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hapter 20

舞厅在一个黑黢黢的巷子里,需要塞给看门的打手两个法郎才能进去。

切莉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在吧台坐下。招待一边擦酒杯,一边眯起眼睛打量她——舞厅可不是一个光鲜的去处,连交际花都很少光顾这里,更别说良家妇女。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切莉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以前的常客,小樱桃。

真是不得了。以前这儿的人都知道,切莉是一个俊俏而浪荡的女孩,会喝酒,酒量好,最爱喝樱桃白兰地,谁的钱包能让她喝个痛快,谁就能赢得她的芳心。她是这个下三滥地方的宠儿,粗野却讨人喜爱的交际花。招待记得她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手上还有几个小小的劳作茧子,现在再看过去,已是光滑一片,比一些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还要柔嫩。

舞厅招待笑着招呼她:“看来小切莉发大财了啊!”

切莉朝他露齿一笑。她再次回到这个粗俗的地方,就是想听见这种声音。她要他们看见她的变化,惊叹她的变化,围在身边讨好她,恭维她——她就这点儿出息。

“一杯白兰地,最好的那种。”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声音轻快地吩咐道。

“最好的可不便宜。这么说,小切莉是真的发财了。不跟以前的老伙计说说你的奇遇吗?”

切莉扬起下巴,瞥他一眼,对着吧台反光的地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别想讹我,一杯白兰地该是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你要是就地涨价,我马上就走,不喝了。”

招待暗骂了一句臭婊.子,戴着几千法郎的首饰还这么抠门。但他明面上依然笑呵呵地招呼切莉:“你是我们这儿的老顾客,讹谁都不会讹你。其实就凭你现在的气质,根本不用自己埋单——看见舞池里那些寂寞的人儿了吗?只要你招呼一声,他们就会疯了似的请你喝酒,说不定还会把整个舞厅买下来送给你。”

“我要这破舞厅干什么。别磨蹭了,赶紧调酒吧,记得加点儿青柠汁。”切莉说。

话音落下,一个男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斜戴着毡帽,穿着茶色马甲和墨绿色的衬衫,相当新潮的打扮。切莉却看出来他的袖扣是廉价的玳瑁,瞬间失去了和他谈话的兴致。

男人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稿费勉强能支撑舞厅的花销。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切莉的侧影,充满诗意地搭讪道:“Senorita1(小姐),请允许我赞美你的容颜,你幽黑的睫毛像雨伞的辐条一样纤长,鲜红的嘴唇像有毒的罂粟花一样迷人。你让我想起了爱情,想起了人间的罪恶。请问你是否愿意与我碰杯,敬这喧嚣的夜色一杯?”

诗人为了彰显自己的才华,一口气说了五个国家的语言,除了开头的西班牙语,还有德语、俄语和意大利语。这么做的结果是,切莉除了“罪恶”那段的法语,一句话也没有听懂。

她蹙起眉毛,喝了一口白兰地,怀疑诗人在用鸟语骂她。她是一个不肯吃亏的女孩,立刻粗鲁地骂了回去:“去你妈的,你的长相才是人间的罪恶。”

诗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接着,又有几个男人过来搭讪。他们搭讪的方式,无非就是恭维她的相貌,赞叹她的气质,然后请她喝一杯昂贵的小酒。切莉一开始非常享受他们殷勤的吹捧,过了一会儿就感到了无趣。

埃里克无形之间提高了她对男人的审美——他尽管其貌不扬,却有一颗诚挚的真心,每次夸赞她时,都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眼光绝不会跑到她连衣裙的领口那儿。她能感到他对她的爱,是灵魂对灵魂的爱,而不是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沉闷的回响。

想到这里,切莉打开手包,掏出一张钞票,拍在吧台上:“结账,只埋我的单,不要算多了。”说着,她讥诮地扫了一眼周围的男人,“一杯酒才几个钱,你们在钱包里掏了十多分钟,都没能掏出一个子儿来,真够丢人的。下次在舞厅请人喝酒,记得先数数钱包里的钱够不够。”

那几个男人顿时涨红了脸。他们不是不想给切莉结账,只是想多揩点儿油再结账,谁能想到切莉居然自己掏钱,痛快地埋了单——有钱的小妞儿到舞厅来干什么,逗他们玩儿吗?

切莉拿着手包,摇摇摆摆地走出舞厅。

她的酒量很好,一整瓶白兰地下肚,都不会让她步子摇晃,今天却有点儿反常,没走两步就一阵头晕眼花。

夜风拂过,她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那些酒,被人掺了东西!

该死,她应该警惕点儿的。都怪过于安逸的生活,让她丢掉了警惕性。怎么办?距离大马路还有一段距离,那个下药的人肯定已经跟在她的身后了,她要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厄运?

眼前的景象像湖泊里的倒影,扭曲,扭曲,继续扭曲。她眨了眨眼睫毛,想要扶住旁边的墙壁,却扶了个空。墙壁离她远远的,她的眼睛已经开始说谎了。

切莉打了个寒颤,心中除了后悔还是后悔,她不该背着埃里克来这个下三滥的地方。幸好她的包里还剩了一点儿钱,也许可以给那个下药的人,让他看在钱的分上滚远些……不,不能这么做,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人财两空。

怎么办,怎么办……

谁能来救救她?

这时,一只酒气熏天的手抓住了她戴着手套的手——也许不止一只手。有人笑眯眯地问道:“小姐,你好像喝多了,走路都走不稳,要我送你回家吗?”

走开,走开。

切莉深吸一口气,使劲儿甩开他的手。

那人哼笑一声,转头对同伴说:“这妞儿还挺有劲儿。”

“女人都这样,骑两下就老实了。”

“谁先来?”

一个人急切地喊道:“我先来,我先来!之前都是你们先,这次必须是我先。他妈的,你们没看见她看我的那眼神儿……今天说什么我都要第一个办她!”

切莉的头脑眩晕到极点,大着舌头骂道:“去你妈的——别碰我!你们要是敢碰我……我情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话音落下,哄笑声一片。

“你们听见没?”

“听见了哈哈哈哈哈,她居然有情人?”

“小姑娘,你情人知道你晚上去舞厅吗?还是说,他有个戴绿帽子的爱好,自己的马子去舞厅都可以视而不见?”

晕,晕极了。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的手指有几根,却仍然强撑着回骂道:“滚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去、去舞厅的男人基本上都有家室……他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难道我比他们低一等?”

“这话说的,你当然比我们低一等,因为我们能用你,而你不能用我们。”

切莉被这句话激怒了。如果她还有力气,肯定会像个趾高气扬的小泼妇一样骂回去——那事儿明明男女双方都能得到快乐,男人却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觉得自己得到了女人。这种自认为高女人一等的男人最愚蠢,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女人靠装处女大发横财——没见过哪个男人靠装处男,蒙骗愚蠢的女人发财的。

只可惜她眼花又耳鸣,没力气发表这番高见。

下一刻,不知是否她的耳朵也开始说谎了,周围的哄笑声、令人作呕的讨论声忽然消失了,一颗面目扭曲、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到了她的脚边,吓了她一跳。不过,等她定睛再看过去时,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又消失了。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被惊吓之后,她出了一身冷汗,药的效力也随着冷汗流了出去。扭曲的光影不见了,嘤嘤嗡嗡的耳鸣也消失了,眼前的景象渐渐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似乎被下药,被跟踪,被侮辱,只是她睁着眼睛做的一场噩梦。

不,绝不是噩梦,她绝对喝过有问题的酒,也被几个混混截住了,至于那些人为什么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算了,先不深究这个,她要赶紧回家。

切莉拦下一辆出租马车,花了三个法郎,回到了郊外的别墅。

她忍着醉酒后的头疼,蹒跚着走到别墅的门口。三楼书房的灯光还亮着,埃里克还在作曲。看着看着,她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愧疚和委屈。

他不会知道她今晚的遭遇,也不会知道她受了多大的惊吓……她既庆幸于他不知道,又委屈于他不知道。

切莉揉了揉眼睛,呼出一口气,决定将一切抛在脑后,先去洗个澡,睡上一觉,所有的谜团留到明天再想。

她太困倦了,再加上酒意未消,以至于完全没察觉到白色山羊皮鞋尖上干涸的血迹。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是真的,不是她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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