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 24

切莉在列车的餐厅里,碰见了一个打扮相当滑稽的男人。

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却戴着白色的头巾,整张脸都躲在那张宽大的头巾里,只露出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像在发呆,又像在等一个已经失约的朋友。

来餐厅的路上,切莉的外套不小心被侍者盘中的红酒打湿了。小事情。她非常宽容地原谅那位侍者。反正衣服不是她洗,也不是她出钱买的,她原谅得很轻易。

埃里克让她在餐厅里坐一会儿,他回去帮她拿件干净的外套。她感动极了,用一个吻奖励了她体贴的小狗。

桌上有一本摊开的菜单。切莉撑着腮帮,注意力从滑稽男人转移到了菜单上。列车上能有什么好吃的?没有,都是一些又贵又不新鲜的禽肉。她虽然失去了节俭的美德,但脑子还在,才不会为这些昂贵的冒牌法国菜肴埋单。

切莉合上菜单,打算只点两杯麦芽酒和一篮小圆面包。

她抬起眼,想再看看那个滑稽男人,却发现他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

“有事?”她眉头微皱。

男人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站起来,两只粗壮的胳膊肘儿撑在桌上,鲁莽地抓住她的一只手。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切莉刚想尖叫,他“嘘”了一声,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压低声音说了句“记得看”,就飞快地离开了。

切莉松了一口气,动了动手指,是纸条的触感。又是纸条,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给她递纸条?

——他迟早会杀了你这头无知无畏的羔羊。

上一张纸条的话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隐隐有些不安,那张纸条好像并不是开玩笑或者恶作剧,而是真的在告诫她要远离埃里克。

可是,为什么?

她知道埃里克有一些不光彩的过去,也知道他曾在角斗场用绳索绞死过死囚犯。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是一个满手血腥的坏人,但她也不是一个伟大又善良的女人。而且,她相信他就算再次拿起屠刀,也不会将刀尖对向她。

这么想着,切莉却忍不住偷偷展开了纸条。

这一回,上面不再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偈语,而是直白而急切的劝告。

“不知名的女士:

“相信我,你身边的男人十分危险!还记得维克多吗?你之前的情夫,他被埃里克割掉了嘴唇,以至于现在只能像波斯女人一样蒙面示人。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埃里克喜欢随身携带一个皮袋子,里面装着两把铜钥匙。那是他的‘生死袋’,其中一把钥匙控制着足以摧毁半个巴黎的炸.药。只要他想,随时能让成千上万的法国人在一瞬间死去!

“这些都是真话,我曾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想要求证这些话的真假也很简单,只要你告诉他,你厌倦了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想要离开他,他就会用‘生死袋’威胁你,强迫你继续跟他在一起。但最好不要用这个办法试探他,毕竟没人想看一个疯子失控,也没人想看半个巴黎葬身于火海之中。你说呢,女士?”

纸条的字写得很小,比苍蝇的眼睛还小,切莉却一字不漏地看完了。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纸条,看向车窗外冷冷的日光,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埃里克的确有两把铜钥匙,不过没放在皮袋子里,而是在他的皮夹里,跟一叠厚厚的纸钞待在一块儿。

她曾玩笑似的问过他,那两把铜钥匙是否代表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他当时听见这句话,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低声答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她被他过于郑重的态度弄得有点儿羞涩:“我只是想知道它们的用途,没别的意思。”

他想了想,说:“那两把钥匙能打开两个上锁的盒子,盒子里分别装着两个日式铜雕——蝎子与蚱蜢,代表着同意和不同意。”1

“同意和不同意?”她更好奇了,“什么意思?你想让谁同意和不同意?”

“当然是你。”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的头顶,“但问题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诉你,可以吗?”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微微一笑,“你要是拒绝我,我就活不成了。”

原来早就在那时,他就将真相告诉了她!他是真的想要炸掉——切莉撑着头,咽了一口唾液,脑袋仍有些眩晕——炸掉半个巴黎,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男人?

仔细想想,他的疯狂都有迹可循。

比如,在一起那么久,她早已不怕他可怖如骷髅的面庞,他却始终不愿意取下面具。记得有一次,她十分认真地问他,要不要取下面具,从此以真面目示人。他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的提议。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不加掩饰的冷漠与阴郁。尽管事后,他很快就跟她道歉了,却绝口不提取下面具这件事。

在采尔马特的小镇时,他的举止也很古怪。他会滑雪,并且技艺高超,却从不当众滑雪,而是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积雪的山坡玩耍。他总是用一种冰冷、阴沉、恐怖的眼神盯着那些试图接近她的年轻男人。

有一回,一个腼腆、有礼貌的小伙的眼镜掉在了雪地里,红着脸问她,能不能帮他找找。她笑着答应了,还向埃里克引见了小伙。三个人聊得非常愉快,甚至相约一起用晚餐。但晚餐时,她却没有见到那个小伙。

她觉得很奇怪,问埃里克知不知道小伙去哪儿了。当时,埃里克正在修理一只进水的金表,头也不抬地答道:“聊天的时候,他说回程的车票就在这几天,也许记错日子,已经回家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他这么说过?”

切莉没有多想,她的注意力被那只坏掉的金表吸引了,那可是好多好多钱。她走过去,用怜惜小猫小狗的语气问道:“它还能修好吗?”

埃里克点点头。她高兴地吻了他一下。

现在想想,小伙的失踪,多半跟埃里克有关。至于是怎么失踪的,她不敢深想。

埃里克的心思深得可怕,深得吓人。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在乎昂贵的金表多于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于是在她问话的时候,故意修理那只进水的金表。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只金表在小伙失踪前几天,就已经进水了。

更可怕的是,那个小伙不是她身边唯一莫名其妙消失的人。

佛罗伦萨的小提琴手。歌剧落幕以后,她学着旁边的贵妇,把手帕扔向舞台,却因为没能掌握好力道,扔进了乐池里,飘落在了小提琴手的脚边。

小提琴手捡起她的手帕,怔怔地望向她。她觉得他痴傻的样子挺好玩,朝他露齿一笑。谁知,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他们在佛罗伦萨待了一个星期,听了好几场歌剧,她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痴傻的小提琴手。

还有蒂罗尔的网球教练。那天阳光灿烂,她戴着麦秸秆遮阳帽,穿着白色高领长袖裙子,在草地上打网球,打得大汗淋漓,腋窝和后背全是湿漉漉的热汗。她忍不住解开遮阳帽的系带,摘下帽子扇风。但这样仍不解热,她干脆把袖子捋到肩膀,裸露出两只油桃色的胳膊。

这时,她感受到一道直勾勾的目光,回头一看,是蒂罗尔的网球教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是上一届英国网球比赛的冠军,蓝眼明亮,身强体壮。她不介意被这样的人打量,还给他一个明媚的笑容,继续打球。

但同样的,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除此之外,还有轮船上搭讪她的美国人;马戏团观众席碰见的英国绅士,嘴唇上有两撇胡须,很会讲笑话,小丑卖力表演时,他随口说的笑话比小丑的脸蛋儿还要好笑;巴黎服装店的女裁缝,她有点儿胖,右手大拇指上有一个方便穿针引线的银戒指,给她量腰围时,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腰,说她的腰又细又软。埃里克来接她回家时,她蹙着脸抱怨说,又遇到了一个女同性恋。

她没有再去那家服装店,但想想也知道,那个女裁缝的结局肯定也是“失踪”。

天啊。

切莉垂下头,颤抖地将脸埋进两只手掌里,“咝”地吐出一口气。

她居然……居然跟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同床共枕了那么久!

还记得他们互相坦诚那天,他说,他的秘密会吓到她。

当时的她不以为然,哪怕听见他承认杀过人,心里也没有害怕。因为他口中的“人”离她很远,远到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她没有见过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不知道他们的长相,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他们死了就死了,如同匆匆流向下水道的雨水,没人在意那些雨水会去哪儿。

但那些跟她萍水相逢的人不一样。她见过他们,跟他们说过话,与他们对视过,知道他们眼睛的颜色,他们不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而是一缕又一缕有眼睛、有鼻子的幽灵。

这些人……都因为她消失了!

切莉第一次这么害怕。

想到失去埃里克,回归贫穷生活时,她只是有点儿害怕,害怕再跟过去的人和事有牵连,但现在不一样,一缕又一缕的幽灵围绕在她的身边,手牵手在她的面前翩翩起舞。

采尔马特的小伙、佛罗伦萨的小提琴手、蒂罗尔的网球教练、轮船上的美国人、马戏团观众席的英国绅士、巴黎服装店的女裁缝……他们飘进了她堡垒一样奢华的极乐世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伸出一双双冷冰冰的手,想要把她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不想跟他们一个结局。

她害怕,怕得要死。她年轻又漂亮,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要活,不想这么早就下地狱。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打破了她茫然无措的思考:“怎么坐在风口上,不冷么。”

抬头一看,是埃里克。他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和缎面衬衫,戴着皮手套,显得风度翩翩,手臂上是她的围巾和鼹鼠皮外套。

他说着,将鼹鼠皮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拿着她僵硬的胳膊,放进袖管里,然后俯下身,帮她一颗一颗地系好纽扣,把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

已是傍晚,阳光呈现出暖融融的鲜红色,他给她穿戴上的外套和围巾也很温暖。她却在这样的温暖中,打了个实打实的寒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想。

逃。

一定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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