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退敌

谢苏? (二) 退敌

不知为什么,方玉平对这个尚且不知道名字的青衣人,十二分的相信。

这青衣人形容单薄落拓,一只手废了,全无他想象中英雄侠客那般慷慨激昂之态。方玉平素来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平生除了他父亲,只有面前这人,令他从心里往外的钦服。

不完全是武功的原因,这个青衣人,确有一种令人折服的气概。

他紧紧贴在那青衣人身边,手中长剑锋芒闪耀,映着雪光,分外的明澈。那青衣人手中却无兵刃,一双眼沉静如清水中养的两枚黑水银,却是盯着地面,不做稍移。

雪地上一无异动。经过了方才一场较量,方玉平丝毫不敢大意。只是双眼盯着白茫茫一片雪地。时间长了,却也不免有些酸痛。

他眨一眨眼睛,正当此时,一大蓬积雪忽然自正前方冲天而起,随即其他几个方向白雪一并涌起,时间上虽有先后之差,却因速度极快,倒像是在二人周围,四面八方一同凭空多了一道雪障。

大片积雪纷纷扬扬地飘起,又纷纷扬扬的落下,竟是一直未住。方玉平只觉视野里一片模糊,实不知方才那人又会从甚么方向袭来。反观身边青衣人,虽亦是一脸肃穆之色,却仍是凝立不动。他不由有几分焦急,低声道:“我们要不要离开此地?”

“不必。”青衣人平静开口,“生死门是波斯武功一脉,门中高手虽可长期潜伏雪下,却不能如东瀛忍者一般在雪下潜行,那人掀起周围积雪是为了掩饰自身方位,只要找出他藏身之处……”

他一语未完,忽然凌空而起,冷冷一声:“出来!”借那一跃之力,脚尖一点方才那柄被他打落的长剑,那柄长剑便如活物一般,向东南方雪地上直插下去!

方玉平出身御剑门,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剑派,讲究的便是以人御剑,人剑合一的道理。他自小耳濡目染,见青衣人方才那闪电般的一击,看似轻描淡写,实际无论劲道、角度、控剑能力,无一不是巧妙到了极点,便是家中几个长辈,也少有人能做到这样地步,不由便叫了一声:“好!”

这一声叫好出来,他心念一转,又想到了青衣人那只残缺的右手,用剑之人,右手这食中二指尤为重要,那青衣人却偏偏没了这两根手指。

想到那青衣人一生无法用剑,不知怎的,竟是为他难过起来。又想日后若见到那个伤他之人,定然要为他报复回来。

至于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去报复,方玉平却是未曾想过。

这一边御剑门少主脑子里连转了数个念头,其实也不过瞬间之事。那一边战局,却又起了变化。

那青衣人这一剑声势并不甚大,远不如方才那一阵雪障气魄惊人,然而其中的狠准之处却丝毫不容得雪下那高手小觑。那人再无法隐藏,随着一声低沉叱喝,一道修长身影疾如飞鸟,霎时破雪而出!

他人在空中,身形未稳,忽闻耳后风声大响,心道这青衣人果然难缠。此刻他虽无借力之处,但凭着一身了得内功,竟是硬生生在半空中转了方向,躲开了身后袭来的两只银梭。

他松一口气,身形尚未落地,忽觉左肩一疼,转头一看,第三只银梭正正打在他肩头之上。

那青衣人凭着卓越目力经验发现他藏身之处,掷剑逼他现身,发出前两只银梭引开他注意,又使他转到眼前方位,全是为了最后这一只银梭而来。

远远看去,那只银梭不像是打在那人身上,倒像是他在空中,自行撞上去一般。

前后一切,全盘在这青衣人掌控之中,那高手剑法内力虽均是一流,在这青衣人面前,却全无反抗余地。

那人亦是十分知机,见事不好,连地上的剑一并不理,提一口气便向西北处疾奔。

方玉平提剑正要追赶,却被那青衣人一手拦阻,“不必,他活不久了。”

方玉平大惑不解,“可是,那人只是肩上中了暗器……”

青衣人淡淡道:“银梭上有剧毒,他跑不远。”

方玉平又是一惊,他出身名门,自小受长辈教诲,从来便觉在暗器上淬毒乃是小人所为,侠义道绝不可取。然而这青衣人平淡说来,便如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并不觉自己有何不妥之处。

他张一张口,想说些甚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青衣人却不理会,此刻雪下那高手负伤退走,适才被他掀起的漫天风雪,慢慢也就宁定下来。清野茫茫,四周一片空旷,天地间,却似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方玉平深呼吸几下,道:“先生,我们走么?”他想了半晌该如何称呼这青衣人:若说叫“大侠”,这人举止却与他平素见得那些侠客殊不相同;叫“兄台”,二人关系似乎并未到这个地步;要是叫“恩人”,那青衣人叫了会怎样暂且不说,他自己便先觉实是肉麻之极。

想到最后,因他对这青衣人别有一番尊崇之情,所以干脆以“先生”呼之。

那青衣人听了,只道:“有人还没到。”

方玉平一惊,他脑子转的也极快,失声道:“月天子!”他从江南赶到西域,便是为了捉拿此人而来。然而方才雪夜一番恶斗下来,他方知自己想法实是幼稚浅薄。虽是如此,这位御剑门少主天xing里毕竟有着一股义侠之气,朗声道:“好,那我们便在这里等他!”

那青衣人诧异看他一眼,似是也未想到这年轻人竟有如此xing情。

一缕红线,便在此时无声无息自雪地前方蜿蜒而来,也不知是活物还是其他甚么物事,速度却是极快,一眨眼间,已到了二人面前,随即形成一个红圈,将二人围在当中。

青衣人微微冷笑,“血河车?他还真舍得。”又对身边方玉平道:“莫碰那红雪,有剧毒。”

便是他不说,方玉平也知那红雪断然是触碰不得。一低首却见那个红圈似有生命一般,竟是自动向内扩展,直向二人逼来,所经之处,大片积雪均被染成血一样的鲜红,实是诡异到了十分。

那青衣人双手笼在袖中,却是不言不动。

方玉平心中焦急,偏又无法催促。

终于,那青衣人右手从袖中缓缓伸出,正要有所动作,忽然间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掌力自外发出,极是霸气凛烈。周围大片红雪和圈中二人脚下积雪为这掌力所逼,竟是全盘向外倒飞出去,却又无一点溅到二人身上。

那血河车之毒只能借水传播,如雨水、河流、冰雪、甚至大雾均可。眼下离了雪为媒介,也就无法前进。而这出掌之人虽在外围,却能令红雪自圈内倒飞,可见其内力、掌法、劲道,无一不是高妙非常,实是叹为观止。

这自然不是那青衣人出手,他内力之差,大概尚不如一个寻常练武之人。

红雪积在两旁,恰为二人开出一条通道,那青衣人转过头,却见不远处,一人唇边微带笑意,负手立于雪中。

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形修长,长发如墨,一身的明决大气。穿的亦是一身青色长衣,但无论质地裁剪,均不知要比那青衣人高出多少倍,腰中玉带亦是十分名贵,与他衣上银色暗纹相映成辉,雪地中看的格外分明。

青衣人只看了他一眼,“罗天堡。”又微微顿了一下,续道:“介花弧。”

这两声并非询问,只是单纯为了确定而已。

那人面上淡薄笑意不变,走了过来,“能从方才在下出掌判断出武功路数,进而推断出在下身份,先生果非常人。”正是罗天堡堡主介花弧。

那青衣人似乎略犹豫了一下,道:“多谢相助。”

方才介花弧确实为二人解脱了血河车之困,但若他不出手,单这青衣人也可带着方玉平脱身。只是这青衣人xing子分明,得了介花弧援手便是得了他援手,决无否认之理。

介花弧道:“哪里,若我不出手,先生也自有退敌妙计。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这个问题方玉平却也关心,方才一阵激斗,他亦是不及问这青衣人姓名,也道:“是啊,先生你叫甚么名字?”

青衣人看了一眼方玉平,缓缓道:“我叫谢苏。”

“原来是谢先生。”方玉平点一点头,他其实并未听过江湖上有这样一号人物,但想自己经验尚浅,未听过也是寻常。介花弧却于一旁笑道:“哦,谢苏。先生如此见识武功,却为何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呢?”

这句话问出来,加上介花弧特有一种高傲语气,竟隐隐有几分挑衅味道。

谢苏眼神冷冷,也不答言。

介花弧却也没有追问下去,转向一边的方玉平:“这一位,可是江南御剑门的方玉平方公子?”

方玉平自然知道罗天堡大名,他父亲方天诚也不过与介花弧平辈论交,连忙行礼道:“正是,方玉平见过堡主。”

介花弧面上笑容甚是和煦,“方公子不必客气。”又道:“那月天子已然逃走,此刻风雪甚大,夜色深重,不利追击。且他dang羽又受了重伤,二人不会走远。我已命总管洛子宁派人把守四方要道,只待天明,再行追击,何况——”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玉平一眼,“江南的几位门主也赶了过来,方公子还是先去见一上一面为好。”

“甚么?”方才面对月天子手下用剑高手、诡异毒药于生死关头泯然不惧的方家大公子哀叫一声。

“我……我爹他来了?!”

依然是方才的那家客栈,人却不是原来的人。其余闲杂客人已然离开,几个老者围坐火边,一眼望去均非寻常人物,正是御剑门门主方天诚和江南其他几个有名剑客。

原来方玉平留书出走后不久便被其父发现,方天诚大怒之余,却也担心爱子。又兼月天子再度现身亦是江湖上一件大事,于是会同几个好友,一同来了西域,却又恰好在这里遇见了介花弧。

两下相见,介花弧派出跟踪方玉平的随从也已归来。介花弧安顿下江南诸人,便带了洛子宁出城寻找,正逢上月天子出手。此刻洛子宁被他派出封锁四围道路,尚未归来。

众人相聚,方天诚见爱子无恙,心中自然大喜,口中却责骂个不住。方玉平缩缩脖子,“爹,你别骂了,要不是谢先生和介堡主搭救,我连命都没了,哪还能听你骂。”便将方才种种情由说了一遍,他毕竟年轻,又兼xing子坦荡,连起初他向谢苏砍了一剑的事情也说了出来,并没有避讳。

方天诚一面听,一面心中思索。他自是分得轻重之人,方玉平讲述之时,便不曾打断,直待他讲完,忙走到介花弧面前,连声谢过他一番救助之恩。介花弧也自谦逊了两句。

谢苏独自坐在窗边,依旧是原来的位置。方才在为琬城外,方玉平一定要谢苏和他们同行,奇怪的是,谢苏并未坚拒,随着二人一同回了客栈。

这时方天诚已回到自家座位,起身向谢苏方向,谢了几句。

谢苏头也未抬,双手握着酒碗,微微的一颔首。

方天诚碰了一个软钉子,他是老江湖,并未说甚么,自坐下与众人商讨捉拿月天子一事,最后亦是赞成介花弧意见,待到天明,再行追击。

大家商议既定,此时已是三更,介花弧手下已吩咐客栈备好房间,于是各自进房休息。

介花弧走上楼梯,一抬眼却见谢苏依然孤零零坐在楼下窗边,面前一碗酒水,桌上一灯如豆,小小火焰光芒在他面上跳跃,衬着一双眸子便如琉璃一般,却不知他在想些甚么。

他脚步一顿,向楼下道:“谢先生夤夜饮酒赏雪,好番兴致。”

谢苏一怔,抬眼看上去,一瞬间他的眼神仿佛恍惚了一下,方道:“不敢当。”

介花弧道:“那么不打扰了,先生请自便。”说着径自上楼。

谢苏原当他必有一番说话,却未想介花弧如此简捷,心中微觉诧异。他端起酒碗,忽闻楼梯又响,一抬首,却是方玉平走了下来,身上换了件瑞雪色箭袖中衣,愈发显得俊朗非凡,只面上神色,却颇有尴尬之意。

谢苏放下酒碗,道:“你怎么不去歇息?”

方玉平又走近了几步,吞吞吐吐的说:“厄……先生……这个……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谢苏却有些惊讶,道:“赔罪,赔甚么罪?”

方玉平一怔,只当谢苏还在介意,忙道:“谢先生,我那时当真不是有意砍你一剑,我只当你是那月天子……”

谢苏这次才想起来,笑了一笑,“那件事啊,我都忘了。”

自方玉平识得谢苏以来,却是第一次见他展露笑容。以谢苏相貌而言,并不算得如何年轻,这一笑却颇有三分少年人的挥洒之意,一时间只觉十分亲切,虽然谢苏并未说其他甚么话,他却顿时放下心来。

他走到谢苏对面,问道:“谢先生,我坐下可以么?“

谢苏道:“你坐下好了。“

方玉平便坐下。

坐了一会儿,他觉面前这盏油灯实是太过昏暗。又道:“谢先生,我去点些灯火好么?”

谢苏道:“你去点好了。”

方玉平便寻了蜡烛,点燃放在桌上。

这时灯火明亮,他又道:“谢先生……”

谢苏真有点啼笑皆非,道:“你要做甚么,直接去即可,不必问我。”

方玉平道:“我……我饿了,哪里能找到吃的啊?”

谢苏一怔,见方玉平正襟危坐,说了这句话却又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方玉平苦了脸,“谢先生,别笑我啊。”却见谢苏这一笑与方才笑容又自不同,四周烛光摇曳,衬的他一身颇有冷肃之感的青衣亦是柔和了许多,心中不由一动,暗忖面前这位谢先生,年少时定是个清彻秀致到十分的人物。

谢苏那边却不再笑了,回想一下,方玉平傍晚进客栈时并未用餐,之后又是雪地遇伏,一直没有吃上东西,他年纪尚轻,此时定是饿得紧了。便道:“你且等等。”起身离开。

方玉平又是诧异又是好奇,便坐在原地等待。

不一会儿,谢苏端着一个木制托盘回来,尚未走近,便觉一阵饭菜香气袭来,方玉平咽了口口水,只觉又是饿了几分。

谢苏放下托盘,里面放了一盘炒饭,一碗蛋花汤,还有两碟小菜,看上去十分的清淡爽口。

方玉平不由大喜,一双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紧紧盯着那托盘。

谢苏怕他又问一句“谢先生我吃饭可以么”,连忙的先说了一句:“你吃饭吧。”

方玉平也不再客气,抄起筷子大口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含含糊糊的说:“这里的厨子实在了得,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谢苏叹口气:“你错了。”

“第一,你觉得好吃是因为你饿了,而不是因为做饭的人手艺了得。第二,”他略停了一下,“这些东西不是厨子做的,是我做的。”

方玉平一口蛋花汤几乎喷了出来。

吃完饭,方玉平流连着却不想走,一眼又看到谢苏手上那副灰色手套,心中又觉难过,开口便问:“谢先生,是哪个卑鄙小人把您手伤成这样的?”

这一句话其实颇为莽撞。方玉平一时未加思索,脱口而出。谢苏也不恼,平静道:“不是甚么小人,和人比试,我输了。”

这本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江湖中人尤其看重名誉,谢苏却似全不在意。

方玉平大惊:“甚么人,武功这么高!”

谢苏侧了头,一面思索一面道:“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是南疆的刀客,还有一个是来自东海明光岛……”

“谢先生等等!”方玉平拦住他话语,“您是说,四个人围攻您一个?”

谢苏点点头。

方玉平怒道:“这些人怎如此不讲江湖信义,以多打少,岂是侠义道所为!”

谢苏淡然道:“有何不可,他们胜了就是胜了,至于用何方式,却是不必计较。”

方玉平用力摇摇头,他只觉这位“谢先生”,当真是处处都与他过去所见之人不同。虽觉他说的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批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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