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醒来

闻人渡醉了。

他向来不曾露出这样带着些慵懒的笑,此时的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杯盏上,修长的指似玉石,轻轻敲击着碧色清透的杯盏。

那双向来难透情绪的清寒眼眸如雪水融化,轻轻盈盈,转盼流光,蕴着笑意。

藤君宜冷不丁看见他这样的情态,微微一愣,“仙君?”

闻人渡纤长的雪睫半撩开,从鼻腔懒懒应了一声。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声音放柔:“仙君,你醉了吗?”

闻人渡没有回答,他只撑着下巴,就这么看着人,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三清。”

藤君宜这下笃定他醉了,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仙君,接下来的话我不知道你醒来后会不会记得,但是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你。”

闻人渡垂眼看她,而后把手放在了她的发顶,似是极为喜爱一般轻抚着。

藤君宜任由他动作,她眼眶微涩,声音却依旧平缓镇定,“仙君,我要走了。你对我的好我知道,但是这一切并非我所愿,等你醒来后……就别来找我了。”

她本来还有话要说,但是在看到闻人渡那双眼睛后,后面的话难从口中吐出。一想到转眼就要离开,她心中终究是多了一丝不舍和愧疚。

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面了……

“三清。”

也不知道闻人渡听没听懂那番话,他半垂着眼,唇角微扬,眸光温软,唤她的名字时十足亲昵。

藤君宜睫毛颤了颤,她仰起了身,吻在了闻人渡的唇上。

薄而软的唇瓣相贴,没有深入,却有种令人为之酸软的情感交织。

“睡吧。”她轻声说。

闻人渡失了神的大脑在这样轻柔的嗓音中渐渐来了睡意,他知道此刻发生的一切,但是却有种朦朦胧胧的恍惚感,三清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要走了?

去哪儿?

看着闻人渡慢慢闭上了眼,睡了过去,她定定地看了他好些时候,最后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临走前,藤君宜从袖中取出她写好的一封信放在了桌上,这封信里十之五六也是假话,是为了拖延闻人渡找她的时间。

既然都骗他了,那就继续骗下去吧。

夏三清因为厌倦修道而离开,总好比她生死不明让闻人渡揪心牵挂,时间一长,他会慢慢忘记她的。

藤君宜最后看了一眼静峰上的桃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出了宗,她一刻也没耽误就往拢云州的方向赶,那地方是夏三清的家,在她离开这具马甲之前,她必须要处理好这具身体。

一路上,她止不住想闻人渡醒来后看到那封信会是什么反应,他知道了自己是被故意灌醉的了吗?

他会失望吗?还是生气?

想来二者皆有吧。

她故意写下那些话就是为了让他别来找她,在闻人渡看来,这一切只怕都发生得莫名其妙吧。

可到了后面几日她没了心思想这些,身体飘乎仿若要魂魄离体的感觉越来越频繁,藤君宜不得不日夜兼程,生怕还没到拢云州就离了魂。

等到了拢云州已经是将近半月后了,她顾不得去找夏三清的家人,凭着记忆往她第一次醒来的那间屋子走去。

顺着小路往上,拐了好几个弯,千疮百孔的破瓦房映入眼中,藤君宜推门而进,里面的陈设丝毫未变:一张冷硬的木板床,紧挨一张破了角的烂桌,上面悬着摇摇欲坠的横梁,上漏下湿。

她也不介意,走过去就坐到了床沿边,然后从储物戒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阵法,用灵力灌入,下一瞬,阵法将这处笼罩住,微光一闪,便再无一丝痕迹。

若是有修士在此处定会看见那间屋瓦突然消失不见,与周遭山林融为一体,巧妙非常。

屋内,藤君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筋总算松了下来,那股被她强压下的昏沉飘忽再度出现。她躺在那张木板床上,眸光一点一点涣散开来,长长的雪睫似是不堪重负而垂下,最后闭阖。

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静。

藤君宜的意识放空,仿若处于恒久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一直在游荡的飘忽感骤然离去,她好似落在了实处,本想睁开眼,却不料眼皮沉甸甸的,怎么也睁不开,只眼球动来动去。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却有着无限的欢喜。

他说:“别急,等过一两日就好了。”

是崔渐离的声音。

藤君宜眼皮下乱动的眼珠一下滞住了,握住她的那双手温热干燥,力气有点大,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些。

“洛儿,听得见我说话吗?”

藤君宜的眼皮动了动。

“你的神魂离体太久,还需时间恢复,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低柔,似在安抚她的情绪。

藤君宜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胆怯,她突然庆幸自己不用马上睁眼就面对崔渐离,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注定要辜负他,可一想到他以心头血为代价,那种近乎淹没她的负罪感铺天盖地而来,让她心口窒息。

很快,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她听到了藤观、藤荐之和藤清儿的声音。

一直握住她的手放开了,崔渐离站了起来,嗓音温和,说她的魂魄已经入体,只待一两日就能醒来。

听着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藤君宜的心中淌过一道暖流,知道她能听见,藤清儿最后留了下来,说着这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声音都哑了。

一日过后,她的身体也果然如崔渐离所说的那样,体内的灵力恢复了从前的流转,那丝笨重被抛去,浑身轻盈,重逾千斤的眼皮好似昨日幻梦。

熟悉的床帏映入眼帘,藤君宜微微侧头,看见了趴在床边睡过去的藤清儿,她只动了动,藤清儿却一下就醒了。

“洛儿!”藤清儿怔怔地望着人,眼眶中的泪一下流了出来,上前紧紧抱住了人。

藤君宜双手抬起抱她,唇角微微扬起,“姐姐。”

藤清儿抱了好大一会儿才放开,而后像是想起什么,忙不迭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藤观、藤荐之也来了。

一见到坐在床上已经醒来的女儿,藤观眼眶一热,大步走来,弯腰抱了抱人,“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爹,哥哥。”藤君宜心中亦有种酸涩的滋味。

藤荐之压下满腔心绪,只克制地摸了摸她的头,问:“才醒来,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难受?”

藤君宜摇头,她要从床上起来,却被藤观拦住,“起来作甚,再好好休息一日。”

“爹,我没事。”藤君宜虽这样说,但还是乖乖回了床。

“终究是离了魂,若非……”藤观轻轻一叹,话语未尽。

她默了默,抬眼,说:“爹,我知是阿……崔渐离救了我,若非他以自己的心头血灌养三生幽冥,我也不能回来了。”

藤清儿昨晚说了很多。

藤观也不意外从她这里听到这几句话,点头:“多亏了他,他是我们藤家的恩人。”

“我想亲自谢谢他。”她说。

三人都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藤观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她带着丝恳切的眼神后作罢。

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是亲眼看着崔家的小子是如何对洛儿的,更不要说他竟愿不顾自身而以心头血喂养三生幽冥,那是拿自己的性命在博!

洛儿本就心仪他,这一来只怕婚事也不远了……

藤君宜没等多久,一听到有人站在了房门外推开了门,她立刻抬起头望了过去,眸光定住了。

崔渐离比上次又瘦了些。

他穿着月白色绣云纹长袍,银色腰封下那截细窄的腰仿佛一手可围,像是冬日里摇摇欲坠的竹梅,料峭清淡,湛然疏朗。

藤君宜的唇几度闭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渐离亦是停住了,他像是舍不得眨眼,一直望着她,最后仿佛是终于确定了她已经醒来,过去拥住了她。

“洛儿,我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猝不及防被拉近了他的怀中,藤君宜身子微微一僵,而后在那声低哑的话语中软化下来。她能感受到抱紧自己的那双手臂在轻颤,耳边是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她缓缓抬起了手,抱住了他。

腰好细。

他到底瘦了多少?

闷闷的酸涩感再度弥漫至心口,藤君宜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阿离。”

崔渐离舍不得放开她,似要将她的身体的每一寸都嵌入自己的怀中,再也不分开。怀中柔软的身体是他的药,原本冰冷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回暖,他竟是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一年来对他来说太久了。

久到他日日夜夜只能守着那朵三生幽冥,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上面。

每每看到床榻上闭着眼睛,仿若死人的藤君宜,崔渐离就觉得自己也好像好不到哪里去,心脏肺腑无一不痛,好似自己的魂魄也跟着走了,只留下这么一具残破的躯壳。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是什么也不顾了。

用情至深如此。

换做从前,他定当对此嗤之以鼻,可世事难料,他终究被“情”之一字裹缠,心甘情愿耽溺。

只求她性命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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