

“让她们写,我姑母便知道了。”这位小白美人,倒是明明白白地说,她有事要瞒着贤妃。

她泠然一笑:“你若不是凤仪宫的人,我还不找你呢。”

“美人的话,我听不明白。”宝珠依旧不为所动:“难道由我代笔,就可以瞒着贤妃娘娘吗?”

阮才人适时开了口:“你这个人,心思倒重得很。她托你写的,不外叙家常、报平安罢了,不然还能给你设局不成?”

话说到这份儿上,宝珠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了。贤妃与小白美人的嫌隙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

小白美人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宝珠跟前,却是一串南珠手钏。

“父亲大人钧鉴:

自姑母芳辰日进宫,已有月余。闻得父亲出京入蜀,不能亲送,深以为憾。西南湿瘴,望父亲不辱圣命,保养自身,康健无虞。女在宫中必恭慎恪勤,朝夕无违,以报皇恩,父亲勿以为念。

另有南珠一串,请父亲代还。

女惜惜谨奉。”

宝珠写完,逐字逐句地念给小白美人,小白美人听完,不禁笑起来:“若没有珠钏做凭证,只怕爹爹不信这是我写去的。”

原来这珠钏,竟是小白美人从前的未婚夫所赠。两家曾是通家之好,这定情物,并未有意瞒着历来疼她的父亲。

未免令人惋惜。宝珠心中喟叹,面上分毫不露,拿起那珠钏道:“美人就不怕我拿着证据去告诉陛下?”

小白美人一脸疑惑:“这珠子不是从你那儿拿出来的吗?与我何干?”

三人都笑起来。宝珠又问:“美人准备如何将信送出去?”

“求求皇爷不就好了。”小白美人全不放在心上:“连着官方的信件一块儿往西南送。”

宝珠领悟过来:宠爱的娇娇儿捎带一封家书罢了,皇帝哪肯煞风景地要拆验。

同样一件事,对有些人难于登天,对有些人轻而易举。

只是势必又要惹贤妃不快。

“凭她怎么想。”小白美人漫不经心:“我已遂了她的意,她也该让我遂意一次。”

信是当即写好便交给小白美人的。次日听课时,宝珠还捧了一叠小楷,当众递予小白美人,算是给等着看戏的宫人们一个交代——她被小白美人给罚抄了。

皇后也知道了,对此不置可否。

如今皇后多了一样新雅好,便是下棋。每日起身梳洗过,用了早膳,常让宝珠陪她对弈。

宝珠棋艺不好不坏,远比不上皇后这样的个中高手,杀伐果决,取舍自若,又长日钻研。宝珠每每回到住所,还要向杏儿讨教。

杏儿在棋艺上比宝珠有天分,不过皇后不大让杏儿伺候。她爱用她用惯了的人。

八月十五一大早,仍是柳叶儿和宝珠两个负责核对要分赏出宫的中秋节礼:抵得上皇后半个娘家的曹府、二公主及九公主的夫家,以及太子妃范氏家。

据送赏赐回来的宫人说,除曹家外,其余三家已得了贤妃送去的节礼。

宝珠听了,让他们不必再告诉任何人,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头两日就知道年初新建的玉镜别苑修缮好了,地势布局最适宜赏月,想来今年中秋夜宴会设在那里,如今到了正日,仍没有车辇来凤仪宫前,更无人知会她们一声,皇后的处境还有什么可说?

不过,凤仪宫永远有凤仪宫的规矩。

快到晌午时,太子派人送了几筐瓜果时鲜来,随行的除了小篆,还有个面生的小内侍。

二人向宝珠见了礼,小篆便叫人来卸东西,那个面生的则赔笑道:“原该早些到的,路上耽搁了,幸好这会儿东西还鲜活,否则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宝珠给了赏钱,叫人在院中阴凉处搭了两张杌子,又端来绿豆汤,供他们一时解暑。自己捧了那匣月饼,到皇后跟前去——说是太子那里厨子做的新样式,跟京里见过的都不一样,且经不起久搁。

皇后听她说完,笑了笑,又道:“叫太子不要过于和他父皇拧着来,我这里还不至于缺什么。”

即便是撕破脸了,衣食供给这方面,贤妃也不肯落人口实,无非是在有关体面尊荣的事情上头,时不时隔应人一把而已。

宝珠便道:“殿下是有分寸的人,亦是有孝心的人。”

这些时令东西人人都有份儿,柳叶儿、宝珠、杏儿这些人尚可,小宫人们着实雀跃了不少——凤仪宫是冷清许久了。

宝珠再出来时,只见小篆一个人,她便将皇后的话委婉告诉小篆,小篆连连点头称是,说:“姐姐放心,殿下心里有数呢,再没有意气用事的。”

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泥捏彩绘的兔儿爷来,递到宝珠跟前:“这是殿下在宫外瞧见的,满摊子只这一个拙得有趣,说独给姐姐就是了。”

宝珠不禁微一撇嘴,想收回适才在皇后面前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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