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他说了什么？”小竹见赤岭回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在外面停留那么久，别是被赵九那哥儿说动叛变了。
“秘密。不过他不会再来纠缠你就是了。”赤岭坐下，也饮了一杯酒。这小小的广源客栈酿的羊羔酒可真是甘滑，也不醉人，难怪小竹能一直喝。
“真的？”小竹看向他，灿若星辰的眼里透露出无尽的欢喜。
“吃人嘴短，我就帮你到这了。”赤岭心头一痛，昨夜星辰昨夜风，依兰也有这样一双漂亮的双眸。若是她还在，见到面前的这一桌菜，肯定会细细品尝，归家后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若是真的，我定帮你去除九凤困。”甩了个烫手山芋，小竹喜不自胜。
“那我呢？”老鬼瞥了一眼小竹，这小丫头，看碟下菜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一起帮，一起帮。”小竹见老鬼脸色不虞，立刻堆了笑脸，谁叫赵九这事有人解决了呢！
月上梢头，三人酒足饭饱，赤岭搀着老鬼上了楼，看着小竹一个人摸着楼梯磕磕绊绊地进了房门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里。
夏日蝉鸣不断，赤岭喝了酒，反而清醒的很。他推开窗子，看着街上的灯火慢慢地一盏又一盏地亮起来，顺天府的京师万家灯火，落在他眼里，像星散河入大海，静谧又璀璨。
不多时，街上锣声传来，夜禁后街上人声寂寥，风中远远地飘来几声欢愉之音，许是从平康里穿出来的。
赤岭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皇城，灯火通明，阉党势弱，邪＋党遮天，紫禁城里的皇帝日夜御笔不辍，可大清的皇太极都快打到山海关了。大明，没了袁崇焕的几年里，几乎是节节败退。他眼中的光暗了下去，师傅让他守好秀青山，他却带着兰儿闯荡江湖。好不容易漂泊了几年想安定下来，却被人抓去做小兵，他在那些士兵里混了半日就明白了，哪里是皇帝招兵？他们这些人都是因为闯王李自成要攻京师，正到处找壮丁，凑足人头，去做先锋的。本就不愿参与这些纷争的他，连夜就走了。
他想起师傅，想起兰儿，想起自小长大的秀青山。见过了外头的风风雨雨，每当想起这些就能让他感觉心中很温暖。师傅，若我身上的九凤困没办法解开，不孝徒儿又要来九泉打搅你了。兰儿，忘川水深，你若怕过河，就等等我；孟婆汤苦，若怕难喝，就缓缓饮。轮回前，让我再看你一眼。
“闪开！闪开！”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的马蹄声，声声打断了赤岭满面的思念。
他看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关上了窗，躺上了床，眼前闪过的却是李家大官人死去前的画面。
人生在世，哪有什么选择，也没有任何对错。只要，他知道，这一刻，他是快活的，也不枉走一遭。
翌日，等不到去梁大夫那里，赤岭就被老鬼拉了起来，他快速地穿好道袍，连洗漱都来不及，就被人驾进了一辆马车。
一直没开口的老鬼，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赤岭他打了个哈欠，困顿的脑袋让他有些模模糊糊，他撩起卷帘，看了眼窗外。一、二、三、四……数不尽的大明军，这是什么情况？
他拍了拍老鬼，用手势问了老鬼：是李、董两家的是事暴露了？除此之外，哪里还能引来那么多的大明军？不过，他和老鬼做的事干净利落，自问没有走漏风声，不然他们不会带着小竹在京师闲逛。
自己做的事，他不想连累别人。
老鬼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指外头，把手指放在了唇上。
这是说这些大明军是来找他的了，外头有眼线，所以马车里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赤岭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拿过老鬼的手，在上面写了个“皇”字。
老鬼看了眼赤岭，轻点了一下头。外头太监传的是谁的旨，他清楚得很，此番进皇城，还是借着赤岭的名头进去的，他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复杂的很。既是要见他，绕过多少的弯弯道道，还是绕不出他的心，又是何苦来哉。
老鬼在赤岭的手掌中写下“守心”两字，就收回了手。
赤岭瞥见马车门帘被风轻轻吹起，也学着老鬼，把眼睛闭上，把心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几道宫门，就在赤岭觉得坐马车也许还是在地上行走比较舒服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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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恭请沈妃家眷。”
赤岭跟在老鬼身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走了大概半柱香的路，进了钟粹宫门后，七弯八拐地到了宫门口，赤岭抬起头瞥了一眼。
晚晴坞。这几个字看起来怎么有种熟悉之感？不由得他多想，晚晴坞里的太监就把先前带他们进来的太监请走了，留下了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太监把他们带进堂前。
晚晴坞的堂前不似皇城进来时给赤岭的感觉，像是忽然从京师闯入了陶潜笔下的田园，没有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没有声声清脆的水晶珠帘，也没有寸金寸绣的纱幔垂曳。脚下的青石砖换成了泥地，满园的小野花遍地生长，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车悠悠地转动，引水灌溉不远处的一块半亩左右的田地。地中麦苗绿油油，地外是一丛高大的芭蕉把叶子懒懒地盖在宫墙上。
这里，不是冷宫吧？赤岭一路走来，就听到一个沈妃的名字。他可不认识姓沈的人，和这位沈妃有亲的自然是老鬼了。不过既是攀上了妃嫔，为何老鬼他父亲又会被降罪而受黥刑呢？
“来了。”
头上方传来一道声音，温柔里带着铃铛般的清脆。听了后，似在炎炎的夏日里，喝了一杯甘冽的水。
“草民屈少庸拜见沈妃娘娘。”老鬼行了个大礼。
赤岭跟着他也一起行了礼。他瞥了一眼老鬼，却发现老鬼正看向沈妃的手腕，他也连忙瞅了一眼，却发现雪白的手腕上什么也没戴。等他回过头来，老鬼已经恭敬地低下头了。
“哥哥免礼，来人，赐座。”
晚晴坞里的太监端了两张锦杌进来，老鬼和赤岭谢了恩，端端正正地坐在沈妃的下首。
“哥哥，宫规有制，妹妹也就不寒暄了。劳烦请天师为我卜上一卦。”说完，就有宫女抬了一张小床放在中央，床上放木架，木架上搁置着蓍策。
赤岭站了起来，恭敬地问：“不知娘娘想测什么？”
宫里有钦天监，掌天文、定历数、占侯、推步之事。沈妃请一个精通风水的他来蓍草占卜，赤岭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就算算我能活多久吧。”沈妃的声音细细听来带着一丝疲倦。
不露声色的赤岭飞快地抬眼看了坐在上方的人，脑海中只留下了四个字：清丽无双。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有一年被老鬼拉着去勾栏，姐儿如流水般地走了出来献技，老鬼一个也没瞧上，到后来，他点了个排在最末尾的清瘦的姐儿。那姐儿第二日出房门时，同身边的姐妹说老鬼抱着她哭了一晚上，沾湿了她三条绣帕，多来点这样的恩客她怕是绣帕都要不够用了。
现在想来，那姐儿的神韵倒是与沈妃娘娘有三分相似了。想到此，赤岭更加心紧了下。他走到床前，由太监服侍着净了手，对着上天潜心一拜后，将蓍草取了出来。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赤岭拿出一根放置在床中，闭了眼，把剩下的四十九根在手中任意分成两个部分。赤岭睁开眼，走上前，把右手的一份蓍草放在沈妃娘娘的面前：“请娘娘取一根。”
沈妃抽了一根给他。赤岭把那根蓍草放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中间。接着，他以四根蓍草为一组，先用右手数左手的蓍草，再用左手数右手的蓍草。数完后，他把左手蓍草的余数放在左手无名指与中指之间，把右手蓍草的余数放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一变”完成，赤岭开了口：“沈妃娘娘生于辛酉年，年少时，吃了些苦。不过好在娘娘的星官不错，这些年都是平安顺遂的。”
赤岭把剩下的蓍草按方才的又顺序做了一遍，请沈妃娘娘再次取蓍草。“第二变”演算结束，赤岭没有说话，而是盯着手中的蓍草愣了一下。他静下来，按照同样的方法，完成“第三变”。
三变后，他得到了一个卦爻。但是却不敢讲。老君，真的会让面前的这个女子如此短命吗？他看了一眼老鬼，只见老鬼用口型说了“守心”两个字。
赤岭放下手中的蓍草，仍不死心地朝沈妃娘娘拜了拜：“烦请娘娘赐草民一字，草民便可告知娘娘的寿数。”
沈妃听后，点了点头，立刻就有宫女张罗了笔墨纸砚送到她的面前。
她美目轻移，落在老鬼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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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笔写了一个字后，叫宫女递给赤岭。
“魏”，赤岭看着这个字。是了，为什么晚晴坞牌匾上的字莫名的有种熟悉感，因为老鬼写的字与她写得太像了。
赤岭轻叹一声：“恕草民斗胆一问，娘娘可是痛失了一位公主？”
沈妃终于看向赤岭，声音里带着她都不自觉的颤抖：“是，两年前本宫没了公主。”
果然如此，赤岭不知该怜悯还是该叹息：“娘娘的卦爻显示娘娘的寿数是有变数的，两年前公主之死实是她替娘娘续了命。娘娘应体恤公主的孝顺之心，好好地在宫中生活。”
“天师，还是没有说，本宫能活多久。”沈妃看着用凤仙汁染红的手，显得她的手格外的白皙。她的娬儿，死的时候只有三岁，唯一和她相像的，就是一身赛雪的肌肤。
“娘娘明年有血光之灾，若渡得过，则可保耄耋之寿。”赤岭回答。
“你倒实诚。若是本宫渡不过这劫，那寿数就是在明年了，对否？”沈妃的语气不咸不谈的，似是还带了点讽刺。
“是的。不过娘娘有星官庇护，又身处皇城。一定会否极泰来的。”赤岭行了礼，表示蓍草占卜已经全部结束了。
“来人，赏。”沈妃吩咐道。
门外的小太监捧着两个木匣，恭敬地跟在赤岭的身后。
“多谢娘娘。”赤岭谢恩，他还是有些疑惑，只是让他进宫占卜吗？
沈妃站了起来，朝老鬼走了一步，便停了。
“哥哥，不知民间可有扶乩的天师，我想听听娬儿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老鬼一直没有抬头，与平日里放荡不羁的模样相去甚远，他躬身行礼：“娘娘之命，莫不敢从。听闻苏州吴县的金采，降灵才女叶小鸾，轰动江南。如若娘娘想公主，可召金采进京一问。”
“辛苦哥哥，辛苦天师了。”
沈妃的话刚说完，一旁的宫女便提示她时辰到了。她退了一步，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她和屈少庸隔得如此近，仿佛连呼吸都可闻。但是，只要他走出这宫门，他们便不会再见了。她把头转向御书房的方向，合上了还未落下来的泪。
“小成子，送他们出去吧。”
两人再次谢了恩，退了出去。一路上，老鬼沉默不语，赤岭也在想着沈妃的卦爻，一时间只有脚步匆匆之声。出了承天门，御河里的荷花有的露着尖角，有的含苞待放，还有的已亭亭玉立。青翠欲滴的荷叶挨挨挤挤的，宛如千万把撑开的绿伞。
为何来时是马车匆匆送进宫，到走时却是让他们自行出宫了呢？他顶着烈日，把目光从娇嫩的荷花转移到身后高大的朱红色城楼上。紫禁城令人生畏，里头的人生存在高高的宫墙中，都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慢着慢着，万岁有请！”从端门那里，远远地跑来一个太监，与刚送人出来的小成子擦肩而过，喘着气朝他们奔来。
赤岭左看看没人，右看看只老鬼一个。显然来人，是找他们的。
老鬼也是一脸的错愕，显然他也没想到有这茬。
黄历来算，今日宜出门。可见得不是妃子，就是皇帝，让赤岭的心里也没底。这些宫中贵人的时间宝贵的很，哪是他一个江湖风水师能消遣的。他心中再不乐意，面上也只能扯出一点笑容，朝这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胖胖的公公行了个礼：“公公有礼。”
胖胖的毛公公点了点头，深吸了两口气，缓了缓道：“天师且慢，万岁下了朝，听说您在皇城，特叫我来请您走一趟。”
什么时候他这么出名了？赤岭心有疑惑，问的却是另一件事：“不知我身旁的道友，可否与我同进？”
“万岁没说。”毛公公看了一眼老鬼，伸手向前，“天师请吧。”
那便是不能一道进去了。
老鬼也明白，本身自己能进宫，一来是沈妃亲眷。可亲眷一般都为内妇，才能进后宫的。他此次有着赤岭的名号，才在偏殿和众人的注视下，见到了沈妃。如今万岁无诏，他怎么可能再进紫禁城呢。
“去吧，我在梁大夫那等你。”老鬼说完，看着赤岭和毛公公的背景渐行渐远。他转了身，背着沈妃赐的沉甸甸的东西，独自往长安右门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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