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风起青萍末(一)

“你用刀?”

就在家门口不远的草地上,信长扶着他的长刀问我,一贯懒洋洋的站姿,神色却带着不同以往的严肃。

我咽了咽口水,忽然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件可以玩笑的事,原本笑嘻嘻出门玩耍的心情褪去,认真还有点不确定地道:“也许不算……只是正好用刀?”

做顺手武器什么的。

信长歪歪嘴“唔”了一声,视线落在我手中的满天星上,又抬眼看我:“说起来还没见过你动手。现在,出刀,攻击我。”

我一愣,下意识地握住刀柄,看了眼信长腰间挎着的两把长刀,又道:“那个,虽然我水平很烂,但满天星是真的锋利……”

万一不小心把信长的刀削断就不好了——我知道那两把刀对他来说不是普通的武器那么简单。

信长一愣,然后喷笑出声,对旁边的飞坦道:“哈哈哈,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要是被她断了刀……那我不要混了!哈哈哈哈哈……”

信长笑声癫狂,我被他笑得不知所措,扭头也和抱臂站在旁边的飞坦对视一眼,飞坦金色的眼睛里也流露出笑意,狭长上挑的眼睛一旦弯起,立刻嘲讽力十足。

我气得鼓起脸。

信长突然抽风似的爆笑终于停下,他抹了下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神色又渐渐严肃下来,有些三白的眼睛一沉,陡然充满肃杀,看定我:“上来!”

我被他暴涨的气势压得头皮发麻。那不是杀气,但又如刀锋般凛冽,令人如同赤身站在雪地里。

我拔掉了镶嵌满宝石的刀鞘,皎洁如明月的刀刃在掌心调整到合适的弧度,沉下心来看向对面。

信长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一只手拢着刀柄,一只手还懒散地伸进衣服里抓痒,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我,突然补充:“不许作弊。”

我差点笑出来,之前酝酿的战意霎时破功。没有再次费心调整,我猛地冲了过去,侧身挥刀!

眼前一花,信长倏尔闪过出现在我侧面三步外,没有拔刀。

我不气馁,刀刃倾斜,脚下一蹬又扑上去。

信长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但我活动开了,慢慢找到感觉,从伊路米那里学到的诡谲步法再次熟练起来,和信长的距离渐渐缩小。

飞坦抱臂站在圈外观看,信长脸上还带着游刃有余的神色,我渐渐沉浸在战斗的感觉里,像冷静被剥离出来沉淀进清水,愈发利落明晰。

一刀快过一刀,一刀险过一刀。

满天星的弯刃划过信长的喉结,被他向后躲开,于是手腕顺势下挥,刀尖险恶地剜向心脏!

信长去势已颓,身后是一个下坡,我提前拦在了必经落脚点上,他已经退无可退——我不喜欢动脑子,不代表我不会。战斗中偶尔会像这样,仿佛计算机在脑中启动,情感剥离,周围五感搜集的信息如潮水般涌入,推演出最合适的落点,仿佛直觉。

但这样的状态很难进入,需要我全无后顾之忧、摒除一切杂念地投入战斗,仿佛把身体交给另一个自己支配。

信长的木屐深深碾在泥土里,他果然没能再后退。

只是一瞬间的停顿,满天星锋利无匹的刀尖已经刺破他的衣襟。

我迟钝地感到不妙——

我习惯了出手就是杀招,我也只会杀招!

还没等我来得及惊恐,一道银色的闪电在眼前划过!

一道巨力猛地从刀刃传递到我的手腕,筋骨剧痛,我立刻握不住刀,满天星脱手飞出!

踉跄着退了两步才消掉那股力气,我仓促站定,双手不停颤抖,对面信长握着武士长刀的手臂缓缓垂落。

他刚才拔刀了!

我气喘吁吁,想要说什么,眼前重影又合一,头脑中计算出刚才的瞬间——他拔刀架开了我的刀,但在两把利刃接触的刹那之前侧转刀刃,令两把刀的刀腹相接,靠压倒性的力量把我的刀击飞。

一条线在我的脑子里蹦直了,我的呼吸尚未平复,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睛一定亮得惊人——我感到兴奋了!

我也应该感到兴奋——这样的状态有多难进入我知道,之前闲散的太久了,我几乎忘记了酣畅战斗的快感!我可以做的很好、还可以做的更好!

我是来学本事的,对面的信长是同伴、他不会伤害我,而飞坦就在旁边,我全无后顾之忧。

缓缓旋转不堪重负、颤抖不休的手腕,我深呼吸,稳住手,忽然点脚飞身跃起,十指呈爪状抓向信长!

对面消瘦、带着点胡茬和轻慢的脸有一瞬间和伊路米白净、嵌着双大而无神猫眼的脸重合。我抿嘴,一个没能展开的微笑。

连续地矮身、侧让、旋转、倒跃,避开信长“毫不留情”、穷逼不舍的刀锋,和凛冽的闪电追逐戏耍,在电光中起舞……

伺机、伺机、再伺机,给出致命的攻击。

丢了刀我才不得不承认,双手,才是我用得最好的武器。

汗水来不及流下就蒸发在面上,带来丝丝寒意。上头的激情和体力一起消退,我的动作渐渐迟滞下去,气喘变得明显而艰难。

看似是我在连续咄咄逼人地进攻,但信长看似东零西落的挥刀却让我没有一次得逞,反而在四五米方圆的距离里疲于奔命……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足够了。”信长给出停下的讯号。

长刀锋利的刀刃横在我的脖颈前,令那里的肌肤汗毛炸立。

我不敢呼吸怕起伏让喉咙被割伤,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大脑因供血不足而隐隐作痛,已经到了极限。

我嗅到浓郁的血锈味,不知是从他刀刃还是我喉咙传来。

信长唰地一声收刀入鞘。

我得了自由,倒退两步,撑不住地蹲到地上拼命喘息。

“喂,站不住了?”头顶上传来他诧异的话,“去走两圈,别直接蹲下。”

我只顾着呼哧呼哧喘气,一只手摆了摆示意先这样。

“看出什么来了?”飞坦走过来问,一只手拎着我的后衣领提起来,我像只被捏住脖子的猫,四脚悬空晃了晃,勒得直吐舌头,只好脚下发飘地站住了自己慢慢走,调整呼吸。

听到信长道:“看出不少。她以前学过?身法很不赖,资质也过得去,速度、平衡、爆发力、反应、眼力……不过力量和耐力是致命弱点。”

是啊,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体力怎么练也就这样,力量更惨,若非信长手下留情,只用刀背一扫就能让我筋骨折断……要搁游戏里,典型的一个脆皮法师。

“她手上功夫比用刀强啊,杀气腾腾,至于刀……”他哈哈笑着唾弃,“那也就是乱挥吧,垃圾里捡个铁片一样能用,瞎划拉谁不会。”

我被说得脸上发红。

信长接着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为什么让她用刀了。虽然擅长用手,但是……”他伸手到脑后抓着头发,姿态懒散,话却说得犀利,“莉迪亚你完全没有战斗意识吧?”

“啊?”我一愣,他说的和伊路米天天念叨着嫉妒我天赋的那个“战斗意识”是一个玩意儿吗?

“你也看出来了。”飞坦却道。

“是啊。”信长道,“一旦我反击,她就下意识地躲闪,比起战斗的欲望更想退缩,这样完全不行啊。比如说刚才,”他用手指了指身前对我道,“你在这里,我向前出刀,如果你调整一下位置让刀刃插进肩膀,在我没有弃刀拔出第二把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攻击到我的喉咙。”

“但是你没有,”信长站直了俯视我,眉毛皱起来,“在可能受伤之前,你就改变了姿势——每次都这样,所以才被我逼的手忙脚乱。”

“我早就说过了,你畏惧战斗。”飞坦盯着我毫不留情面地补充。

我抿紧嘴,有些难堪地默然。

“这好解决,”信长一派轻松地道,“跟白夜盟打个招呼,丢到小山里混几个月,什么毛病都没了。”

小山?

我才要问,飞坦已经道,“不行。先教她别的。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他毫无笑意地一哂,“出不来算谁的?”

“哈?”信长夸张地扬起眉毛,似乎十分惊讶。

“我明白了。”他半晌道,“她这毛病都是你们惯得吧。不是我说,莉迪亚的天赋其实很好,而且她的自愈能力是不是很强?去小山未必就……”

“我说不行。”飞坦不耐地沉下脸,声音森冷,“你也知道是未必。先教她别的。”

飞坦撂了脸子,信长的脾气也上来,沉下脸气势桀骜:“别的都不重要!我说你们的脑子都坏了吗?还是这次根本没受到教训……”

飞坦的气势压过去,一字一顿:“要、你、管……”

“喂!等等!”

天哪,眼看这俩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了,我赶紧打断他们,一头雾水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不是在说我的问题吗?我怎么听不懂?

“小山是什么?”我问。

飞坦寒着脸不说话,信长看了我一眼,道:“二区专门的训练营,进去以后要通过考核才能出来。”

“每次一千个人扔进去,活着出来的不超过十个。”飞坦阴冷地补充。

只凭这数字我就知道那该是怎样残酷的地方了,信长却不以为然地对飞坦道,“这又算什么?你知道每年为了那点儿名额能打破多少脑袋吗?要不是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不需要了我都想去!还有什么是比能力提高更重要的?”

“她的命。”飞坦冷冷道。

信长的鼻子都要气歪了,神色分明是说飞坦简直不可理喻,“我跟你说不通!”他猛地拔出刀来,双手交握摆在身前,一个杀气腾腾的姿势,“来啊,打赢的说了算!”

我吓了一跳——这是要动手吗?“喂……”

飞坦冷哼一声,也“唰”地一声抽出细剑来,眼前身影一晃,眨眼间俩人已经短兵相接。

“……别打啊。”

眼前——半空——远处,我看着那两道不断交错的残影,呆呆地说完后半句话。

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原地愣了半天——不是说给我特训的吗?怎么他们俩自己打起来了!

没有再白费力气,这样一言不和拔刀相向的场面不是第一回出现了,我知道不让差不多势均力敌的两人打到精疲力竭是不会收手的。

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踮脚往远处打得热火朝天的飞坦和信长眺望两眼,我叹了口气,甩着手往回走。

回到别墅,库洛洛坐在壁炉前,对面站着那个金发蓝眼的小女鬼、哦不、他新得的念兽。

看到我进来,他收起手中摊开的念书,对面的小丫头霎时消失。他转头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装作自己没看到那个金毛小鬼,噘着嘴坐到他身边,告状,“他俩撇下我自己打架去了!”

“……所以,那个小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应该去吗?”

“当然不。”库洛洛用手指梳了梳我脑门上的刘海——我新剪的刘海,像西瓜皮一样的整齐可爱,库洛洛操刀——然后道,“小山是流星街划在二区的集中营,说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也对,手段类似于你之前说过的养蛊。”

我不自觉地皱眉,他微微一笑,“就是这样危险的地方。当然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前提是能够活下来。那么,你要去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

我知道自己目前最大的问题,通俗来讲就是江湖经验不足,无论是实打实地对敌交手还是对付下九流的手段,稍不留意就可能阴沟里翻船,像之前被毒翻。其实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像信长说的那样,把我丢到小山那样的地方厮杀蜕变成长,效果绝对立竿见影。

但是——

“我不愿意。”我摇头,直视库洛洛的眼睛,“我承认我就是个胆小鬼。但是,我不想为了可能的、尚未发生的危险去……主动冒险。”

库洛洛显然满意我的回答,他又拨着我额前的头发道:“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宁愿这样零零碎碎的教你,也不想立刻冒失去你的风险。”

我挡开他的手按住刘海,瞪过去:“不要再拨了,都起静电了!我就说剪个刘海很麻烦,过两天就长长了,遮眼睛不说,还要一直修!你等我找个夹子把它留起来……”

“反正是我帮你剪。”库洛洛阻止我,“别弄上去,这样好看。”

“哈!”我气得瞪大眼睛,“我是你的洋娃娃吗?还要你觉得好看?!”

库洛洛按着我两只手不许我改变发型,好声好气地哄着:“你自己去照照镜子,是不是这样好看。昨天剪完不是也很满意么……”

“但是很麻烦我一跑就飞起来了!”这样修剪整齐、而不是天然散落在额头周围的碎发让我觉得陌生又不方便,“而且夏天会很热!”

“但是好看。”库洛洛无辜道。

“麻烦!剪掉!”我梗着脖子叫。

“不麻烦,我来剪。”库洛洛道。

“不要!剪掉!”我倔强坚持。

库洛洛抿嘴不言。

我开始在沙发上挣扎耍赖:“就要剪掉、剪掉剪掉剪掉!”

沉默。

“……剪掉剪掉剪掉!”

他松开我,失望地妥协,“那好吧。剪掉。”

我惯性地还在耍赖,然后顿住,突然取得胜利还有点懵逼,抬手摸了摸额头顺滑整齐的刘海,瘪着嘴,半晌道:“要不,就这样吧……”

“你不是要剪掉吗?”

我支支吾吾,不得不承认,“但是,这样好看……”

不知不觉,就歪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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