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夏恩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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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恩的葬礼是在春末夏初的中午举行的。

流程尽量从简,从头到尾不过两三小时;出席的人员,家族亲戚加上廖廖好友,也算不上多;整个仪式非常冷清,对比死者的身份,有点不太体面。

夏恩本人倒不怎么意外。葬礼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夏明宇操办的。对方演技登峰造极,当他红着眼睛,拿出“夏恩哥哥不喜欢吵闹”的理由向夏父解释自己缩减宾客名单的行为时,又有谁会怀疑他的用心呢?

葬礼全程,夏明宇完美扮演着痛失长兄的幼弟。他甚至在棺木入土时抹了抹眼泪。夏父将这个细节收入眼底,神情中出现一抹忧思,尔后摇摇头,在熟人的搀扶下率先离开现场。

夏恩知道他爸担心什么。无非是认为他这个私生子善良纯真,自此开始继承人培养,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提前为其心疼罢了。

在和夏明宇彻底撕破脸前,夏恩也曾有过类似忧虑。后来才发现自己杞人忧天。褪下那层伪装的夏明宇,不管从哪里看,都比他更像夏家苦心培养的继承者。

那种对权力的原始渴望,无穷无尽的野心,漠视他人、牺牲他人并将其当成踏脚石的天赋,是他穷尽一辈子、再怎么学习也比不上的。

夏家是H国的名门大族,历史超过百年、根基十分深厚。它通过持续数代的联姻,彻底洗干净了曾经的非法背景,成为了如今横跨数界的庞然大物。

但这个家族骨子里信奉的东西一直都没有变。夏恩出生没两年,夏父就表达出了对这个儿子的不满意。他长得像秀气的小姑娘,性格腼腆又害羞,像只被猎捕的兔子,而非狩猎的猛兽。

十几年后,夏家少主手腕强硬、行事狠辣,是其他人躲都躲不及的煞星。那些在夏恩手上吃过亏的家族,要是知晓这些评价,一定会以为这是刻意编织的诋毁笑料。

夏恩对此不置可否。

他的父亲和他的弟弟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他。所以夏明宇用如此草草了事的葬礼来做报复,企图再恶心他一回。

夏父虽然不赞同,但以为这样会遂夏恩的意,在最后施舍出他感动自我的仁慈。

然而实际上,这人走茶凉的极大落差映入夏恩的眼里后,一丝波澜也没引起。他从来都没在乎过这些世俗的东西,正如他从未畏惧过很多人竭力逃避的死亡。

骨子里,夏恩认为自己可能更像他妈妈家族的人。他的舅舅小姨、表哥表弟们,大多才华横溢,同时也很神经质。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不是成为酒精和各种药物的俘虏,便是抛家弃子、孑然一身地去追寻遥不可及的精神理想。

对夏恩来说,这个精神理想的投影,一度便是贺斐炎。

初夏的阳光穿过树影,在高大挺拔的男人眉目间落下晃动的光斑。他穿着笔挺的衬衫西裤,默然不语站在那里时,简直像幅艺术品。

夏恩曾被这副皮囊迷惑。他欣赏男人的洒脱不羁,沉迷于他带来的眩晕般的炽热、激烈的感情中。他曾给他贫瘠黑白的世界染上无数绚烂,也如流星般短暂的眨眼即逝。

眼下,他曾想要保护的弟弟走向他的前任男友。他们在他墓地五米开外的灌木丛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夏恩坐在自己墓碑边,百无聊赖地在心里默数,帮这对连酒店费都舍不得掏的狗男男计时,然后满意地发现贺斐炎做1果然还差他一大截。

十来分钟后,两人先后若无其事的从密林里钻出。夏明宇嘴唇红润,眼眸明亮,他揽住贺斐炎,靠在对方腰腹上,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不可一世的夏恩夏大少,居然酒后失足摔死了。”夏明宇道,“我听到这消息时,简直以为是迟来的愚人节玩笑。”

贺斐炎抽着事后烟,目光穿过已成幽灵的夏恩,在墓碑上的名字上一扫,又像被烫着般急急撤离。

“早知道我就不让人偷偷换他的药了。”夏明宇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脯。

“害得我一直提心吊胆,怕被警方查出来。好在没半天,他们就宣布是意外了。”

“话说回来,要不是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是重度抑郁加重度焦虑。他可真能装啊,一直威风凛凛的,看着比谁都厉害……谁知……啧啧。”

“斐炎,你就是我的幸运星。我的人生从遇到你开始,就一直一直在走上坡路啊。”

“明宇少爷,我们只是交易,彼此帮助,彼此成全。”贺斐炎淡淡道,“你拿到了接班人身份;我得到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我们钱货两讫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拔diao无情呢。”

夏明宇打趣,从他身上起来,将衬衫扣好,一步步走到夏恩墓碑前。

“哥哥,你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你知道吗,你留了那么多资产给林阿姨,她照单全收,却连两个小时都抽不出来。”

“你可是她亲儿子啊。哦,对了,还有我们呼风唤雨的夏老爷。你看他今天这伤心过度、路都走不稳的样子,难以想象他昨晚还同小嫩模快活呢吧?”

“夏恩,你死了,大家都很开心呢。”和夏恩相似的眉眼弯翘起来,表露着主人发自内心的愉悦。

夏恩面无表情。类似的话,他活着的时候听过不少。而死亡并不会让其杀伤力更强。

但林茵……怪不得他刚才怎么找都没看到,原来是根本没来。

夏恩有些恍惚。他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上次见面,还是一两年前,某个政要组织的宴会上,他们远远地对视过一眼。

林家的小女儿和夏父离婚后没几个月,便嫁给了一个画家。尔后又离婚、再婚。这是颇有名气的一个导演。对方事业很成功,而夏家大少爷是这位新晋的陈夫人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夏明宇和贺斐炎也走了。太阳从头顶偏斜又下落。一片如血晚霞后,墓地笼进一片黑暗。

夏恩以为自己能看到其他的鬼魂啊灵体啊什么的,但除了幽幽虫鸣和树木错落的黑影,这破地方啥都没有。

他在墓园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发现他走不出这个地方。在洛奥斯特家的墓地,他并不觉得孤单;可在这里,他感觉并不好。

他想回去。

可他还回得去吗?

人类夏恩是确凿无疑的死透透了。雄虫夏恩呢?

雄虫夏恩……应该也已经死了吧?

调动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跨过那道门时,夏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抱着泽维尔自杀时,夏恩残留的自我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他看到的劳埃德濒死生产那一幕……

夏恩不愿意去思考后续的事情。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感受到心绞的痛感?如果他没死,眼前这些又是什么?

他很确定,这个葬礼是真实存在的。这不是他灵魂回归地球后、正在进行时的“现在”,而是过去。

它一直在那里,他随时可以知晓。只要他走进那道门,正确的“觉查”。其间道理,大概和他意识消散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差不多……

一丝火光在黑暗中亮起。夏恩忽然发现自己漂浮于星河之间。

他懂了。他死了,他又没死;他活着,却又没有。他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有多少个宇宙就有多少个大海,有多少个生灵,就有多少滴水。

他只是回归了生命诞生的地方。他曾经惧怕在虫族的集体意识场里迷失,但其实,迷失也没什么不好。

随着他的意念转变,夏恩的肢体慢慢隐化。

不管是做人,还是当只虫,都又累又难。他低叹着,困意涌上已经不存在的大脑,催促着他融入更高位面的意识之海。

“夏恩……夏恩……”

有人在叫他。锲而不舍、持续不断。夏恩原想不理,但诡异的是,他散去的身体又逐渐凝聚,他能感觉到,他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远。

他恼怒地睁开眼,心情暴躁得差点整个人都要炸掉:“没事不要瞎嚷嚷!闭嘴好——”

青年脖子梗住了。表情停滞在正要发大火的前一瞬。

他的面前,是卷曲蓬松的黑发。再往下,是凌厉深邃的五官,以及一双闪烁着洞悉犀利的金眸。

他的背部和臀部,陷在松软舒服的床垫之中。他的手,紧紧抓着不属于自己的胳膊——

而他的辘辘饥肠,在食物香气飘到鼻尖的同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

艹!

夏恩思维还停留在如何保留一点尊严时,胳膊和腿已不听使唤,非常野蛮粗鲁地推开床边的虫,一把朝外扑去,野蛮地抢过来者手里的餐盘,刀叉都不用,直接用手抓起食物,往嘴里狂塞。

他仿佛几天几夜没吃饭、差点饿死的人,直到光了七八个盘子、肚子鼓得简直要涨破了,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说不得不是因为夏恩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吞吃下几头大象。但物理条件不允许。

对于他如此模样,被他蛮横抢夺了食物的高个雄虫和床边的黑发雌虫都表现的很淡定。前者甚至主动给他拿了靠垫,扶着他平躺在地毯上,让他能舒服一点。

“在我辛辛苦苦把你捡回来、又花了大价钱给你治疗后……”黑发雌虫翘着二郎腿,用一贯梳理淡漠的语调认真调侃,“我竟然要担心你被噎死。”

夏恩装作没有听见。他抹去嘴角残渣,转动头部,用视线在周围兜拉了一圈。

这是一间非常豪华的酒店套房。装修低调精致,家具电器都是大品牌。厚厚的纱帘垂拢下来,遮挡了外面的光线。

显然,他运气不错。那样一番自杀式攻击后,竟然还活了下来,而且被友方所救。

夏恩的目光最后回到这房内另外两只虫身上。

一只一如既往,身上的压制场肆意散开,持续地向外制造压力;另一只个头高挑的雄虫,是夏恩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脸很小,栗色长发在脑后扎成短马尾,露出又高又饱满的额头。眼睛是蓝色的,睫毛浓密如鸭羽。五官精致、轮廓深邃,长相堪称惊艳,是看了第一眼还会忍不住再看第二眼的美人。

刚才就是他,在夏恩狼吞虎咽之时默不作声地给他送水、递纸巾、换盘子。

“……所以是你救了我,K?”

起身走了两步后,夏恩发现自己又开始头晕,甚至气短,所以他干脆双腿一盘,又坐回了地毯上。

“麻烦加上‘又’。”K从身上摸出烟,用食指和中指捻着,微微晃着脚。

“小公爵,我不想陈词滥调。但我还是得说,您的脑子是用来思考的,不是和脸蛋一样好看的装饰品。”

“我强烈建议您,平时没事少看点英雄电影、少打点没营养的游戏。您只有一条命。不能复活,也没有技能BUFF。

“如果万一的万一,哪天实在不行,非得要洛奥斯特公爵阁下豁出性命才能解决,那能不能认真思考一下后续措施,多找点援手?”

“就算真的要死,您这条性命也要死的有价值一点。不要人家随便设个什么傻逼圈套,你就二话不说钻进去了。”

“不然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你玩的!”

K噼里啪啦一阵咒骂,随后跳下桌子,向夏恩逼近:

“这次真的若不是L突然提起要去曼其贝拉行星,你现在已经是绕着行星做天体循环宇宙垃圾了。”

栗色头发的雄虫适时给了他一个笑容。这一下就打破了他不说话时的冰山美人形象,让夏恩倍感亲切。

好吧,看来他真正的救命恩人没有被K传染毒舌。小公爵觉得一阵放松。他实际很不想讨论之前的决定,但作为又被擦屁股的对象,他没有抱怨的权利。

之后,K换了角度又是一顿教训。语句之流畅、用词之脏之下流,让夏恩自愧弗如。他宛如暴风雨中的小树苗,在这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折磨中,被摧残得奄奄一息。

最后还是L看不过眼将K叫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夏恩只看到了L。

“他最近压力有点大。”雄虫抱歉地笑笑,“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夏恩摆手,忙客气道,“嗯……有件事,我想和你确认一下。”

考虑到K的工作性质,小公爵秉承着不让他虫作难的原则,从醒来到现在,一个不该问的问题都没问。比如他们在哪里、对方为什么能“顺道”救了他、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但这个问题,夏恩一定要问。

“劳埃德……”金发青年咬着唇,抬起头,“啊,就是克雷夫将军,他现在……”

“克雷夫将军性命无忧。”L走近夏恩,深深地望着他:“他很好。”

从醒来起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头消失了。夏恩脱力般地倒进沙发。

L看着他,忽然弯下身子,一个展臂,将小公爵公主抱了起来。

夏恩大吃一惊。一是为自己垃圾的警觉性;二是为对方的惊虫臂力。他现在已经不是少年时期的体重了。可这只身形瘦削的雄虫抱着他,依然轻松的就如拎了只小猫小狗。

L将他塞进里间的大床,随即在床边半跪下来:“小公爵,您现在看着没有大碍,但实际不管是您的身体和精神核,都遭受了很严重的创伤。”

“您的身体需要大量能量补充以及睡眠。您要想快点好起来,就一定要好好吃饭和休息。”

“这家酒店食物味道还行,您一天十顿我们也负担得起,所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日常中需要什么帮助的,也尽管开口。”

成年雄虫语音柔和,垂着浓密的羽睫,望着靠在床头的夏恩:“专业的医护治疗方面……嗯,因为条件受限,只能委屈您先接受我的精神力应急治疗。”

“其他的,我明天再和您说。您现在看起来很困了,好好休息罢。”

说完这些,这只雄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随后帮他放下床帏,离开了房间。

夏恩陷在柔软的床垫里,潜意识觉得哪里不对,但在快速涌来的睡意下,这个念头飞快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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