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锦衣

赤岭将门关了起来,靠在一棵海棠树下,屋里的水声不断,眯着眼看蔚蓝天边的白云,他有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歇歇了,斑驳的光影一闪一闪,暖风吹得让他感觉到身体的疲惫不堪,他素日里都是提醒自己不能停,不能松懈练武,不能忘记仇恨,如今幡然醒悟,这样的自己,许是要被兰儿嘲笑了。若是没有健壮的身躯,又何谈将来呢。

他静下心来,听着墙角边的蛙声一片,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蝉鸣,这样的夏日才真的热闹,他的嘴里轻声哼起了歌,哼唱过两小段,他猛地站了起来,目光从先前的温柔变得冷峻。

他嘴里唱的,就是阿芬的歌。不管这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的,他觉得都无法再回避它。这歌里唱的意思,他想要去弄清楚。

“公子,奴家好了。”随着一声门开的声音,一朵轻扬的语气也飘了出来。

一朵上面穿了件丁香色水纬罗对襟衫,下面吊着一条花棉兰裙子,质地轻透,将她那两条白皙细嫩的腿衬得愈发神秘迷人。她低着头莞尔,散落地长发将她丑陋的伤疤遮去,面颊上的红晕还未散开,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蕖。

“你散着发,不热吗?”赤岭回头看她一眼,只是觉得那浓密的黑发看得他热得慌。

一朵明亮的眼,诧异了一会儿。她取出一根系带:“烦请公子帮奴家系发。”

“我不会。你自个儿弄吧,弄好来此处。我想请教姑娘一些事。”赤岭说完,就坐回了树荫下。

一朵眼里的光渐渐地落了下去。她摸了摸面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快速地把光滑又柔软的长发束好,轻手轻脚地走到赤岭的身边:“不知公子想问一朵什么?”

“姑娘可曾记得在哪家院落见过一尊铜兽,约莫三尺长,面上有五只眼睛。”赤岭凝视着一朵的眼,忽而发现她似乎有一瞬的哀伤。

“见过。公子想知道的话,帮奴家赎身。”一朵的眼里褪去了青涩与娇媚,转而变得精明。

“姑娘是官,还是私?”官妓从良麻烦些,私妓就简单了,还是先问清楚,来之前老鬼就提醒过他,如果一朵委身此处,也许会开此条件,没想到真的猜对了。

“奴家是私妓,花些钱,得了从良文书即可。”一朵说着,抽泣起来,“奴家本已筹够了银两,可惜那场大火将其烧了个干干净净。”她本如行尸走肉般存活于人世,如今有眼前的这般机遇,又怎么可能会放过。

“不知姑娘的赎身钱,需要多少?”赤岭如今囊中羞涩,看来又得问财主小竹借上一借。

“奴家一个破了相的人,不贵的。只要鸨母不羊很狼贪,约莫花费公子个百两纹银即可。”一朵见赤岭神色不定,心下也有些慌张,但还是将金额说了出来。说实在的,若是她未毁容之前,这百两银子买她一个身侧的大丫鬟还差不多,要知道,当初鹤鸣馆的妈妈可是花了大心血在自己身上的,琴棋书画那是流水的银子教出来的,她的眼前闪过从前的日子,不得不承认,物是人非了。

“好,我应你。现下,你可以说了吧。”赤岭答应下来。他不由地心痛方才给鸨母的那锭金子,至少值个五六十两银子了。那可是他最后的钱了,看来师傅说得对,他这辈子的天赋都在遁甲之中,钱财只要不被人骗去就是老君保佑了。

“口说无凭,奴家是个爽快人,公子的银子什么时候到,奴家就什么时候说。”一朵挨着赤岭坐,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休息过了,为了在这世道生存下去,她洗过叫佛台所有姑娘的衣裳,烧火做饭,哪一处都流过她的泪,可流泪又有什么用呢?流过以后还是要干活,她曾经只在名贵的琴上弹琴的手,早就破皮,皲裂,变得粗糙无比。

那个光彩动人的楚一朵,回不去了。

赤岭挠了挠头,这个节骨眼儿,他哪里有钱。他苦笑一声:“一朵姑娘,我既答应了你,必不会诳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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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两银子,我定会给你。”

一朵摆了摆手:“公子没听过?钱拿到手里才是自己的。我与公子初识,并非我信不过你,而是我信不过人心。”说完,她就起身,回到揽棠居去了。

赤岭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去找老鬼吧,不晓得会不会坏了他的好事。去找小竹吧,也不知她与那个人聊得如何了。

他赤岭,也有一天,会为钱发愁了。

算了,找最近的老鬼吧。他低头穿过重垂而下的海棠,遥遥地见到老鬼挽着香婉的手站在门边,笑得不亦乐乎。

这不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嘛。赤岭也不管老鬼笑的鬼模样,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伸出手来:“借我一百两。”

老鬼拍了他的手:“就知道你搞不定。”

“那你搞定了?”也忒快了些吧,赤岭心中嘀咕。

“公子莫要取笑奴家。”香婉轻笑,把头稍稍向下低了几寸,露出了光洁而白嫩的长颈。

老鬼嘿嘿一笑,取出一张银票:“拿着,若那姑娘贪心别的,记得还给我。”

他亲亲了香婉的手,拉着她往回走。

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银票,赤岭突然发觉,老鬼最近,没有刚认识他时那么节省了。

木窗边的一朵托着腮凝望着走上揽棠居的公子,他很高,比院里那颗苍松还要挺拔。性子也好,说起话来,不急不躁,温润如玉。关键是,这位公子必定不缺钱。这些对于她而言,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啊。

“你要的银子。”赤岭走到窗前,把银票展露在一朵的眼前。

一朵伸出手去拿,赤岭就将银票往后一放。

“公子这是何意?”一朵扑闪着那双蛊惑人心的眼,仿佛是在娇嗔赤岭做错了什么似的。

“姑娘讲完,我就把银票给你。我不是不信姑娘,而是与你一样,不信人心。”赤岭说的话略带讽刺。

“你就,不怕,奴家诳你?”一朵斜眼瞧她,那欲说还休的眼神让赤岭脑中不断冒出老鬼提醒他的话。

“那姑娘就别怪在下,以礼还礼。我定会把姑娘送进窑子。”赤岭的语气有些重,一朵明显是还想图谋钱财以外的东西。这叫佛台还是高级的烟花之地,她在这儿至少能保住了命。听老鬼说京师那下等的窑子,哪一日没有被折磨得活不下去的女子。赚不动钱了,草席一卷,余生尽了,残酷又现实。

赤岭能明显感觉到,一朵害怕了,但她强装着坚强。

“公子真是无情,搞得奴家都不敢打趣了。容奴家想想吧。”一朵仰头望着天,眼里浮现出对往昔的追忆。她不是院里的花魁,但京师好她这口的特别多,复杂的人多喜欢见到她这双清澈澄明的眼,所以与她秘密来往的多是京师的大官。因着这层关系,院里的鸨母都得巴结着她。

“我记得是嘉定伯府,那夜是周大人的寿辰,我被请去祝寿。酒过三巡,仆人领着我去后院,说是周大人的公子想要见我一面。夜色黑,小路又弯又长,我走了一会儿,就跟丢了。想要进门去找个丫鬟问路,结果那周公子躲就在我身后,拉着我走进了一个大院落。那里就有你说的五眼铜兽,月色照在它上面,森然恐怖,令奴家永不敢忘。若不是有周公子这个大活人陪着我,奴家怕是要落荒而逃了。”

嘉定伯府?原来是国丈家,难怪有这么多人包庇他了。赤岭点点头,将手里的银票交给一朵:“祝姑娘早日恢复自由身了。”

一朵接过银票,见赤岭转身就走,她的目光暗了下去,直到他的身影走到茂密的海棠树下,隐去大半时,她仍旧不死心地喊了一句:“公子!”

那高大的身影停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才出了揽棠居,就见老鬼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呦,公子,这么会功夫就把个清吟小班的多情粉子给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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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不得你,这么会功夫就叫那香婉姑娘满意了。”赤岭疑惑解了,心情大好,不由地和老鬼插诨打科起来。

“你你你,这小子,竟与我说起浑话来,看来是得偿所愿了。”老鬼搂过赤岭的肩,安慰道,“会越来越好的。”

“晚上陪我去趟嘉定伯府。”赤岭见日往西移,估摸着时辰应该要去破阵了。而且嘉定伯府在京师里头,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丹薰坊。那处住的多为皇亲国戚。

“成。”老鬼与赤岭并肩离去。

龟公拉开门,恭送二人。

门一开,外头站的是一位风姿飒爽的姑娘。龟公久居勾栏,眼瞧这女子眉目端得是怒气万丈,又直视这门里头的两位公子,赶紧作揖将两人送出去,关上门后,长出了一口浊气。哎呀,这女子,好大的气势,吓得他情不自禁地想哆嗦。

老鬼和赤岭互看一眼,琢磨着小竹的神色,许是那人的事办得颇为坎坷。老鬼上前一步,正想解释,只见小竹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两人急忙跟了上去,狭长的胡同幽静异常,老鬼挤眉弄眼地示意赤岭说两句,缓解这冰僵了似得气氛,赤岭摇摇头,反而觉得此时还不如让她冷静下来。两人推来阻去的,突然前头的小竹停了下来,他俩各自一个踉跄,拉扯住彼此才堪堪稳住。

“到了,这是你的,那是你的,按计划行事吧。”小竹走到胡同口,指了指后头的两辆马车,就坐到第一辆马车里去了。

马车夫一瞧就是那人的手下,想来不会多嘴,赤岭看了看天色,叮嘱老鬼:“当务之急,先破阵。”

大局为重,老鬼点点头,爬进了小竹指给他的那辆马车。

赤岭也见两辆车朝他所定的方向驶远。他站在马车前,视线在车帘上停了会儿,帘脚绣了两朵秀气的垂丝海棠,这般姑娘家气。他也没见老鬼那辆车上有,约莫是车夫的夫人绣的。他踏上车,掀开帘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坐着三个童子命的小郎,约莫十岁的模样。

“劳烦各位了。”赤岭行了个礼。

两个小郎个性地把头一扭,不理睬赤岭。坐在最前头的系着青色发带的小童嘟囔了一声:“听公子的,与你无关。”

原来,那人竟养了许多童子命的小郎,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本事算是通天了。

赤岭的手触到一旁角落的柔软之物,他取过来一瞧,是件丝滑的夜行衣,这种料子,老鬼好像给他介绍过,叫什么云纱缎,人都说一寸缂丝一寸金,这云纱缎做的一件衣服,比那缂丝还要稀少。嗯?他就着窗外的日光,发现那衣袖上还有深蓝色的妆花绣着,他扶额暗叹,这件衣服估摸着是照着小竹的喜好做的,锦衣夜行,他和老鬼是被爱屋及乌了。

不过,如此昂贵的衣裳,他都瞧出来了,老鬼又岂会不知?他那样爱财的人,也不知会不会舍得穿这身夜行衣了。

赤岭暗叹一声,便将手中的衣裳放下。车里坐着四个人,此时却是沉寂的很,只有车轱辘反反复复地发出沉闷而又忙碌的声音,就如同这世间人,一刻不得闲。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头的车夫将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敲了敲木板,示意到地方了。

赤岭掀开帘子,跳下车来,天色将暮,正是送鬼好时间。他回头,见小郎们都各自拿着一盏酱釉油灯,心道那人还真的是事无巨细,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了。

他领着小郎往前方走了几步,找了块宽阔敞亮的地儿,此处用来燃符,正好。赤岭朝着三位小郎一拜,取出身上的火折子将油灯点亮,吩咐了一句:“还请各位守着灯火,切莫熄灭。”

“多嘴。”三位小郎齐声道。说归说,他们还是伸出了手,护着窜动的火苗。

赤岭抿嘴一笑,将火折子插在腰际,将准备好的符纸从袖中取出,抛掷空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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