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小山重叠尸明灭(一)

我拿起面前的铭牌。

铭牌是黄铜质地,表面沉淀着积年以致清洗不掉的血垢,暗沉发污。

约莫和我食指等长,拿在手里像一枚粗制滥造的佛牌,正面刻着白夜盟的徽记,下方镶嵌三颗米粒大小的能量石。

每一颗都亮着,瑰丽莫测的紫色在其中流动。

“诶?”我惊讶出声,掏出脖子上的项链,将那上面的能量石和铭牌对比。

一模一样的紫色。

“这是……”我难以置信地看向沉星,“库洛洛的念?”

“三条命,用光了就滚出来。”沉星一扬下巴,摆出送客的姿势,“芒吉尔,你送她去。”

我捏紧了铭牌。细白的指尖压在紫气流转的能量碎石上,里面亲切的光泽没受到丝毫影响。

不会排斥的念,这下性命有保障了。

更重要的是,沉星怎么能拿出注入了库洛洛念的铭牌?难道说我等待的这几天里,他派人去十三区和库洛洛通过气了?

——库洛洛知道了我去小山的事,他同意了!

想明白这点,我心中的最后一块石头落地了。

感谢沉星,这件事办得真是太漂亮了!

正道阳谋,光明磊落。对比黑樱,高下立判。

“走了。”芒吉尔提醒我。

“是!”我给了他个由衷的笑脸。

铭牌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里,我只带了自己的两把刀,穿一身耐磨的衣裳,出发了。

小山训练营在二区的边缘、靠近三区的位置,单独开辟的营地经过多年经营,已经成为一座规模不小的山寨。

废弃的木材和钢筋搭起一座高高的寨门,四面用栅栏和铁丝网圈起,走进里面是夯实的黄土地,虽然不甚平整,却和墙外绵延起伏的垃圾山区隔分明。

土地上有干涸的血迹。墙根下,一具尸体正被拖拽着甩出墙外,半大少年细瘦的骨架像鸡仔一样,被外面等候着的拾荒者拉走。

“又是外面来的。”代表小山来迎接我们的人道,“大人您看,那些负责送货的家伙一年比一年敷衍,送来的人还没开营就得死上几十个,真是晦气!”

绕过成排的木屋,是有七八个足球场大的夯土场地。

场地上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放眼望去都是十几岁的稚嫩面孔,有男有女、发色各异,大多神色惶惶,不安地挤在一起。

这就是本期训练营的生员了。

“大人请跟我来,营管们这会儿都到齐了!”

带路的人对生员们视若无睹,给芒吉尔指向营地一侧的两层小楼。那应该就是训练营的主体建筑,木料是暗沉仿佛浸透污油烧焦过的黑色,正门前延伸出一条垫高的门廊。

在那栋楼的侧面和对面,围绕着中间的夯土操场,还错落分布着几排长长的木屋,用浅色的木料搭建,应该是用作营房和教室。

芒吉尔看了我一眼,摆摆手:“我认识路,你先把她送过去吧。”他对我微微点头,独自往两层楼走去。

带路的人一路上偷看了我好几眼,现在芒吉尔走了,他搓搓手,好像腰杆也直了几分。“这位……把你的铭牌给我看眼。”

我把铭牌掏出来给他看,却见那人脸色一变,盯着我的铭牌瞪大了眼。

我不明所以——这块铭牌和我看资料上描述的没两样,除了上面有白夜盟的徽章。但就算打上了白夜盟的记号,也不至于让小山的人像是见了鬼呀?

那人的腰却又弯了下来,额上有汗水渗出,眼睛却异样的亮,“大人,请、请跟我这边走!”

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但想着这不是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淡定地把铭牌又塞回外套里,跟着他绕过操场上的那群人,往后面走去。

心里还打定主意,要找些别人的铭牌看看,到底有什么区别。

看了这么多天资料,我已经熟谙小山的规则。

此时站在场中的那些生员都是“平民”,或是外界势力派来的“委培生”,而流星街势力派来的、持有特殊铭牌的“贵族”们,则有另外的地方等候——

就是我眼前的木屋。

说是木屋,更像是长廊,沿着操场的这条边,长长的木屋被拆掉了朝向操场的一堵墙,中间用柱子支撑,里外都一览无遗。

比起夹在黄土和暴晒之间的操场,廊下有阴凉,此时已经或坐或站、或聚或散地有了上百人。和操场上鹌鹑似的挤在一起惶惶不安的生员不同,这些人显得镇定得多——拿到特殊铭牌的人,肯定对小山都多少有些了解,也有心理准备。

那人带着我走近,许多目光或隐蔽或明显地看过来。

“训练营要到下午才开幕,大人在这里等一下吧!”那人说完,见我点头,就如蒙大赦地弯下腰,忙不迭一溜烟地跑了。不知赶着去干什么。

调整下了腰侧刀柄的位置,我走进长廊。

由于小山金字塔式的竞争模式,很多人在前期就倾向于结盟——在大部分人都还手足无措的时候就以压倒性的优势组团,占据塔尖位置,充足的饮食和良好的休息环境又能进一步拉开与底层的差距,从而巩固小群体的优势。

廊下,我选了根没人的柱子靠着,还没一会儿,就有人忍不住上来搭话。

“那些人和我们不一样。”

是一个穿着马甲的少年,眉宇间有股骄矜气——他也确实有骄傲的理由,那件马甲,我认出是轻薄款的防弹背心,不笨重,但一般的刀刃和小口径子弹都能被挡下,在小山里不啻于一件防御神器。

但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在外面,不怕别人盯上了来抢吗?我暗自摇头,觉得他活不长了,但果然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最先选择来跟我搭话吧?

你瞧,那些目光警惕、身上带着血腥味、气质精悍的家伙,彼此对上目光就有了默契的——被当做尖刀派遣进小山的精英,最初的盟友显然也会选择同类,而不是像背心这样……

带着防身利器,又满脸天真的二世祖。

我从资料里知道,他们甚至会满怀轻蔑地,私下里称呼背心这样的人为“移动武器库”。

不过眼下,我也不介意先和背心聊两句。毕竟,我在这儿的其他人眼里……我摸摸自己的脸,有自知之明。

“他们有的好几天前就来了。喏,”背心扬扬下巴,示意我看操场上新出现的几个大桶——随着搬桶的人出现,操场上隐隐骚动起来——“都是些饭都吃不上的平民,被人给忽悠了想来这儿碰运气,就指着一天管顿饭呢!”

“跟喂猪似的。”

瞧着几个饭桶跟前,接过碗、急吼吼用手挖着碗里食物往嘴里塞的人,背心带着嫌恶、极为不屑地道。

哟,你还见过喂猪呢?我腹诽。

围着桶等待分食物的一幕,莫名地,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也因此为背心的刻薄感到不快。

“没什么好看的。等训练开始,死得最快的就是他们。”背心又嫌我看得太认真,伸手到我面前晃了晃。

离我眼睛还有段距离时,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格,挡住他的手腕。他翻了个白眼,把手收回去,问:“你是谁家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果然,他觉得我们是同类人。

“我是白夜盟的人。”我告诉他。

“白夜盟?”背心顿时皱起眉,脚向后退了一步。

我平静地看着他。

在十三区这些贵族眼中,二区的人和操场上那些差不多,都是他们恨不得躲远的蛆虫吧?

“你,”背心有些尴尬地上下看了我一遍,视线在我腰间定格一瞬,又很快掩饰过去,“你看起来挺干净的。”

我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他是看上了我的刀?

随手解下青罗,连鞘拿在手里把玩,注意他目光的变化,我暗自警醒——

别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了!

“是把好刀吧。”背心直爽地道,“拔.出来看看?”

我又认真看了他一眼。好刀吗?可真是好眼力。就不知身手怎么样,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扮猪吃老虎?

我笑起来,“可以给你看,但是你得先给我看看你的铭牌。”

背心脸色变了,露出戒备,似乎想要再退一步:“铭牌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知道铭牌能被抢夺的事。

我笑吟吟地,才要开口,突然被人打断:“你怎么在这里?!”

我和背心一起转头——话都快怼到我耳边了,不是对我是对谁?

是个不认识的少年,刚从长廊外走进来,肤色稍黑,双眼怒视着我。

和背心比,穿得稍显破旧,乍一看上去身无长物。

我疑惑皱眉,“你是谁?”

“我是五长老的孙子!”黑皮挺胸抬头大声道。

“??”

我一时没想起来。

“还装!”黑皮指着我怒道,“你们幻影旅团都完蛋了,你怎么能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你占了盟里的名额?”

我一头雾水。

“幻影旅团?”

背心忽然出声,也瞪大了眼看我,“你是幻影旅团的人?那个被偷偷带回二区的女孩?”

他声音太大,一时周围又有许多目光投过来。

我心中恼怒起来,没拿刀的手往下一压,“安静,你俩一个个说。”看向黑皮,“你先来。”

手握回到刀柄上摩挲,“长话短说。”

黑皮喘了两口气,眼睛燃起恶意的光,猛地一拳裹挟劲风向我腮边砸来!

我侧身避开,双手封住他两手路数,抬脚狠狠踹在他裆部。

黑皮的脸色骤白,虾米般向前躬身。

我后退一步再抬脚,重重踹着他肩膀向后,将人推了个屁墩砸在地上,还歪腰别手地想要捂裆,在地上狼狈地扭成一条虫。

“少爷!”

操场上,一个高壮少年挤开人群跑过来,冲向倒地的黑皮,拖着他肩膀往后拽了好几步,神色惶恐:“你没事吧!”

“杀、给我杀了她……”黑皮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指过来。

我这时想起他是谁了,或者说,五长老是谁。

那个光头长老!沉星婚礼上,挑衅库洛洛那个!

真是冤家路窄!

高壮那个似乎有些脑子,看到少爷的惨状,没有贸然上来攻击我。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我倒不知我这么有名气,却先忙着把黑皮扶起来,伸出手去虚罩在他受重创的裆部,发动能力。

“念能力者?”

一直没走远的背心嘀咕。

从黑皮迅速好转的脸色也能看出,高壮定是在用念给他疗伤——倒不必是治愈类的念技,这种皮肉伤,代表生命能量的气本身就能治疗。

高壮是个念能力者?

我看着对面的两人,心思变幻。

小山默认的规则是培养非念能力者,开念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训练目标。因此,如果是成熟的念能力者进入小山,无异于猛虎入羊群……

他是黑皮的保镖。

难怪,黑皮那样的菜鸡也敢进小山来。

“就是她占了你的名额!我要杀了她!”

黑皮恢复了活力,大叫道。

真让人恶心。我看向他身边的高壮,念能力者倒是个麻烦,在这里动手容易暴露我能力的秘密。

好在高壮似乎也不想现在跟我动手,低声劝道,“少爷,小山还没开幕,现在不好闹事。等之后……有的是机会!”

黑皮还算听话,恢复了些许冷静。

我暗自摇头:说起来,我这个小山的名额,当初还是沉星为了保住五长老全家的命,才安抚似地给了我们。现在么……我抚了抚刀鞘的棱角,想,就算是言而有信,我不主动杀你。

不过高壮还是死了的好。

等小山开幕,浑水摸鱼吧。

高壮搀着他暴躁的主人走了。

“居然有个念能力者么?这下可麻烦了。”背心走近我,压低声道,“你猜今年的小山里,还有多少个念能力者?”

我往前走了一步,回头再看,照他之前的动作几乎是要贴上我后颈。我皱了皱眉,没多想,还在思索念能力者的问题……

小山会排查的。他们希望有鲶鱼,但不会容许鲨鱼。

我反问他:“你没带保镖么?”

“哈。”背心有些讽刺地歪歪嘴角,摇了摇头,摊手。

我也不关心答案。盯住他问:“你刚才说,幻影旅团?”

“喏,他们最近很有名啊。”背心说得慢吞吞地,“我家也有议员啊,之前听说了些事。”

“他们现在什么情况?”我佯作不太在意地问。

“我告诉你,你送我把刀啊?”背心大喇喇地一指青罗,“出门时忘带了。”

我这才发觉指尖都在墨绿刀鞘上掐得发白了。

耐心耗尽,我看着他放沉语气:“你说不说?”

“嘁。”背心忽然嗤笑了一声,神态变得傲慢轻佻,“放心,你[姘头]还没死,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我愣住了。

不知是因他话里的内容,还是突变的态度——那个词我在通用语里甚至没学过,还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同传能力在我脑海里翻译的……

我隐约明白,有些太过污秽的词语,如果超出我的词汇量范围,就只能靠“同传”模糊理解。

“你说什么?”

我甚至傻傻地问。

背心笑容里的恶意和轻蔑甚至变得毫不掩饰。他凑近我,压低声道,“我说,幻影旅团那个[兔儿爷]团长用全部的关系把他的[小贱人]从狱里送了出去,剩下其他的可怜的团员,像畜生一样被两大家族分配,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粪坑里刨食,不知道有没有命在呢……”

“啪!”

青罗的刀鞘狠狠扇在他脸上,将背心的脸整个打歪出去!

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混杂着难以置信和羞辱,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反手又是一刀鞘抽过去,“啪!”

背心的两颊迅速红肿起来,鼻孔和嘴角渗出血来。他像是被打蒙了,慢半拍才回头……

我发泄了拥堵的怒火,顿时机灵起来,又是屈膝踹裆。他有准备地伸手挡住,我不假思索地变招,沉肩用手肘狠狠砸在他胃上!

同时跳起来飞出一脚,踩着那张令人作呕的嘴,踹他贴地倒滑出去。

背后劲风虎虎袭来!

我想也不想,抽刀反手到身后格挡!

身后的敌人攻势被利刃一阻,我趁隙转身,看到攻击我的人——是之前靠在不远处廊柱下的短发少女!

装得毫无关联,原来她和背心是一伙的!

短发女下颌尖削,神情冷肃,一双肉掌,转眼又迅雷般地向我颈侧劈来。

我反手刀削她手腕,青罗刀鞘投射向她眼睛。她侧头避开,手掌变招的同时出鞭腿。我脚尖点地后撤,左手刀出鞘。

眨眼间,和她在廊下过了十几招。

她是背心的保镖!

快到无暇眨眼的交手中,我最初乱了方寸的愤怒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愈燃愈旺的杀意!

身体逐渐活动开,找回蹁跹跳跃、信手挥刀的感觉。

对方身手不差,但是——

还不够快!

我从前过招的对象,可是飞坦那个级别对手啊!

就凭你,也敢羞辱我们?

杀意裹挟着刀光骤然爆发!

一只纤长有力、四指并拢拇指扣紧呈劈掌状的左手飞上半空!

接着,是右手!

最后,红.袖刀锋吻过对方脖颈,如一道缠绵悱恻的烟霞笼罩上去,留下一痕血线。

热血喷出的时候,我已经提着双刀转身,去追逃走的另一个。

廊下其他的人都冷眼看着,没人出手阻拦。

杀女保镖用了两分多钟,背心应该是从一分钟以后看出不敌开始逃跑的,他很聪明,没有徒劳地沿着人相对稀少的长廊逃窜,而是一头扎进了操场上稠密的人群。

我冲出长廊,刺眼的阳光晃得我像陡然睁开了眼,脚步稍顿。

操场上聚集了近千人,眼下正乱糟糟地移动着,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胸膛剧烈起伏,我握刀的手松了又紧,一时气不平。

那个……渣滓,我必杀他!!

“咣——咣——咣——”

洪亮的锣声从操场对面传来。

震醒了我。

“欢迎各位来到小山训练营!我是你们的营长,渡。”

小山,开幕了。

“我知道,你们中的有些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些人还一无所知。”对面那栋二层楼的台阶上,站着个手提铜锣、正在喊话的魁梧男人。

“但是没关系,”就算远得看不清面目,也能从话里听出恶意的笑意,“因为你们马上就都会知道了——小山,就是地狱!”

“咣——”男人又狠狠敲了下铜锣。

“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从这里走出去!其他人?这里是流星街!欢迎留下你们的尸体!”

身后的长廊里一片安静,前方的操场上却嗡然嘈杂起来。

尽管如此,对那些平民来说,恐惧和饥饿的累积也让他们没能造成更大的骚乱。

开始了。终于。

我这样想着,将红.袖刀收入鞘,转身走回廊下,去捡青罗的刀鞘。

一个穿黑色作战服的少年正把玩我的刀鞘。

尚在我胸中盘桓不去的戾气让我径直抬起手,青罗的刀尖笔直指向他。

他神色冷淡,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随手把刀鞘抛给我。

我接住了,熟练地查看一番,确认没被动手脚,就还把刀鞘挂回腰侧,刀仍握在手里。

“你是幻影旅团的人?”

我挂刀鞘的同时,他问,声音清冷。

我抬头看他。

“飞坦,是你们的人吧?”

我眼睛微微睁大。

他直视我,“合作吧。我欠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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