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好女孩走四方

一个人经历中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独自在陌生城市生活过。我就没有。如果对整个世界的认识,只经由媒体画面和一次又一次的短途旅行拼凑而成,到老的时候回头看,应该是一件很扫兴的事。

缺失某种体验的人,往往会夸大那种体验的重要性。就像我总是相信,很多深刻的理解只能来自那些特定而极致的场景——比如背起行囊,伴随汽笛声在站台前登机口处挥别过父母、挚友和恋人;在异乡午夜刻骨地思念一个人或一种家乡美味;拨通一次遥远而没有把握的电话;甚至最极致的,天涯羁旅中的绝望和潦倒。茫茫人海之中,在安全感和存在感的谷底,不知道自己往何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当然,这一切都是一个城市温室长大者对远方漂泊生活的幼稚想象。

从幼儿园时期开始到今天,我身边的亲密同学、朋友、同事甚至恋爱对象就开始一个个渐次消失。总在某一天,很突然地,他们就被父母安排或是经由自己计划离开中国,去往某一个陌生大陆。他们途经我的生活又离开,就像客串演员,即使有的片断格外精彩,终究只有一场或者几场戏。我的朋友小曼演得最久,分离却还是来临。cuxi.org 猪猪小说网

小曼无疑是我的人生电影里出镜率最高的演员之一。从同一所小学、中学,又到同一所大学,然后居住在一个社区,我们有无数的对手戏、内心戏、哭戏和抒情戏,它们常常在同一个场景下发生,一幕幕地贯穿了整个少年和青春时代。

我一直在北京生长,幻想过远走,但从未实现。最后一次想要离开北京,已经是二十八岁那年。我和小曼在那一年总是讨论要不要走。

如果为舒适自在,不要走的好。这里是家乡,对你的肠胃和你的族群来说,都是最熟稔最安全的地方。马斯洛模型的基础几层都已轻易建立,温饱与安全感唾手可得。如果你要尊严与自我实现,那么起点也会高级一点儿,不用像在异乡为生存发展上下求索,还要从头来过。

如果为切换人生,尤其是此地的人生已不堪过,走比较好。使人想离开的念头最初总是一种想要彻底挣脱的冲动,转一个身,人为抹杀掉旧的背景,适应新的人群和秩序。打破一个旧我才能催生出新的,如果新生总要破茧流血,那就破茧流血,反正旧的已不眷恋。

如果要等待世俗的都市奇迹,不要走的好。北京已经是这国家的中心,我们又已经生活在北京的中心,无论从哪个角度,如果还有梦想,用最纯熟文化和语言作为敲门砖的话,这里都离一切可触及的梦想最近。

如果放眼整个人生的长度,走才是好。这“好”超越了狭隘的舒服自在,毅然告别井底蛙的生活,走到更远,体验更多。就像游牧民族追求新的牧场,探险者不能停止远征,家乡未必是根,国家也不止是根,也许整个地球就可以是根,我们都是地球人。

在不停的讨论中,我考了托福,考了GRE,递出了申请,又去纽约和旧金山短途旅行,然后回到北京先遇到创业契机,再遇到叶先生。终究没有远行。

而小曼在不停的讨论中,在2010年拿到了金话筒奖,之后拿到美国学校的Offer,于2011年春天启程。

人们善意地以己度人,不理解小曼为何在得到金话筒奖之后,在三十岁到来之后竟然选择离开,因为原来拥有的一切足够让她过上持续繁荣与稳定的生活。又或者说这种离开明显是对安全感的放弃,这种放弃之大之决绝,在通常的理解之外。

从生存层面说,女性的安全感往往来自于三者的组合,分别是社会保障体系、家庭保障体系和自我保障体系。年轻时经验少、薪水低,社会层级刚起步,自我保障体系尚未建立,这很正常,是必经之路;无奈又无解的是我们的大环境里的社会保障体系疲软无力,没法给谁以真正踏实的保障,这就导致了为什么无数的女性持续依赖好爸爸,没有好爸爸的则只好急于找寻好配偶。

向上追溯竟然是社会问题,该问题却被分散到每个年轻姑娘的个体上,安全感需求被转嫁,一切都被强求成物质需求诉诸男性群体,于是造成了整个男性群体压力很大,怨声载道喟叹人心不古。恨嫁的姑娘苦,有心无力的小伙儿也苦,却都不知道苦的根源,即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于是姑娘继续撒网,小伙儿玩命挣钱。

还好还好,时光荏苒,总有一批姑娘率先成长起来了,比如三十岁时,拿了金话筒奖的小曼。虽然未曾有好配偶,但是用去八年时间,她为自己培养了自我保障体系。自我保障体系表层是一种稳定,而内核是一种自由,这自由可以让她在安全感与新鲜感之中权衡,可以在权衡之后选择拥抱未知和一切的可能性。小曼于是选择了换一种風雨文学:“就一辈子,世界这么大,我得走走看看。”

我欣然赞同。当具备了向死而生的精神,“我们xx吧,趁活着”可以普适于一切想做未做的事,早晚都得死,一切都可贵。

哪怕是青春年少不怕山水迢迢的心,哪怕是最后一团谁伴我闯荡的浪漫主义情怀,在一场大的体验与遇合面前,什么安全感体系都去见了鬼。亦舒说:“只管朝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退一万步,对小曼来说,未来增加的是她在迎面而来的时空、地点的出席率。正如叶先生在2006年如果没有下定决心离开墨尔本孤身来到北京,他就不会在之后某一天与我相遇。

美国著名戏剧家奥尼尔有个《天边外》的故事,真想走的人不会彷徨,真想留的人亦不会神伤。去与留哪有对错,全看内心所向,求仁得仁。

2011年4月20日,小曼与我抱拳别过,转身离去,全无伤感。自此,我第一本书中的灭绝组,纹身姑娘塔塔结婚生子,体制内的小曼远走美国,还真像故事。

好女孩走四方,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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