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翩翩一老叟

他们继续一路向东,上午跟着太阳走,下午背着太阳走。

杜离佳能边走边欢快地哼:“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他声音稚嫩,用吴地的方言蹦跳地唱着童谣。

“你唱的什么?”虞古奇怪看着他,二人已经在这人稀罕至的荒凉之处,徒步行走了有五六日了,他为何如此高兴?

“童谣,随意听来的。”杜离佳能眼睛迸射出光芒,一颗石头快速地丢出,顿时打中一只兔子。

白狗如同箭一般飞了出去,一个漂亮的回转声,将挣扎的兔子叼了回来。它伸着舌头哈哈地喘气,歪着头摇着尾巴,见没人理它,就吼两声,而后又歪着头看着虞古。

虞古被它讨好的样子逗笑,提过兔子,在它头上拍一拍。乐得白狗又转悠,又蹦跶。

兔子剥皮洗净,架起火烘烤起来。杜离佳能盘着腿吞口水,探着头盯着肉,白狗蹲坐着张着口流口水,歪着头也盯着肉。两个馋嘴的就这样等着吃。原来这两个吃货,一到开饭时辰就相当兴奋呀。

虞古和岳阳学的手艺,身上还带着盐巴和香料,烤制黄焦冒油,用刀在兔肉上剌上几刀,撒上些盐巴、香料、调料再烤。油滋滋的声音和喷香的味道弥漫开来。

“可以了吧?很香了。”杜离佳能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在火上翻转的兔肉,旁边还摆着十几只,这就是他们的中饭。

“还没好。”虞古好笑地看着他。

“没饿死,也快被馋死了,好了吧?给我尝一块。”杜离佳能探着身子,不顾火的热度,伸手就要夺。

“还没有。”虞古身子微转,手肘挡住他的手,继续烤。而另一只手拿起一只新的开始烤。

杜离佳能一看到他这动作,就知道真的快好了。外焦里嫩,外皮烤制焦黄发脆,配上让人口鼻兴奋的香气,想想就流口水。食欲被彻彻底底的勾出来,肉嚼起来才更香。

虞古将兔腿撕下来先给了白狗一只,在剩下的兔肉上撒上孜然、麻椒。杜能佳能吸着口水,夺过少了一条腿的兔肉就开始啃,不顾烫舌头,他边啃边吸气。

“好吃,你老是给他兔腿吃,给他骨头就好了,吃的比我还多。”他盯着白狗嘴肥嫩的兔头,卖力地对付手里烤肉,肉塞了一嘴巴,说话口齿不清。

这里人稀少,兔子特别肥,皮下油脂一烤,油滋滋,嫩的很。配上麻麻辣辣的调料,是他最好的一口。他三下五除二就将兔身拆吃干净,留着依旧冒着惹气的兔腿细细品味,然后眼巴巴的等着下一只。骨头则被他丢在干净的石头上,留给白狗。

“你还和狗比,你吃得比它少吗!”虞古见他这贪吃的模样,心情没来由地好,他专心地烤着下一只。

吃饭是两人最美好的时刻,虞古的烹饪让杜离佳能百吃不厌,也让他乐此不彼。只有这一刻将注意力放在烤和吃上,才能让他们获得短暂的慰藉和安定。

十只兔子,虞古就只吃一个兔身,其他的都给杜离佳能和白狗吃。

吃了这么多,杜离佳能还抱怨没吃饱,他连手指头都舔了几个来回,走几步就回味地闻一闻指尖的香气,于是下定决心下次再多抓点。

吃饱喝足,再上路,不回头。

夜里他们就在树上睡,好在这里天气闷热。遇到雨夜就寻个洞避一避,实在没洞就躲到虞古的空间中,但是白狗就只能淋雨了。

如此也不知过了几日,白狗在前方闻闻嗅嗅,汪汪叫唤几声,虞古和杜离佳能省去了探路。

在一个大晴天,因为水喝得差不多了,他们正发愁,一直留心寻水源补充。但白狗却引着他们朝一处枯木林狂奔。

虞古的眼睛瞪得滴流圆而后又眼睛微眯,好奇又不安,枯木林里怎么会有水?若是进入迷了路,或者遇到野兽就不美了。

但他隐隐地觉得白狗不会引他们涉嫌,它说不定是有所发现,他心理像揣着一只兔子,吐出一口气,心一横,提步紧跟了过去。

人生惊喜之事时常有,如此这般难以置信也是少见。回首间,虞古竟然觉得此间如此的相识。

明明眼前陌生境,偏偏熟悉似故地。

古树如长了胡子一般,蓝紫色的凌霄垂落曳地。

白狗兴奋地狂吼几声,一头钻了进去。周围枯木如平日所见,并无特色,然这参天的古树却如天降。

经历了事,让人更坚强,也让人更胆怯,直觉先于理智搅乱了人心。

虞古手有些抖,脚底冰凉,不安地检查周围,出奇的安静,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怦怦乱跳。一再确认着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这个熟悉的陌生地充满了未知,似乎梦里见过。曾几何时,无数次的印刻在脑海中,再相见时,才会觉得曾经来过此地。然而,他却记不得了。

杜离佳能兴奋的只跺脚,眼睛冒着光,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迫不及待地拨开如银河一般的胡须,欢快地钻了进去,冒险让人跃跃欲试。

虞古拉都拉不住他,只能拨开丛生的枝条,一同钻了进去。

眼前的光足够亮,让人如同行走在光晕中,现实被锁在了外面,过去也被锁在了外面。虞古在回头时发觉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如此,就留在这光晕中,直到光晕消失,最终只剩下黑暗,或者一路向前。

“快来呀,虞古,大长腿白长了,还不如只乌龟快,快来呀。”杜离佳能带着兴奋地叫着。

虞古加快脚步,越走越快,最后开始奔跑起来,这段路看着短,其实很长。

好一个洞天福地!

虞古眼前白漫漫的光晕退散时,他的脑海的就跳出这样的比喻。

杜离佳能捧起绿得发蓝的泉水就喝,边喝边砸巴着嘴不耐烦地说:“你可真慢,在外小解都几个来回了。”

他的眉梢眼角透着轻灵之气,整个人如同一个精灵,他本就粉嫩,因为用泉水洗了面,晶莹的水珠挂在脸上,折射着光,形成七彩的幻影,更添几分灵动。

“那么长的一段路怎么也要走一段时间呀。”虞古随意地说。

他也在看着这里的景物,他们究竟是来到了什么仙境?

“路,哪有什么路,我一钻进来就到了这里,哼,哪来的什么路。”杜离佳能围着泉水转悠着,追着白狗扯它的尾巴,嗅嗅花香,又在草地中打打滚,不亦乐乎。

“没有路?我可是觉得自己走了好久才进来的。”虞古也来到泉水边,洗干净了自己的脸,顿觉清凉。他舒服的深吸一口气,一双剪水双眸清雅沁心。

“定是你想多了。哎呀,臭狗子,我看你咬着尾巴转,帮你一把,你竟然咬我,看我不咬回来。”他张着手边追边吼。

“我想得多,你想得简单,路就有长有短?又胡扯,这路莫非因为人的意念变化。”虞古回头再看刚才的出口,只是众多树中的一颗,他做了一个记号,追着杜离佳能和撒丫子奔跑的白狗而去。

一眼万里的山,息在轻云间,遮住了眼前的世界。如沐的绿顿觉开朗,幽岫含云,深溪蓄翠,如此佳境不似凡尘。

虞古卸去了一身的疲惫,气喘吁吁地攀到了峰顶。他哈着腰低喘着,眼前的一幕让他张口欲言的话梗在了口中。

一人一狗一孩童,花桌石椅轻且奇。

绿柳环翠照湖水,青石小径浅草鸣。

茅屋静扫燕低戏,千束棠梨争春风。

人笑犬呜嘻闹好,不是初见似旧逢。

虞古被眼前的景惊滞片刻,他指着杜离佳能准备教训几句。就听背对着他的人开口说:“大白,跑出去怎么久。我料你此次凶多吉少,原是遇到了贵人。你即回来,还带回了两个解闷的人,我真是赚到了。真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的声音动听如清泉水,沁爽人心,滴滴敲击在心旋上。

杜离佳能是个活泼性子,兴高采烈地把抓勾蛇,救白狗,算卦卜命不听劝之后被人伤的事说给对面的男人听。

那人听后思索片刻叹道:“原来如此,救狗也是救己,这一次甚是凶险,既然你们来到此地,终究是缘分使然。”

“什么救狗也是救己,错了错了,我们救了你的狗,它何曾救了我们,你要怎么报答我们?”杜离佳能不知其意,忙解释说。

他抬头见虞古上来了,朝他挥着手,对着对面的人说:“来了来了。走的可真慢,我们等你半天了。哟,你快过来,傻站着做什么,我这下可是见到比你长得还好看的人了。还有这茶,很好喝,快来尝尝。老头,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称呼?”

杜离佳能口沫横飞,先招呼虞古,又萌萌地看着对面的人热络地询问。

那人也不恼,有问必答,话语中带笑,声音能洞穿心灵,他清贵的声音徐徐传来。

“此地乃是玉弓山,吾姓魏,名灏,字伯阳。”

“魏灏,魏伯阳。”杜离佳能口中喃喃,转而激动地说:“我叫杜离佳能,你可以叫我大能,他叫虞古,他烤肉烤得特别特别好吃,我爱吃肉,他爱啃骨头。你可以叫他骨头,哈哈哈哈。”说到最后他觉得倍儿好笑,自顾自地笑起来。银铃一般的笑声颤得虞古没来由的慌乱。

魏伯阳与杜离佳能对面而坐,惬意地饮着茶,听见来人,他轻飘飘地扭转身子回过头来。

初入眼帘的就是他一身月白深衣,腰带极为考究,所用带钩以白玉制成琵琶形,形象十分生动。交领为黑色的卷草云纹,右衽工艺精细,长而广舒的宽袖摇曳坠地,袖口处收紧,搭配黑边的卷草云纹。即使只有黑白两种色彩,也让此人如七彩耀石,如游龙惊鸿。

再观此人面目,虞古顿时有些困惑,脑中不由浮现对他的评价:

眉如冷峰眼含笑,筋骨风华容绝色,

曳丈信步一老叟,气度翩翩似谪仙。

虞古先是被他的面貌惊住,后又愕然,这人为何如此眼熟。

回转了头的“老叟”,行走如临云,移前一步来到虞古面前,魏伯阳像是知道虞古所想,含笑看着虞古白静的脸回应:

“朱唇皓齿脱俗尘,林下风致丰容雅。

眉秀眼澈若冠玉,清心照水好姿色。”

他又点头赞到:好一个稚齿婑媠的“娇女子”。

杜离佳能在一边咯咯的笑了起来,他指着虞古说:“我就说你像个女人儿似的,看,他竟用‘林下风致’形容女人的词赞美你。哈哈。”

他笑得欢实,又对魏伯阳说:“你这老头,别说我没提醒你,小心惹了这头豹子,他掐断了你的脖子。”

“小能,你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虞古面色黑沉,懊恼地对着杜离佳能吼道。他百思不解,从哪里见过此人,竟然觉得名字都有些熟悉。

“老头,他说你是狗。”杜离佳能对魏伯阳一挑眉,他是唯恐天下不乱,故意挑拨。

“我说的是你,小能。”虞古挑眉瞪着杜离佳能。

“大白张嘴,你嘴巴里除了狗牙,看看到底长没长象牙。”

魏伯阳随意一发话,不料白狗干呕几下,竟吐出一段白花花的兔骨头,三人一呆,杜离佳能和魏伯阳哈哈大笑起来。白狗蹲在一边扯着脖子吠叫着如同附和。

“来,过来喝口茶润润喉。”魏伯阳唤着虞古,声音亲切,那招手的动作,让虞古也觉得亲切。

虞古坐在石凳上,端起魏伯阳烹好的茶仰头喝下,用袖子在唇上一擦。他放下杯时,发觉魏伯阳眼含笑的看着他,虞古顿觉皮肤发烫,刚才还有些清凉的天气突然炙热起来,他扭过头不看他那双通透的眼眸。这双眼能看破一切,带着让人入坠湖底的魔力,击出一身冷汗。他的体内的热与冷在交融,他有些煎熬,这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知道自己粗鲁了吧,喝茶要慢饮细品,像我这样。”杜离佳能看出虞古面皮发热的原因,示范了一次。

虞古想,自己果然没受过“高等”教育。

“我喜欢那样喝,不是很洒脱。”虞古反驳,他说:“这茶盅如此的小巧,还要分很多口品出个前茶、中茶,后茶,不仅如此,还要泡上几泡,混在一起,除了些微的差别,有什么风雅可谈,都是活的太久的人,打发时间罢了。慢有慢的品法,快有快的滋味,你那一口与我这一口能有多大的区别,里外都是这一壶茶,我体味的滋味大抵也不比你们少多少,正所谓自在自风雅。是为了追求自在,而附带风雅,而不是为了风雅,而难得自在。”

“说得好,我今儿也拿茶当酒喝一壶,看看这难得自在的风雅是怎样一翻滋味。”魏伯阳说着拿起壶喝了起来,咕咕的茶水流至他的下巴。

虞古看着那水滴,很想给他擦了,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不由惊住了。

魏伯阳把一壶茶喝了,他用食指在唇边将水滴擦净,那动作却自然的紧。

他眼含笑地看着虞古说:“还好放温了,不然我的舌头要烫到了,这样喝果真更浓郁些,管饱。”

杜离佳能在一边哈哈地笑着,虞古觉得自己被耍了,他气哼哼起身想走,然而却忍住了。如果起身走,就如同承认自己做了粗鲁的事还巧言如簧。如此想通了,他就如同屁股长了楔子,嵌在石凳上不动了。

为了验证自己故意那样饮茶,他就着魏伯阳喝过的那把壶,也用口喝了起来。

仰头喝完放下壶,他补充说:“味道不错,甚是解渴。”

杜离佳能说:“哎,是茶的味道不错,还是壶嘴味道不错呀,又或者是人嘴的味道更不错。”

虞古在杜离佳能脑袋上一敲,恶狠狠地说:“小小年纪,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左脑豆腐,右脑沙子,就不能轻易晃悠。”

三人一狗的笑声和吠叫声在山间回荡,虞古想,才见面相处就这样无排斥感,魏伯阳的人格魅力还真不是一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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