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生的故事

浅姐本来是我朋友小曼的朋友。2006年夏天我和浅姐在三里屯一个美甲店相识。在后来共同的经历和交谈中,彼此建立了稳固的女性友谊。这些共同的经历包括:美甲、K歌、吃饭、推油、打麻将;交谈内容包括“这个甲油好不好看?”“哎,把麦克递给我。”“点一个烂蒜肥肠。”“柠檬草精油减肚子吗?”“和了!”

浅姐有一双笔直的长腿,会一个夏天都故意穿着衣料柔软的短裤或者短裙。她还会款款地向你走来,带着春风拂动的姿态,然后在距离你还有三丈远时突然开始说话。插科打诨,滔滔不绝,贯穿会面的全程。

恋爱问题一直是浅姐的主要烦恼。当然也几乎是2006年前后我们女性小团体共同的烦恼。浅姐的烦恼特殊些——我们是不知道那个人到底会是谁,而浅姐是不知道那几个人到底该爱谁。所以,每次见面都围绕“谁是真爱”这一课题展开分析,以浅姐举例描述开始,以我们点评支招结束。

到了2009年,小团体里我先一步准备结婚,小曼准备在婚礼上当我的伴娘,她说最近几个月都没见过浅姐,估计人家谈恋爱太忙顾不上,反正婚礼肯定会出席。

婚礼当天,当我敬酒到闺蜜桌,看见浅姐的样子时,吓了一跳。cuxi.org 猪猪小说网

浅姐的长相简直和几个月前判若两人,以至于我面对她有点儿失语。周围人正纷纷祝福我永浴爱河,此情此景让我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你怎么胖成这样啊”改成了“你换发型了啊”。

这句也还贴切,因为浅姐不知道几时剪掉了长发,换成了厚重的蘑菇头。我真心觉得这个发型不适合她,只会显得发胖后的她更胖。确切地说,她不只是胖,而是呈现一种奇怪的吹气般的浮肿。

浅姐笑容满面地说“祝你幸福”,站起来拿出一个红包给我。这时候我发现她竟然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裙,完全不再是我所了解的浅姐风范。我一边想着回头得说说她,一边接过红包道谢,转身准备再把红包递给我的伴娘,一回头发现小曼不见了。

“小曼呢?”

“刚才还在边儿上呢。”旁边的人说。

我四下里找,发现小曼站在婚礼宴会大厅的一个角落里,耷拉着脸看着地面,不高兴又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想这射手座的人还真靠不住啊。

见小曼还没有过来的意思,我和新郎叶先生继续向同一桌的塔塔夫妇敬酒。塔塔上来跟我耳语:“对面是浅姐吗?我都没敢认,是怀孕了吗?”我赶快环顾左右而言他,塔塔又问:“你说你结婚小曼怎么像不高兴似的啊,是感叹自己的身世吗?”

直到婚礼结束,小曼脸色一直很差,说AfterParty也不参加了,回头再来找我。

第二天小曼来了,站到我面前,眼睛睁得很大瞪着我说:“你婚礼上是不是觉得浅姐变了?”

“对啊,怎么胖那么多?她是不是怀孕了呀?”

“她查出得淋巴瘤了!而且已经是癌变二期!胖是放疗以后的浮肿!还有她戴的是假发!她现在是光头!”

我听后直接吓傻了!

这故事我见到过一次,我想起几年前直到去世都没有告诉我们她在生病的光头老王,有点儿恍惚。那次对我的震动挺大,我在第一本书中把她写在了最后一个故事里。

我回过神来,又问了小曼几个问题。小曼说,婚礼当天,在酒店的洗手间里,当小曼嘲笑浅姐的胖时,浅姐才偷偷告诉她这件事。原来在我欢天喜地筹备婚礼的时候,浅姐已经接受化疗好几个月了。

“所以,”我对小曼说,“这几个月,浅姐没再找过咱们美甲、K歌、吃饭啊。”

小曼说:“是,这么一想,原来咱们凑在一起干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

“那浅姐现在在家歇了吗?”

“她没歇。她怕丢工作,一直定期请假化疗呢。跟同事都说自己是吃胖了。”

“平常谁陪着她呢!”

“她男朋友。”

“哪个?”

“知道她病了以后,就只剩一个了。”

“这个是真爱!”

“嗯!真爱!”

老王那次,我和塔塔是直到她去世才得知病情,之后自责过,也反省过自己的人生;现在浅姐居然又在面临这种可怕的考验。我意识到原来的友谊形式是多么肤浅苍白——与结伴吃喝玩乐比较起来,与探讨那些不痛不痒的恋爱比较起来,真的朋友应该在这些时刻真正地沟通。

我和小曼一直关注着浅姐的病情,她却几乎没和我们见面,只说正在治疗,目前稳定。

一年之后,浅姐主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叫上小曼一起出来吃饭。我也没敢多问,直接去和浅姐见了面。

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初夏的室外露台上玩iPad,和婚礼那天比,浮肿消去了很多,留着清爽的短发,一看就是她自己的头发。我松了一口气。

浅姐告诉我,她得的病全称叫何杰金氏病淋巴瘤,有70%的概率可以治愈,现在,她治愈了!她找我们见面,是因为她和男朋友要在三个月后结婚,希望我能帮她策划一个漂亮的婚礼。

浅姐说得很平静,而我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她治愈了!!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简直就是生活的奇迹!一时间我觉得无比开心,无比轻松,连毛孔和发丝都一起为浅姐松弛下来,突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微风如此轻柔,咖啡如此香甜,未来如此美好。比起一个人生命的治愈,这世间其实再无任何事情称得上烦恼。

和小曼一起傻笑了一会儿,我想到一些事,郑重地说:“虽然都过去了,但你现在算是我身边体验过离死亡最近的人了,我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浅姐说:“好啊,随便问。”

那天下午,在三里屯一个餐厅的屋顶露台,我们和浅姐整整问答了两小时。浅姐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经历都讲给了我们:关于她得知病情那一刻的难以置信和恐惧,关于绝望曾经如何袭来、如何让她崩溃得哭倒在洗手间,关于她惊骇地发现头发在淋浴中大把地脱落,关于一次次放疗、化疗的地狱般体验。浅姐讲述的过程中,我甚至有好几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意识地丝丝地发冷和颤抖。我知道,对于别人的痛苦,再逼真的想象也做不到感同身受,但至少这个下午过后,我知道浅姐的世界,早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单薄而脆弱的世界了。

那天下午,周围鲜花盛开,音乐声温柔,来往穿梭的人们衣衫光鲜,我们三个慢慢喝着果汁,涂着红红的嘴唇,谁也不会猜到我们聊的是这样一个残酷的话题吧。我深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环顾四周,四周都像电影一样,或者刚才浅姐描述的一切才像电影一样,而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洗礼。

其中,有些关于重生的对白,深深地震动了我。这些顿悟是浅姐用生命的体验得来的,我想我会一直记取。

“喝酒、熬夜、情绪波动大,可能是得病的很大原因。但是其实没有什么事真正值得去喝酒、熬夜、大悲大喜。

“自己动手破坏自己的健康,最蠢。

“当你状态不好的时候,有人会从你身边消失。但也有不会消失的人:你的亲人,还有内心把你当亲人的人。

“再糟的状况,想要转好,还是得先接受下来,面对状况,再想办法。

“谁还能比我糟呢?我人生哪个时期还能比这更糟呢?

“如果能放弃的就只剩生命,那就只能坚持啊。”

“接下来呢?”我问浅姐。

“好好工作,办婚礼,做蛋糕,养猫猫。”阳光洒在浅姐脸上。

“哦,对了,去年那个特混蛋的男的后来怎么样了?”小曼问。

“咳,谁还管那些破事儿,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时间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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