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残秽⑴「直视」

『人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勇气, 莫过于直视“命运”。』

在很多年前——一千多年以前的时候,产屋敷家的少爷无惨极度恐惧着死亡,他无比渴望得到健康的身体, 也无比渴望“活着”。

这份扭曲的渴求使得他的恋人对他下了咒。

下达了,让他可以一直活下去的“诅咒”。

泷子姬的语言化作的诅咒流淌在无惨的血『液』中,侵蚀了他的身体, 他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却也要承受诅咒带来的代价。

他变成了畏惧太阳的、吃人的怪物。

这个“诅咒”, 是“兴世王”教会泷子姬的。兴世王是一名非常强大的诅咒师,他曾将这样的“诅咒”用在过她的父亲身上。

不愿意接受悲惨地死去的宿命的人,宁愿化作恶鬼也要继续留存在人世。

和平将门不同的是,无惨苟延残喘了很久——有上千年那么久。

他在那一千年之中不断地散播着血『液』中的诅咒,他将许多人化作了和他一样的鬼, 那些鬼也在散播着诅咒——令他人家破人亡的诅咒。

有许多人被鬼吃掉了, 有许多人的家人和友人也被鬼吃掉了。在他们的胸腔中燃起了复仇的火, 那不死不休的“诅咒”将他们变成了“猎鬼人”。

猎鬼人与鬼的命运被连接起来了。

无惨身上的“宿命”开始反噬“诅咒”了。

他有着注定早早死去的、悲惨的宿命。

这样的宿命,无论经过多少次转生,也会伴随其身。

他必定会在二十岁来临之前死去。

渊绚看见了过去, 她看见了童磨也看见了无惨。

童磨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他那对早早死去的父母创建了那个宗教, 和教徒们一起将他奉为神子。

但童磨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子, 即便是他自己也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神子, 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神的存在。

即便教徒们真的唤来了“神”。别天王一直都被万世极乐教供奉。

渊绚从手机邮箱里看到了好多童磨发来的邮件。

她一封一封地看过去,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他自言自语的话,但是偶尔……

里面也会出现令人在意的内容。

『渊老师,我今天见到了一个人。您知道吗,他的名字是鲤川无惨。』

他的名字是无惨。

渊绚想起了产屋敷无惨, 后来他变成了鬼舞辻无惨。那么现如今,他成为了“鲤川无惨”吗?

她想,或许她应该再去见他(无惨)一面。

记忆之中的无惨有着一头微蜷的黑发,以及一双漂亮的红梅『色』眸子。

但她记忆更加深刻的却是他苍白虚弱的病态,捂着嘴咳嗽时颤动着的身体,好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一样。

“死亡”的诅咒一直都存在于他的身上。

鲤川夫人看见渊绚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

她握着渊绚的手,向她诉说着无惨的情况,她请求渊绚,“请让夏油法师救救他吧!”

“夏油法师”无法救他。

夏油杰根本就没打算就他。

他当时之所以会“答应”这种事情,完全就是在利用鲤川无惨而已——他在利用无惨来控制泷子姬。

渊绚看见鲤川无惨紧闭着双眸,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泅湿,浑身散发出命若游丝的气息。

她在记忆中找到了极其相似的景象。

泷子姬抱着不断咳嗽的无惨,血块遏制不住地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泷子姬感到非常害怕,她抚着无惨的脊背,无惨的血泅湿了她的里衣。

「不要死……无惨……」

泷子姬说,「你一定能够活下去的。」

可怕的诅咒就这样渗透进无惨的血『液』中——他“活”了下来。

渊绚一言不发地站在无惨的床前,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床上的少年。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场景融合在一起,渊绚差一点又要说出那句话来。

那句「活下去。」

但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鲤川无惨的气息变得愈发微弱,他的手背异常冰冷,嶙峋的指骨紧贴着皮肉,渊绚将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就像是许多年以前,泷子姬将手掌覆在产屋敷无惨的手背上。

无惨异常安静。

呼吸的声音、咳嗽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渊绚想,究竟是怎样可怕的命运,才能让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如此悲惨的境地?

注定早早死去的命运,注定疾病缠身、痛苦不堪的人生……

她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的某个点。

有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是一名中年男『性』——他身上披着破旧的短披风,略长的白『色』头发被随意拢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者。

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的渊绚,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向了身边的男『性』。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令她悚然的气息——战场残留的气息。

这令她想起了父亲。肉/体从战场回来的父亲,灵魂却被永远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不断地徘徊,他已经无法适应正常的环境,时常以为自己仍然处于枪林弹雨的战场。

“您……”渊绚轻轻地问,“是退伍的士兵吗?”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怔愣的神情,但很快他的神情又柔和下来,“嗯。”男人点了点头。

他的身上萦绕着“不幸”的气息。

战争只会给人带来痛苦与折磨,即便现如今距离大战已经过去近十年之久,然而直至如今,还是有人无法从大战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渊绚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她打算离开这里。

如果继续坐在这里的话,她的大脑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小时候的记忆——这个男人给她带来和一种和“父亲”一样的压迫感。

“能稍微,再坐一会儿吗?”

男人忽而开口叫住了她。

渊绚起身的动作顿了顿。

他说,“我希望您能听听我的故事。”

男人于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曾经为国家而战斗,和同伴们一起在各个战场上死里逃生,但是大战结束之后,他们却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幽灵”——他们被国家抛弃了。

不知道为什么,渊绚想起了好多年前自己收到过的一封信,那封信的主人也是一名士兵——无家可归的『迷』茫的士兵。

那封信的主人的身影,就这样和眼前的男人重叠在了一起。

渊绚觉得自己的血管里好像有寒流冻结了血『液』,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牙齿没有打战,“您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询问对方。

“纪德。”男人说,“我以前给您写过信,渊老师。”

mimic组织的首领纪德,领导了一支幽灵般的部队偷渡至横滨——他们袭击了港口mafia的武器库,港口mafia已经有许多人因此而死了。

他们(mimic)简直就像是要再一次挑起战争。

涩泽龙彦和异能特务科的现任局长约定,他们联系咒术师帮助涩泽龙彦找回渊绚,而作为交换,涩泽龙彦要解决掉mimic。

他要去杀掉mimic的首领纪德。

涩泽龙彦的异能力对所有异能者而言都是噩梦,越是强大的异能力,被置入“龙彦之间”之后给异能者造成的威胁就越大。

纪德的异能力,是可以预测未来五秒之内发生的事情。

但是涩泽龙彦的异能力制造出来的雾气所覆盖的面积能够延伸至附近的好几条街区,未来五秒的预测在涩泽龙彦面前无法改变任何局势。

在渊绚回来之后,横滨的局势已经变得异常严肃——异能特务科的局长迫切要求涩泽龙彦尽快履行约定,他必须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之内将纪德找出来,并且解决掉对方。

涩泽龙彦远远地看见纪德和渊绚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他的瞳孔猛然缩紧。

渊绚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有人正在给她打电话,但是她的视线却紧紧地盯着纪德,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是你……”

当初她看见那封读者来信未敢写下回信,可现如今这名“读者”却坐在她的身边。

“我也看了您后来的作品,但我觉得它不如那封「信」。”纪德忽的笑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细微的弧度,说,“但是读者们似乎都更加喜欢它,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他指的是渊绚那本名为《记忆》的小说。

其实并不是只有他这样觉得,还有许多读者也是这样觉得,他们许多人都认为《记忆》不如最初的那封《信》,但这两部作品根本就不是一种题材的。

纪德问了她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您有没有看过我给您写的那封信?”

在问完这个问题的时候,纪德便看到了渊绚的表情,他完全从渊绚的神情之中看出来了答案——是看过的。

而且她非常清晰地记得那封信,甚至已经将那封信和纪德对应起来了。

纪德非常好奇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战争时期的遭遇遗留下来的阴影吗?

或者是因为,她已经从那个异能者(涩泽龙彦)那里知道了关于mimic的信息。

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至他们的身侧,倏然间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别天王”不是异能力,渊绚也不是异能者,她自然而然被“龙彦之间”排除在外,公园的长椅上一下子只剩下纪德一个人。

他非常坦然地面对着远处白发红眼的青年,就好像是对这样的发展早有预料一般——纪德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来这里。

纪德觉得有些可惜,因为他还有话没有和渊绚说。

在当初,他从一张捡来的报纸上读到了渊绚的那封“信”,他被那样的小女孩的口吻所叙述的故事所打动,于是给她写去了信件——纪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信寄出去。

因为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同伴们正在逃亡。

即便渊绚写去回信,他也不可能收到,所以纪德想,既然这样的话,既然他又一次抵达了横滨,那就再给她写一封信吧。

他今天是出来寄信的。

但是他遇见了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渊绚。

纪德从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看到了渊绚的模样,他得知了渊绚参演电影的事情,也知道了那部电影是由她写的小说改编过来的。纪德不能去电影院里看这部电影,所以他偷偷买来了小说。

他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将那本小说读完了——在小说中附增了她最初所写的那封信和另一部短篇《荒神》。

纪德想,或许她可以听懂他的声音。

人都是有心的,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听懂其他人的心发出的声音。

但是纪德无比笃定,渊绚一定能够明白他的“心”。

涩泽龙彦的雾气将他笼罩在内,异能力从纪德的身躯中被剥离,雾气中凝聚出来的人形额头上嵌着红『色』的宝石——异能石。

纪德看了一眼自己的异能力,他从怀里取出了原本打算去附近的邮局寄给渊绚的信,将它平整地放在长椅上。

他知道,等到“龙彦之间”消失,渊绚就能够看到这封信了。

等到……纪德被自己的异能力杀死之后。

男人的尸体坐在长椅上,他的脑袋靠着椅背,在他的身侧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的收信人是“渊”。

这是要寄给渊绚的信。

渊绚被涩泽龙彦抱在怀里,涩泽龙彦不想她看见死亡的模样,于是想要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但是渊绚说,“我想要看看他。”

在她年幼的时候,她没能正视父亲的死亡。

哥哥为了救她而杀死了父亲,他一下子就成了受人指责唾骂的“杀父凶手”,但是渊绚却连看一眼死去的父亲的尸体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得止不住地发抖。

纪德的每一次出现,都让她想起了父亲。

在他们的身上弥漫着同样的气息,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最终也将归于一处。纪德与她的父亲是同类。

渊绚抿紧了嘴唇盯着他的尸体,她自然也看到了在他的尸体身侧的信封,短暂的犹豫过后,渊绚伸出了手。

涩泽龙彦抓住了她的手腕。

因为是被自己的异能力杀死的,所以纪德身上的血浸透了他那身破旧的短披风,长椅上的血从缝隙中往下滴渗。但是信封上非常干净,没有沾染上任何血迹。

可信封和尸体离得非常近。

“我去拿。”涩泽龙彦让她站在原地不要动。

渊绚看着他走过去又走回来,涩泽龙彦仿佛完全不好奇里面的内容,拿到之后便递给了渊绚——他甚至一句话也没有问。

说实话,渊绚感到了一丝轻松,涩泽龙彦什么都不问的态度让她松了一口气——她甚至有种获得了“解脱”一样的感觉。

渊绚今天目睹了两场“死亡”。

鲤川无惨死了,纪德也死了。

他们的“死亡”就是他们的“宿命”,唯有这一种结局是他们的解脱——并非对于所有人而言,活着都是等同于“希望”。

渊绚——在许许多多个平行世界里的渊绚,也如同他们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命中注定的悲剧。

他们的死亡,令渊绚获得了正视“命运”的勇气,她注视着纪德的尸体,也想起了无惨的尸体。

她逐渐恢复了平静。

“走吧。”渊绚伸手握住了涩泽龙彦的手掌,他的手指顺势从渊绚的指缝中『插』/进去,涩泽龙彦应了一声,他给异能特务科发去了消息。

异能特务科潜伏在暗处的特工们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回收了纪德的尸体。

mimic事件就此结束。

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坐在lupin酒吧里,太宰治前不久已经成为了港口mafia的五大干部之一——这是港口mafia之内仅次于首领的高层。

和他差不多时间成为干部的,是和他差不多时间加入港口mafia的中原中也。

在初见时还只是为了其他人而使用异能力,被当做工具一样受人摆弄的少年,现如今也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干部了。

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之间的关系依旧很糟糕——虽然他们两人是搭档,但也无法避免每次见面时的吵嚷。

太宰治只有在“朋友”面前的时候,在织田作之助面前的时候,才会偶尔『露』出小孩子气的一面。

织田作之助,是一名坚持着不杀人的原则的mafia。这在港口mafia之中简直就像是笑话一样的坚守,却被织田作之助贯彻到底了。

太宰治戳动着酒杯里的冰球说,“我说织田作,要一起去看电影吗?”

他忽然说出了奇怪的话。

织田作之助别过头来看他,“怎么突然想起来看电影了?”

太宰治趴在吧台上,他说自己今天来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电影院,“然后我看到电影院门口有一张很漂亮的海报,所以觉得那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电影。”

织田作之助想,他们(他、太宰治、坂口安吾)从来没有一起去看过电影。

坂口安吾是港口mafia的专属情报人员,经常出差,所以相比于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他来酒吧的次数会更少些。

前段时间,坂口安吾去欧洲出差了。

织田作之助是组织里的底层人员,他们一起喝酒时并不会谈论太多工作上的事情,除非太宰主动提及——但太宰提起工作的时候往往也不会真的将重点放在工作上,他总是在说着自己是如何在工作的时候做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太宰治在港口mafia内的风评非常差劲——他是令mafia也会感到害怕的男人。

“这样啊,”织田作之助说,“那就去看吧。”

他都没有问一句,那是个什么类型的电影呢?

就这样和太宰一起来到了电影院的织田作之助,看到了电影院门口的海报,海报上有一个白发的少女——她有着一张令织田作之助感到非常熟悉的面容。

织田作之助在买票的时候获得了一本赠送的读本,里面印了一些采访——关于导演是如何选择角『色』,以及演员之间在片场所发生的事情。

拍摄电影的导演海道与在采访中提到,「在我看来,没有比渊老师更加适合“别天王”这个角『色』的人了。当时她并非是来试镜的,她只是在看着“教祖”,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的眼神正是“别天王”的眼神。」

饰演电影中的角『色』“别天王”的演员,正是《记忆》的作者“渊”。

织田作之助在好几年前,在这部小说刚刚出版、无人问津的时候便已经读过它了。他依稀记得故事的情节,也模糊记得里面的人物。

但他记得最清楚的关于这本小说的,却是在那个店子里遇到的那名少女。

她没有和织田作之助互通姓名,但她却鼓励了织田作去写作——即便他现如今依旧没能成为一名小说家。

织田作之助当初是打算去参加她的第一次签售会的,但是他因为上司不肯让他请假而没能赶上《记忆》的签售。

直到现在,织田作之助才知道,原来当初他遇到的和他讨论这本小说的少女,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

她的名字是,渊绚。

织田作之助和太宰治一起看完了《万世极乐》这部电影。

他觉得有种好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指引,一切都在以奇妙的轨迹运行着——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普通人,实际上却还是能够在某种情况中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

太宰治对织田作之助说,“织田作,其实我之前,有去参加这个作者的签售会哦。”

“我那天是特意请假去的,”太宰治托着自己的下巴说,“虽然在那里还遇到了讨厌的蛞蝓……”

太宰治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他讲了一大堆,最后问织田作之助,“你觉得呢?电影怎么样?”

织田作之助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他说,“虽然和小说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但还是很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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