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这是微风和畅的初夏清晨。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像被雨水刚刚洗过；草地又松又软，绿得简直晃眼。
一块蓝色格纹野餐垫铺在草坪中央，最中间坐着三只虫。在他们外围,其他虫或站立或蹲坐,或抿唇审视或一脸淡定。
他们投出的目光在空中相交,尔后齐齐射向视野中的那两只雄虫。
夏恩·洛奥斯特。尤里·洛奥斯特。
任谁突然看到两只“死而复生”的虫,都会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怀疑。
——这是幻象？还是某种残留的精神能量？仰或是其他的什么可能？
忽略这点先不提，当尤里·洛奥斯特微微垂眸，低头弯身，曲起一条长腿在夏恩·洛奥斯特身边坐下时，在场的所有虫都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间发出一丝敬畏的轻叹。
过去一年里,星网上随处可见新任小公爵的高清大照。这只刚成年的雄子的美是青涩而又复杂的。青涩和洋溢的热情一样，是年轻雄子的专属。而过早背负的责任，则为他甜美纯真的笑颜增添了厚度和阴影。
而此刻,在阳光下肆意展露微笑的这只雄子,下颌锋直，纤眉舒展，双眼闪动着灵动的智慧与生命力。他的指尖在发光,轻柔卷曲的金发也在发光。沉睡在灵魂和血脉中的光彻底苏醒了，光点流淌在他的血管里，从里到外，将他整个躯体映照得透澈明亮,同时又坚固异常。
他的兄长，上一代的洛奥斯特公爵阁下则是另一种互有关联却截然不同的美。外貌上,他们兄弟都继承了双亲的金发蓝眸,俊美绝伦得不似真虫。性格方面,尤里·洛奥斯特延续了赫德森·莱斯利的坚韧冷静,以滴水不露的社交手腕和冷然疏离的沉稳气度闻名遐迩，成为帝国和联邦无数雌虫亚雌的梦中情虫。
尤里·洛奥斯特是淬过雪水的利刃，沉静而孤冷，锐利又鲜亮。无疑，他很美，也很强大。可那种全然的力量感和存在感，也同时碾压着周遭的所有事物，攫取了所有靠近他的光芒，让其黯淡枯萎。
可现在，这种美同样有了变化。没有虫说得清哪里出现了差别。它就是发生了。尤里·洛奥斯特找到了平衡点。全新的平衡。
冷锐的光敛去了刺目的绚丽，散发出柔和圆润的色泽。他明明没在笑，仅仅只是坐在那里，便如一股怡人的春风拂进众虫的心扉，带来了无限生机。
这样的两只虫，随便哪只单独出现，都足够观者驻足回首、呼吸紊乱。而当他们并肩而坐、同框交谈，甚至同时弯起嘴角、眼睫眨动时，形成的视觉冲击力则强烈得仿佛一阵强光，冲刷得其他虫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突然这么安静？”
尤里的晚到让夏恩嗅到一丝八卦的味道。他凑到自己大哥面前又一次套话无功而返后，忽然觉得全场氛围有些古怪。
劳埃德低咳两声，压制场稍稍向外扩了扩，给出善意的提醒。
于是，停掉的时间忽然又动了。
“小公爵，这种精神力入侵，你是如何做到的？”
率先打破沉默、发问的是见惯各类雄虫精神力技能的侍卫长。他摸着下巴，眼神里满是赞赏和好奇：
“没有直接的肢体接触，也不在有限的固定空间，甚至……”雌虫顿了顿，感叹着，“很可能跨越了几百万光年。”
“而且同时入侵这么多对象……”史蒂夫·萨德沉吟，忽然他意识到什么，立刻补充纠正了自己的用词：
“不，不是‘入侵’。我们被带进了他的精神图景。”
这只经验丰富的年长雌虫指了指隐没在树影里的白色屋顶：“如果我记忆没问题，那应该是洛奥斯特的祖宅。而洛奥斯特……”
史蒂夫转向尤里：“这是哥哥做的吗？”
“哥哥？？”夏恩瞪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前我一直称呼他为公爵阁下。可现在这里有两只公爵，智能这样区分。”史蒂夫摊手。
“那也不用叫哥哥吧！”夏恩一脸消化不良，声音拔高，“我才不想要这样一只大胡子弟弟…”
“萨德先生，您叫我‘尤里’就好。”
尤里伸手在夏恩的脊背上摩挲，安抚自己弟弟，同时环顾了下四周：“唔……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跳过自我介绍的环节？”
在场的这些虫，不是帝国政界军界的大人物，就是相熟的豪门贵族。他们可能没说过话——比如昆恩和史蒂夫，但一定都知道对方；可能并不相熟——比如罗安和休，但短短接触交往下心底都藏里一分欣赏和敬畏。
因此虽然是问句，但已是陈述。没虫接话就是证明。
“被反向拉入他虫的精神图景不是说完全不可能，但难度很大，发生概率十分低……”伊斯米尔低喃着，目光飘向尤里，“洛奥斯特大公，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
“不是我做的。”
尤里摇头。他一把拉过正在和史蒂夫继续纠结称呼的弟弟：“夏恩，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你越早将这些东西解释清楚，我们就可以越早进入正题。”
“噢。”夏恩斜眼瞥向自己哥哥，“某虫着急得不得了呢。到底是有什么急事啊来说说看嘛，这里这么多厉害的雌虫雄虫，不管是头疼脑热还是什么疑难杂症，一下帮你解决——嗷，谁打我？”
夏恩抱住脑袋，扭头朝后看去，正对上神情颇为严厉，目光满是不赞同的帝国上将。
不用问了。
“好吧。”夏恩只好扁扁嘴，在劳埃德的注视里摊手：“我来做个简要说明。”
“萨德大叔说的没错，准确来讲，你们都被我‘请’过来做客了。”
“侍卫长阁下、昆恩、大哥和我有过精神力链接。我要做的只是找出这条旧通道，然后激活它。其他虫嘛，我需要和我们双方都有过精神力联系的‘介质’，通过他和你们保持肢体上的接触，才能搭建全新的链接通道。”
“我的好兄弟昆恩很能干，帮我带来了尊敬的虫帝陛下和罗安·曼奇阁下。”
夏恩伸出拳头，和斜对面的昆恩击了下掌。
“小少爷，我听得不是太明白……不过您是不是太谦虚了？”
史蒂夫眼中精光闪烁：“我们没有过精神力接触，也没有什么可爱的小雄虫敲响我的门。事实上，一分钟前我还泡在浴缸里追剧，没有任何虫把他的手指或者脑袋贴过来。它就是突然发生了，我眼前一黑，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你的好兄弟被关在监狱，你居然还有心情泡澡看剧？”夏恩不敢置信地瞪着这只胡子拉碴、裹着睡袍的中年雌虫。
“本虫都不着急，否了我一二三四五六次营救方案，你想让我做什么？”史蒂夫冷哼，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夏恩身侧的劳埃德，“八点的黄金热播爱情剧它不香吗？我是精神核错乱了才要去碰他那张臭脸？”
“三四五六次？”伊斯米尔皱起眉头，声音冷凝，“萨德，有哪些事是我应该知道而你没汇报的？”
“营救方案？”这是休惊诧的低喊，“陛下，你们已经在计划——”
“够了！”
一声冷喝划破长空。嗡嗡作响的杂音瞬间归零。
众虫调转视线，看到了站得离大家有点距离、进来后就没说过话的罗安·曼奇。
“不管你们要聊什么，我都没有兴趣。夏恩少爷，不介意的话，能让我先离开吗？明天我还有重要的收购案要谈，我必须再过一下他们的财务报告……”
“二哥！”昆恩抓住他哥的胳膊，抬起头，嘟起嘴巴，棕色的大眼睛扑扇着卷翘的睫毛，“来都来了，再听听啊。”
“昆恩·曼奇，你时隔二十天才回家，却不是道歉认错、收拾你的烂摊子，而是把我扯进这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游戏。”
“我对你很失望，小弟。”
罗安声音冰冷，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冰霜，“你就要成年了，我没法管束你。所以请你以后，再不要拿这种无聊事来骚扰我。”
“二哥，这根本不是什么无聊——”
“是我要求昆恩少爷将你带过来的，罗安。”
昆恩正待反驳，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随后，一抹高大的虫影穿过其他虫走了过来。
是劳埃德·克雷夫。他只是简单站着，便如一座小山，压迫和威慑着周遭的一切，是不属于洛奥斯特们的另一种耀眼。
不待罗安回应，劳埃德转向另一只虫：“史蒂夫，找你过来同样是我的主意。而小少爷也是通过我的精神力链接到你的。我是你们的‘介质’。”
帝国上将言简意赅，却成功让刚才还有怒容的罗安止了离去的步伐。
这只雌虫，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不通过身体接触，就能入侵进另一只虫的精神图景，这是精神力到达A级、凤毛麟角的一小撮超级精英才能做到的。最近二十年内，被刷新的记录是五十米，且仅限于一对一。
可此时此刻，他正在经历的事情和这只虫意指的，让这份叹为观止的记录显得无比可笑！
夏恩·洛奥斯特不仅可以一对多地将其他虫拉进自己的精神图景。他还能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只凭另一只虫的物理协助，便成功侵入他虫的精神图景，和他们建立精神力链接。这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
而现在，这只应该被严防死守关在秘密监狱的雌虫说，这只雄虫甚至可以完全不需要物理接触，仅凭有过联系的第三方，就能达到同样的链接目的？？！
精神图景是虫族最核心的大脑功能区，也是最脆弱的部分。这里有任何一点损伤，都会引发身体严重的功能紊乱或者不可修复的器质性伤害。
如果这是真的，这会有多么可怕——
这就是真的。
一个念头如鱼儿跃出海面，又潜回他的脑中。罗安忽然意识到，他按昆恩说好的时间，走进书房等待时，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他被强行拉进这里时，完全没有知觉，更别提进行防御和反抗。这相当于他的生死，全在夏恩·洛奥斯特的一念之间。
如果将这种能力应用到战场上……如果这只雄子精神力足够他一次链接二十个、五十个、或者上百个……如果不需要完全进入，只是一瞬间的接触……
不止罗安想到了那个可能。格斯、史蒂夫、休，甚至伊斯米尔紧绷起来。
“——一念之间就能大杀四方，轻轻松松干翻几个舰队……”
夏恩读出了他们脸上的东西。他只能朝天翻着白眼：“啊，想想是很酷炫……”
“但是我做不到。”夏恩赶紧否认。
不过，只是暂时做不到。夏恩在心里偷偷默念。
不久前他当着劳埃德面，第一次把昆恩和尤里同时拉进来时，帝国上将和这些虫的反应差不多。他耐心的对劳埃德解释了他的能力，然后，劳埃德便神色严肃地要求他一定要在今天做此强调。
之后，尤里又给他科普了他这个觉醒天赋能力的可怕。同样叮嘱他保密并低调。
夏恩当然不想被各方忌惮，或者被抓去做什么虫体实验。于是他当场答应下来。
当然了，对着他们挑选出来这些虫，考虑到根本藏不住，还是他主动解释来得省事。
“链接的第一级目标必须是我很熟悉的虫。通过‘介质’链接的第二级目标，必须是‘介质’非常熟悉的。层级越往外，成功率越小。目标的精神力越强，链接维持得就越久，稳定性越高。”
“当然，除了这两个关键点，还有其他很多因素，也会影响链接的可能性。”
夏恩尽量简单明了，语气神情仍然很随意。说到这里，他忽然眼珠一转，拉起身边劳埃德手：
“你们应该感觉到我和劳埃德之间有某种很强烈的联系。对不对？那不是你们错觉。你们能感觉到，是因为真的存在。”
突然间，仿佛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一个猜想涌进伊斯米尔脑袋。这只黑发雄子本能地将目光转向夏恩身后另一只雄虫求证，却只看到对方嘴角一抹浅浅的弧度。
“你们……难道……”史蒂夫·萨德张大嘴巴，表情呆滞。
“做了精神标记？”休·雷诺德接道。
“没错。”夏恩抬起下颌，笑容扩大：“精神领域内，我们是一体的。”
“你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不光属于我，也属于他。这次邀请你们能一次成功，和我们战无不胜的克雷夫上将有很大关系。”
“哇哦。这个恩爱秀得高级，让虫嫉妒。”
昆恩捏着格斯的手，砸巴着嘴巴，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几十秒后，他以超乎寻常的脑回路，抓到了一个重点：“——诶，这么说来，小夏恩，格斯翅膀上的伤，是你动的手脚？”
“喂！不要用这么奇怪的词语，什么叫我动的手脚？”
夏恩弓起眉，倾身向前，伸出手指戳着昆恩的胸膛，不满地拉长语调：“如果你是说帮他缓释伤情，其实是劳埃德做的，嗯，四舍五入就是我做的。那么……”
“看在我帮你们省了一大笔医疗费的份上，你们要怎么感谢我？”夏恩满脸得意。
可惜他还没等到自己好友的回答，黑发雌虫已经抢先一步，来到夏恩面前。
“夏恩少爷……真的是您……”
“夏恩少爷，我不知道您到底怎么做到的，但是您真的……”
格斯咬着唇。这只常胜飞球手惯有的桀骜表情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涨红的耳朵和脖颈。
“之前医生们都说，我要完全痊愈再次上场，一年已经是最乐观的情况了。但现在，他们说最多只要三个月，我就可以飞得像以前一样快，而且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请您务必允许我上门拜访——”
“我说过你是我最喜欢的飞球手，格斯。那可不是场面话。”夏恩朝他挤挤眼，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没人不喜欢被感谢。只是夏恩突然有点心虚。格斯的伤基本不碍事了，这就意味着他赶得上下赛季的联赛，而他当时离开时，顺手帮的那个小忙，肯定会影响到这只雌虫的正在快速上升的运动事业……
虽然应该不会有虫知道，但万一呢？万一他哪天大嘴巴自己说漏嘴……
唔，看来报酬还是不要了得好。感谢晚餐也能推就推吧。
夏恩面色古怪，同样面色古怪的还有他的表哥，虫帝陛下伊斯米尔。
这只黑发雄子伸手揉上额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夏恩。”
几十秒后，伊斯米尔再次开口，紫瞳冷冽，气息深沉如渊薮。
“尤里从能源核心的爆炸中幸存下来，时隔一年和你取得了联系。而你不仅没有被克雷夫将军谋害，反而和他进行了精神标记。同时，你综合评级大幅度提升，已经晋级S，并在二次进阶前，觉醒了精神力力天赋。”
“我明白这些事对你来说也需要消化。一周不够，两周三周甚至一个月都可以。但你用了两个多月。这都不是重点。”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月你仿佛真的从这世界消失了。没有一条讯息，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我为你哀悼过，我亲爱的表弟。我甚至压下了洛奥斯特请封新大公的申请，只因为我……”
虫帝陛下咬着唇，垂下眼眸。
休将手掌贴上黑发雄子的后颈。
伊斯米尔吸了口气，然后他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而现在，你兴致来了，就突然把我们拉进这里，大谈特谈你能做到的事。”
“夏恩·洛奥斯特，这不是游戏，没有重来的机会！”
伊斯米尔从齿缝间挤出词句：“这攸关帝国命运、政坛局势和许多虫的身家性命！稍有不慎，萨德、克雷夫、休、曼奇、洛奥斯特都会为你我陪葬，我们在乎的所有都会破碎毁灭！”
“我知道。”
“——你知道？”伊斯米尔反问。
夏恩点点头。他拍拍格斯的肩，从地上站起来，目光缓缓从周围的虫身上扫过。
“你们相信我吗？”金发青年平静地说。
劳埃德和尤里跟着起身，同时将手放在他左右两侧的肩膀上。昆恩重重点头，格斯抿了抿唇。罗安和史蒂夫眯起双眼，伊斯米尔和休没有回答。
“……好吧，不意外。老实说，其实我也一样。”
“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夏恩真诚道，尔后他长舒一口气。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就容易很多：“是的，我需要帮助。”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和你们当面谈一谈。”
“陛下，我很抱歉失联了这么久。我感受到了你对我的关心。我很感动，真的。”
“昆恩，谢谢你那一跳和一直以来对我的信心。罗安，我知道你有疑惑，我稍后会解释，现在只拜托你听我说两句。侍卫长阁下、萨德大叔，你们愿意为了陛下，为了劳埃德做任何事。我也是。”
“意外发生后的这一年，我很困惑。我自怨自艾、可耻的逃避，甚至自欺自人。但还好，有虫还没有放弃我。”
他看向劳埃德和尤里。
“这让我坚持了下来。”
“我回来了。同时我弄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没必要独自战斗。我们可以让其他人来帮忙。即使这意味着不确定、被拒绝，被伤害和失去的风险。”
“你们有的和我有血缘关系，有的是我多年的朋友，但有的我们彼此只见过一两次面。你们不了解我，正如我也不了解你们。但没关系。我们已经有了相交点——我们共同信任的那只虫；我们还有共同的目标——保护我们所爱的虫。”
“我们可以为彼此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