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随谎言消逝了(下)

11

当我满心酸溜溜的时候,林方文的电话打来了。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愉快。

听到他的声音,我却妒忌起来了。

不是说今天去潜水的吗?我问。

我在船上,一会儿就跳下去。他说。

那还不快点跳?我冷冷的说。

干吗这么快?他笑嘻嘻的问。

海里的鲨鱼已经很饿了!我说。

你想我给鲨鱼吃掉吗?

求之不得。

你这么恨我吗?

恨透了!

为什么?

恨你也需要理由的吗?

那总要让我死得瞑目!

恨你就是因为你太可恨!

你是从来没有爱过我的吧?他故意装着很可怜的问我。

谁爱过你?

既然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为什么和我睡?

你想知道理由吗?

嗯。

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的吗?你不过是我的泄欲工具!我笑呵呵的说。

做了你的泄欲工具那么多年,你总会对我有点感情吧?

有是有的,就是对于泄欲工具的感情。

万一我给鲨鱼吃掉了,你便连个泄欲工具也没有。

那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厌倦了你。我说。

你怎可以厌倦了我呢?我还没有厌倦你呀!

那可不关我的事!首先厌倦对方的,当然是占上风的了。

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我怎会需要你?我们又不是金童玉女!我故意那样说。

那我们是什么?是东邪西毒吗?

是南杏北杏!我没好气的说。

什么南杏北杏?

就是南杏仁和北杏仁。

杏仁?就是两个心呀!他高兴的说。

吃多了便会中毒!根本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你真是没良心!

你现在才知道吗?那你还不快点跳下去!

那我跳了!也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但愿如此!

我跳了!他悲伤的说。

电话真的挂断了。我连续打了很多次,他没有再接电话。

他真的跳了下去吗?他当然知道我是跟他闹着玩的。海里的鲨鱼却不会闹着玩。他会遇到鲨鱼吗?会有其他意外吗?我很后悔那样诅咒他。他不是我的泄欲工具。他是我的爱和欲,他不可以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后悔跟他开那样的玩笑。他不回来了怎么办?直到黄昏,我才终于找到他。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船上,刚刚从水里上来的。你找我有事吗?他气定神闲的说。

看看你有没有给鲨鱼吃掉?

你现在很失望吧?

是的,失望极了。

你对我真的是有欲无情吗?

那当然了。

我可以来找你吗?

你找我干什么?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但是,我想见你。

你为什么要见我?

就是要做你的泄欲工具。他嬉皮笑脸的说。

我不要你。我说。

那天晚上,他来了,脸和脖子晒得红通通的。我们并没有分离;然而,那一刻,当他安然无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着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觉。也许,曾经有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遇到了意外,我们便再也没法相见。我整整一天惦念着他,牵肠挂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诅咒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受到惩罚的,原来还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我吗?他问。

谁要见你?我说。

既然不想见我,那就合上眼睛吧。

为什么要合上眼睛?

那就再见不到我了!快点!

我唯有合上眼睛。他拉着我的两条手腕,我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陈冰凉,他把一个小小的圆球放在我手里。我张开眼睛,看到我手上的一颗风景水晶球。

送给你的。他说。

那不是我们童年时常常玩的东西吗?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水晶球里面嵌着海底的风景。牛奶蓝色的珊瑚礁、绿色的海藻和黄色的潜艇,在水波里飘浮。几只纸折的、彩色的鱼儿轻盈地飞舞,缓慢而慵懒,在水色里流转。水晶球里,空气便是水,明净而清澈。我小时候也拥有过一个风景玻璃球,水液流波里,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纷飞飘落,永远的重复着。那是童年时一个美好的回忆。玻璃球里,一切景物都是永恒的,让我们遗忘了变迁。

这个水晶球,是可以许愿的吗?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话,为什么不可以?林方文说。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让你也看看海底的风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样的吗?

只是没有潜艇。

也没有鲨鱼?

是的。

那太好了。我说。

那潜水员呢?我问。

躲起来了。他俏皮的说。

我把水晶球从左手掉到右手,又从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里流转。如果真的可以许愿,我要许一个什么愿呢?是永不永不说再见的愿望吗?终于,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说再见,那是不可能的。

12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在铜锣湾闹市里碰到葛米儿,她在那儿拍音乐录影带。水银灯的强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员利用一辆水车制造出滂沱大雨的场景。那里围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着头用一条毛巾抹脸,当她抬头看见了我,她迟疑了一会才走过来。

很久不见了!她热情的说。她的热情,却好像是要掩饰刚才的犹豫。

拍完了吗?我问。

还没有呢!看来要拍到半夜。她说。

一阵沉默之后,导演把她叫了过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洒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过人群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见面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时候,葛米儿为什么有片刻的迟疑呢?她好像是在心里说:喔,为什么要碰到她呢?从前每次见面,我们也有说不完的话题;这天晚上,我们之间,却似乎相隔了一片云海。是她太累了,还是她在回避我?

睡觉的时候,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抱在手里;时光流水,双掌之间,有着幸福的感觉。这一切是假的吗?水深之处,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说的,彻底的盲目,才有彻底的幸福。在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我多么讨厌自己是一个太敏感的人?

13

请给我一杯草莓冰淇淋。我跟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这个小眼睛、圆脸孔的女孩子,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

在这里吃,还是带走的?

在这里吃的。我说。

下班之后,我一个人跑到浅水湾这家麦当奴餐厅吃草莓冰淇淋。平常我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的,而且只是为了吃一杯草莓冰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这样。

从前,我是不太爱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爱上了甜的东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时,我听过一个关于砒霜的故事。听说,有一个人吞砒霜自杀,临死之前,他在墙上写了一个字母S。这个S,到底是sweet还是sour呢?没有人知道,砒霜是甜还是酸的,永远是一个谜。也许,那个S并不是sweet或sour,而是smile或者stupid。那人是含笑饮砒霜。不管怎样,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则怎会含笑而饮?所有毒药都应该是甜的。

已经是冬天了,沙滩上只有几个人,也许都是来看日落的。日已西沉,他们也留下来等待星星和月亮。

上大学时,最刺激的事便是跟林方文一起逃课来这里吃汉堡包。怀着逃课的内疚,从香港大学老远的跑到浅水湾来,不过是为了吃一个汉堡包。这里卖的汉堡包跟市区的并没有分别;不一样的,是这里的风景和心情。我们常常拿着汉堡包和汽水在沙滩上等待一个黄昏。那个时候,快乐是多么的简单?

夜已深了,餐厅里,只是零零星星的坐着几对亲昵的情侣,格外显得我的孤独。偶尔抬头的一刻,我发现一个女孩子跟我遥遥相对,也是一个人在吃草莓冰淇淋。她看到了我,微微的跟我点了点头。

她不就是韩星宇的女朋友吗?我们在电影院外面见过了。

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裙子,旁边放着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个黑色的手提包,看来是刚刚下班的样子。,带着苦涩的寂寞,跟那天在韩星宇身边的一脸幸福,是完全两样。她为什么来这里呢?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是特地来浅水湾吃草莓冰淇淋的吗?那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微笑的跟她点了点头。我们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素昧平生。然而,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却有着相同的落寞。她是失恋了么?还是依旧在情爱的困顿中打转?

今夜,月是弯的。我看到的月光,跟林方文看到的还是一样的吗?从前的快乐和背叛总是千百次的在我心里回荡。他是我一直向往的人。他是不是又再一次欺骗我?人有想象是多么的无奈?想象强化了痛苦,使痛苦无边无涯,如同我这刻看不见海的对岸。

漫长的时光里,跟我遥远相对的那个女孩子,也和我一样,低着头沉默地吃着手里那杯久已融掉了的冰淇淋。当我看不见她时,她是在看我吗?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她是不是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我们那么年轻,在这样的晚上,不是应该和心爱的人一起追寻快乐的吗?为什么竟要流浪到这个地方,落寞至此?我们由于某种因缘际会而在这里相逢,是命运的安排吗?

最后,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形影相吊。月是缺的,是要我们在遗憾里怀缅圆满的日子吗?

14

请你给我一个汉堡包。我跟那位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她依旧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在这里吃,还是要带走的?

带走的。我说。

风很冷,我把那个温热的汉堡包抱在怀里。我要带去给林方文吃,给他一个惊喜。这不是一般的汉堡包,这是浅水湾的汉堡包,带着浅水湾的气息和心情,也带着我们从前的回忆。

下车之后,要走一小段路才到。我愉快地走在风中,也许,待会他会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从来没有发生。

然而,我终于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我在那座公寓外面见到葛米儿。她穿着鸭绿色的羊毛衣和牛仔裤,身上斜挂着一个小巧的皮包,从公寓里神采飞扬的走出来,那张微红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神色。那种姿态心情不像是来探访一位朋友,而更像是探访一位情人。由于心情太愉快了,嘴巴也不自觉的在微笑,回味着某个幸福的时刻,以至跟我擦肩而过也没有来得及发现我的存在。那股在我身边飘飞的味道,竟仿佛也带着林方文的味道。

我多么渴望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然而,当我发现葛米儿把身上那件鸭绿色的羊毛衣穿反了,牌子钉在外面,我沉痛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把羊毛衣穿反了,也许不代表什么。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在朋友家里玩,因为觉得热而把外衣脱下来,穿回去的时候,却不小心穿反了。葛米儿也是这样吗?有谁知道呢?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那又不是内衣。我又没看见他的内衣穿反了。

我打开门的时候,林方文正好站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他转过头来,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了一丝愕然的神色。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要目送别人离去吗?

你来了吗?他说。

我望着他眼睛的深处说:我在楼下见到葛米儿。

她来借唱片。

说这句话时,他看来是多么的稀松平常?然而,他的眼睛却告诉了我,他在说谎。

是吗?我说。

他若无其事的坐下来。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的感觉都涌上眼睛了。我以为林方文是我最熟知的人,结果,他却是我从不相识的人。

我了解他么?他深爱着我么?这一切一切,仿佛多么的遥远。

他为什么要骗我?葛米儿身上那个小皮包,根本放不下一张唱片,她的羊毛衣也没有口袋,她手上并没有拿着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爱上了她?我问林方文。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他还在否认。

不是这么简单的吧?我盯着他说。

而他,居然沉默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还给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你这个骗子!我把汉堡包掷向他。

他走过来捉住我的胳膊,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我推开他,向他吼叫:你可以伤害我,但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慧!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不会为我改变的吧?我流着泪问他。

没等他回答,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

爱火,还是不应该重燃的。重燃了,从前那些美丽的回忆也会化为乌有。如果我们没有重聚,也许,我会带着对他深深的思念活着,直到肉体衰朽;可是,这一刻,我却恨他。所有的美好的日子,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

我哭着骂他:没有人比你更会说谎!什么为我写一辈子的除夕之歌,根本是骗我的!林方文,你太卑鄙了!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拉着我的手求我:留下来好吗?

我告诉他我不可以,因为我不会说谎。

我从他家里走出来,卑微地蹲在楼梯底下哀哀痛哭。为什么我爱的男人是无法对女人忠心的?我只能够接受他而无法改变他吗?

15

家里的电话不停的响,我坐在电话机旁边,听着这种悲伤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我竟比我自己想像的坚强。也许,只有彻底的绝望,才能够换到彻底的坚强。上帝有多么的仁慈?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在给他伤害多少次,也远远不如第一次爱的伤那么痛了。

多少年来,我爱着的是回忆里的林方文吗?他是我在青涩岁月里的初恋,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每一次,当他伤害我,我会用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来原谅他。然而,再美的回忆也有用完的一天。到了最后,只剩下回忆的残骸,一切都变成了折磨。

也许,我的确是从来不认识他的。

16

英文书店里那些失恋手册全都是印刷得非常精美的,许多还配上可爱的插图。除了失恋手册之外,还有一套五十二张失恋扑克,提供五十二个有效的方法,帮你度过失恋的日子。

失恋,原来也是一种商品。

为什么世上只有性商店而没有失恋商店呢?市场既然为大家提供了性爱的慰藉,也该同时提供失恋的慰藉,才是公平的。也许,商人们太知道了,失恋虽然是一种商品,却没有太多人会快乐地抢购。

只有我,抱着一大堆失恋手册离开,用来慰藉自己。

我没有失恋,可是,书店里也没有写给被背叛者的手册。我把书和扑克铺在床上,彻夜拥抱着别人的失恋经验。

这些书为失恋者提供了许多治疗的方法。譬如说:淋浴治疗。那就是穿着衣服洗澡。

我已经照做了。我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黑色羊毛大衣洗澡,那是我花了大半个月的薪水买的,只穿过两次。从此以后,这件只能干洗的大衣不能再穿了。破坏,原来是非常痛快的。难怪有些人会带着罪恶感去破坏别人对他的爱和信任。

然而,另一个方法却不适合我,那是情歌治疗。作者说,她会选一首悲伤的情歌跟着唱,然后放声的痛哭。发泄了,也就会好过一点。这个方法,对我是不行的。最悲伤的歌,不就是林方文写的歌吗?他曾经抚慰了多少在爱情中受创的心灵?对我,却是残忍的折磨。更何况,那些歌是葛米儿唱的。

我发觉所有的失恋手册也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治疗方法,那就是:让它过去吧!

谁不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这是不容易做到的吧?

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甜点治疗。

除了砒霜之外,我疯狂地吃甜点。

吃到甜的味道时,的确有片刻幸福的感觉;反正,幸福也不过是虚幻的。

17

失恋手册建议的治疗方法,还包括友情治疗和凭吊治疗。

友情治疗一向是最有用的,朱迪之和沈光蕙陪我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时刻,我也同样陪过她们。女人之间的友情,往往是因为失恋而滋长的。

所谓凭吊治疗却悲情许多。为了一解思念的痛楚,唯有去凭吊已逝的爱。比方说:每次想起他,便在他的房子外面徘徊,回味和他一起的时光。又比如说:趁他不在的时候,再一次来到他的家,趴在他的床上,瞻仰爱情的遗容。

我把两个治疗一起用了,只是稍微改良了一下。我要朱迪之开了陈祺正的车子陪我去相思湾。

夜里,朱迪之把车子停在路边,我们在车上守候。

朱迪之一脸疑惑的问我: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来这里应该是找晦气吧?怎会是凭吊?

我是来凭吊的。我要让自己死心,不再相信有复活的可能。

寒风凛冽,我们瑟缩在车上。

不知道葛米儿什么时候才回来?朱迪之说。

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也许,她已经住进林方文的家了。

她回来的时候,你会怎样?朱迪之问我。

我像是个会找晦气的人吗?我说。

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会要她把男朋友还给你吧?

放心,这一点尊严,我还是有的。况且,不是林方文不要我,是我不要他。

复合还是不应该的,那就是等于让对方再伤害自己。所以,我从来不吃回头草;当然,那些回头草也没有来找过我。

她又说:我也可以写一本失恋手册。最有效的方法,是新欢治疗。失恋之后,尽快再爱上别人,那才可以忘记从前的那一个。一个女人的情伤,是要由另一个男人来抚慰的。这是我持之有恒的方法。

我苦笑:读了那么多治疗方法,我也快要成为专家了。

她是不是回来了?朱迪之指着反光镜上的一点光线说。

那点光线愈来愈近,一辆车子缓缓的驶进来,我看见葛米儿坐在车上。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自己来了,万一给她发现了怎么办?她也许会认为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是来求她离开林方文的。然而,要逃跑也已经太迟了。

葛米儿把车停在屋外。关掉引擎之后,她从车上走下来,到行李厢去拿东西。她口里一直哼着歌,两条手臂轻快地随着身体摇摆。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在微笑的,在在告诉身边的人,她是一个沐浴在爱河中的女人。

林方文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离开她吧?

本来我有点恨她;然而,这一刻,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恨。我能怪她么?要怪的话,只能怪林方文。如果他对我的爱是足够的,又怎会爱上别人?

也许,我连林方文也不应该怪责。把葛米儿从那个遥远的岛国召唤回来的,不是林方文,而是命运。第一次听到葛米儿的歌声时,林方文是和我一起听的。那个时候,我们怎会想到这个结局?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还有她脚踝上的莱纳斯,不就是一个警号吗?就像电影《凶兆》里,再世投胎的魔鬼,身上不是有三个六字吗?

葛米儿把行李厢的门合上,拿着一个大包包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灯亮起来,灯影落在纱帘上,我看见她放下了那个包包。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又脱下了裙子,穿着内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和林方文已经上床了么?

在她身上,我忽然看见了林方文的影子。也许,她是比我更适合林方文的。在林方文最低潮的时候,让他重新有了斗志的,并不是我,而是葛米儿。我已经不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了。我们要走的路,也许已经不一样。一起之后分开,分开了,又走在一起,然后又分开。这样的离离合合,到底要重演多少次?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不适合的,我们一直也在勉强大家。

屋子里的灯关掉了。朱迪之问我:

你在等什么?

我是来凭吊的,在情敌身上凭吊我的爱情;而我,的确因此死心了许多。

我们可以走了。我说。

车子缓缓的退后,离开了那条漆黑的小路,人却不能回到过去。爱情是善良的,爱情里的背叛,却是多么的残忍?

18

最后的一个治疗法是:不要瞻仰爱情的遗容。看着遗容,思念和痛苦只会更加无边无涯。

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收在抽屉里。这并不是真的水晶球,我看不见未来,它也不能再给我幸福的感觉了。何况,送这个水晶球给我时,林方文也许已经背叛了我。

读了那么多的失恋手册,似乎是没有用的,每个人的失恋,都是不一样的吧?痛苦也不一样。电话的铃声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了。我常常想,两个曾经相爱,曾经没有对方不行的人,一旦不再找对方,是不是就可以完了?直到老死也不相往来。谁说爱是痴顽愚昧的?爱,也可以是很脆弱的。

只是,漫长的夜里,思念依然泛滥成灾。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呢?就这样永远不相见吗?终于,他来了。

我打开门看到他时,他一定也看到了我的脆弱吧?

沉默,像一片河山横在我们中间。这是我熟悉的人么?我们曾经相爱么?那又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境地?

终于,我说:你来干什么?

他沉默着。

如果没有话要跟我说,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不过,我其实也不会再相信你!我流下了眼泪。

在一片模糊里,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是湿的。然而,我太知道了,他擅于内疚,却不擅于改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他骗倒。

他做完七日和尚之后,不是带着一个故事回来的吗?那个故事说得对,爱会随谎言消逝。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哭着说。

他想过来搂着我,我连忙退后。

根本我们就不应该再一起!我抹掉眼泪说。

你到底想怎样?他问我。

他还问我想怎样?

林方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事是会不断重演的。

他可悲地沉默着。他来了,却为什么好像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是的,我在瞻仰爱情的遗容,遗容当然不会说话。我再不能爱他了。

我求求你,你走吧!我说。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但愿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哀哭着说:请你走吧!

我把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还给他:这是你家的钥匙,我不会再上去了。

你用不着还给我的。他说。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痛苦;然而,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终于,他走了。他来这里,是要给我一个怀抱的吧?我何尝不思念那个怀抱?可是,我不会再那样伤害自己了。我所有的爱,已经给他挥霍和耗尽了。耗尽之后,只剩下苦涩的记忆。他用完了我给他的爱,我也用完了他给我的快乐。我对他,再没有任何的希望。一段没有希望的爱情,也不值得永存。

19

今晚很冷呢!沈光蕙躲在被窝里说。

我家里只有两张棉被,都拿到床上来了。朱迪之和沈光蕙是来陪我睡的。沈光蕙自己带来了睡袍。朱迪之穿了我的睡衣和林方文留下来的一双灰色羊毛厚袜子。

你不可以穿别的袜子的吗?我说。

你的抽屉里,只有这双袜子最厚和最暖。她说。

半夜里醒来,看到穿着这双袜子的脚,我会把他踢到床底下的。我说。

她连忙把一双脚缩进被窝里,说:你不会这么残忍吧?这个时候,你应该感受到友情的温暖才对呀!

就是嘛!沈光蕙说,友情就是一起捱冷!幸好,我们有三个人,很快便可以把被窝睡暖。

床边的电话响起来,我望着电视机,心情也变得紧张。近来,对于电话的铃声,我总是特别的敏感。我竟然还期待着林方文的声音。

找我的。沈光蕙说。

我拿起电话筒,果然是余平志打来找她的。沈光蕙爬过朱迪之和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电话筒。

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余平志说:是的,我们要睡了。

朱迪之朝着电话筒高声说: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们一块睡?

沈光蕙把她的头推开,跟余平志说:好吧,明天再说。挂了线之后,她躺下来说:很烦呢!

他不相信你在这里吗?我问。

他嘴里当然不会这样说。如果可以装一个追踪器在我的脚踝上,他会这样做的。

朱迪之笑着说:谁叫你跟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男人一起?这种人太可怕了!

沈光蕙说:但是,他爱我比我爱他多呀!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这样真的是比较幸福吗?所有处在恋爱年龄的女孩子,总是分成两派:一派说,爱对方多一点,是幸福的。另一派说,对方爱我多一点,才是幸福的。也许,我们都错了。爱的形式与分量从来也不是设定在我们心里的。你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你便会谈一段怎样的恋爱。如果我没有遇上林方文,我谈的便是另一段恋爱,也许我会比现在幸福。

爱对方多一点还是被对方爱多一点,从来不是我们选择的。我们所向往的爱情,跟我们得到的,往往是两回事。像沈光蕙选择了余平志,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遇上一个她能够爱他多一点的男人。幸福,不过是一种妥协。懒惰的人,是比较幸福的。他们不愿意努力去寻觅,自然也不会痛苦和失望。

而我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如果说我向往的是忠诚,我是不是马上就变成一个只适宜存活于恐龙时代的女人?

我拉开床边的抽屉,拿了一包巧克力出来。

你再吃那么多巧克力,你会胖得没有任何男人爱上你。朱迪之说。

那也是好的。我把一片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们上一次三个人一起睡是什么时候?朱迪之问。

是排球队在泰国集训的时候。沈光蕙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朱迪之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说要去跟老文康睡,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干杯,说是为一个处女饯行。多么的荒谬?

是的,太荒谬了!沈光蕙说。

幸好,你最后也没有。我说。

这是我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沈光蕙说,像他这么坏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死掉呢?

你真的想他死吗?我说。

我太想了!那时候,我们再来干杯。她说。

他都那么老了!快了!朱迪之说。

她又说:我昨天和陈祺正看电影时见到了卫安。

卫安是她第四个男朋友,是一名电影特技员。跟朱迪之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在那部电影里演一个给男主角打得落花流水的变态色魔。他太像那种人了,一定是看到本人才想出这个角色的!他一直也梦想成为主角,这么多年了,他却仍然是个小角色。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那么潦倒。

她似乎怀着这个好梦便可以睡一觉香甜的。

被窝已经变暖了。她们两个人,一个希望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快点死掉,一个希望自己爱过的人潦倒一生。这些都是由衷之言吗?曾经抱着深深的爱去爱一个人,后来又抱着深深的恨。如果已经忘记,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和际遇?

她们已经熟睡了。朱迪之的脚从被窝下面露了出来,那双袜子的记忆犹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来的,那天很冷。她们睡得真甜,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自己时,我忽然软弱了。在昏黄的灯下,在那面光亮的镜子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湿润的模糊。林方文是不会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样我再不会心软。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愿意看见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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