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回忆混乱如麻，夹杂着嘶吼与哀嚎侵袭而来，是浓烈的血腥气味。
宸扬眯眸，后背靠于白墙：“你指什么？”
他声音低哑，像甲面蹭过砂纸。
裴瑜环抱双腿，微微抬眸，足尖交错点地：“就是，开心的事。”
话落，一瞬安静。
宸扬沉声道：“没有。”
裴瑜微怔，匆忙侧身看他，追问着：“没有吗？任何高兴的记忆，都没有吗？”双眸凝视于他，非得要个答案。
恰时，风吹过纸窗发出声响，像是孩童啼哭。
记忆与现实反复切换，恍惚中传来厮杀声，兵刃碰撞间，回荡阵阵哀嚎。
“救救我，求你...”
“那些百姓算什么，你怎可下如此狠手！”
“宸扬，你还不知道错吗？！”
蝉鸣声忽高，如惊雷乍响耳侧。
宸扬双眉紧蹙，咬牙道：“没有...”攥拳，小臂颤抖，“莫要再问。”
裴瑜微怔，沉默半晌，才轻嗯作答。她本想继续记录今日见闻，可提笔，却落不下一个字。
半晌，裴瑜轻声问：“是伤口又痛了吗？”指尖推卷页脚，不敢抬眸看他。
屋内很安静，话音穿过蝉鸣停留耳畔。
宸扬阖眸，神色略显疲惫：“嗯。”
裴瑜心尖一颤，随之停止动作，垂眸道：“对不起...等找到青平，我就去寻找治疗之法。”
话落，传来低笑。
宸扬脖颈后仰，莞尔道：“你道什么歉？本就与你无关。”语气明显缓和。
裴瑜微怔，将头埋得更低些：“我只是...”抿唇，低声补充，“不想看见你难过。”
她嗓音轻如细线，径直缠绕心间。至从相遇后，她一直都有无尽关心，不求回报的去体贴每处苦楚。
可是...
宸扬睁开眼：“为什么？”
星光点缀夜空，屋内能听见翻身声响。
裴瑜抿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胸中像有小鹿奔腾，心跳得飞快。
她孤单守护竹屋近三百年，宸扬是首位踏入屏障之人。
裴瑜曾救助过很多妖精，但从未有过如此感觉，会担心对方离开，会关切对方疼痛，会害怕对方不开心...
种种情感难以言说，陌生而又神秘，好似无意间窥见禁忌之地。
她揉捏衣袖，只找出过能信服的理由：“因为上神说—”
“行了。”
话未说完，便遭打断。
宸扬双眉紧蹙，侧身不再看她,“劳累整日，去歇息罢。”
云层堆叠着，逐渐遮挡星光，夜空深沉而压抑。
裴瑜凝眸于小本，视线紧盯着字迹：“嗯。”
她不愿意结束话题，只是习惯性地顺从回答。
宸扬眉头松开又蹙起，半晌，仍归于沉默。
终究，是蝉鸣胜过一切。
妖族本就浅眠，加之怀有心事，裴瑜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临到后半夜，又传来窸窣声，继而有人惊呼着醒来。
“啊—！”
声音尖锐，即使音量极微，亦能听得清楚。
宸扬忽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朝身旁看去。见裴瑜已起身奔去，他才重回自在地靠于后墙。
拂袖间，院内燃起篝火。
山雀喘息着，双手紧攥被褥，汗水顺鬓角留下。她仍困于梦魇中，眼神流露出恐惧。
裴瑜握住她手，小声安慰：“没事，现在你很安全。”
山雀微颤地转头，待视线清晰才哑声道：“...裴瑜？”
裴瑜颔首：“我在的。”又唤来水囊给她，“快喝些茶，缓缓神。”
山雀伸手接过，指尖磨搓纹路：“我们在哪里？”
裴瑜：“镇中荒庙。”
山雀扭头观察，待看向墙边之人，微微怔住，身体下意识紧绷：“这是谁？”语气谨慎且防备。
宸扬对此早有预料，嗤笑了声并未回话。
裴瑜蹙眉，轻声解释：“他叫宸扬，是他从除妖师手中救的你。”
宸扬指尖微顿，身形略有僵硬。
山雀眸间亦有怀疑，身体因恐惧而战栗，继而转眸，沉默半晌才道：“...谢谢。”
感谢猝不及防，像巨浪冲刷而过，将那些变扭想法尽数拂去。
宸扬阖眸，喉结上下滑动：“不用。”
他不喜如此肉麻场面，声音僵硬且低沉，在夜晚略微恐怖。
山雀猛然颤抖，不由得缩向床角。
裴瑜却莞尔，匆忙伸手握去：“别怕，宸扬就这般脾气。日后相处熟悉便好，他其实很善良的。”
山雀点头，忍不住由提起眼角偷瞄向他，想搞清楚这男子到底与‘善良’有何关系。
静默中，视线格外瞩目。
宸扬薄唇紧处抿又松开，终是蹙眉道：“看什么看？”
裴瑜舌尖微吐，眯眼做出鬼脸。
山雀见状笑出声，双肩轻颤，眉宇间轻松许多。
裴瑜倾身而坐，关切着：“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山雀摇摇头，深吸了口气：“好些了，想问什么就说罢。”
裴瑜微怔，复清清嗓：“那你...有没有见过她。”拂袖，面前呈现幻影。
青袍少女坐于其中，腰间佩戴玉佩，杏眼红唇，正是青平。
山雀凝神望去，半晌点头道：“见过。”
裴瑜着急，自提高些音量：“什么时候，是否在陵阳镇？”
山雀想了想：“嗯，她当时与一凡间男子同行。我们只打过照面，并不算熟悉。”
裴瑜将话音琢磨几回，稍作迟疑，又拂袖道：“那男子可是如此装扮？”
幻影随及变换，从茂密树林转为茶馆小屋。杨奇正站于此内，抱手笑得自在。
山雀看去：“服装倒相同，只是...”双眉蹙起，迟疑道，“那位男子。长相似与他无二。”
裴瑜心中讶然，正想再做询问。
“不对。”
山雀又改口，眸间苦恼甚：“那人皮肤更白，也更年长些。”
裴瑜亦朝幻影看去，下意识磨搓指尖，微微蹙眉：“确定吗？”
山雀点头：“嗯，就是如此。”她喝了口水，又做解释，“凡人多有兄弟姐妹，两人长相如此近，或是血缘关系。”
可青平从未提起此事，他们又对杨奇了解甚微，没有证据的猜测，都不能作数。
裴瑜沉思片刻，侧目道：“山雀，我有事请你帮忙。”下颚微收，表情十分严肃。
后者微怔，声线随之紧绷：“你说。”
裴瑜：“明日妖市，你可否与我们同行。”蹙眉，仓促补充，“我有位朋友被困于此，必须得找到她。你放心，我会以术法遮掩，外界伤害不到你。”
话落，自是安静。
山雀攥紧水囊，半晌没有说话。
裴瑜垂眼，声音愈低：“我知道此事为难，你若不答应也无妨。”拂手，掌心唤出锦鲤，“你身上有伤，不宜再待于人间。明日便跟随游鱼，去南陵池罢。”
山雀犹豫道：“但没有妖物，便无法进入妖市...”
裴瑜别开视线：“我们，会再想办法的。”
“呵，还有什么办法。”
宸扬起身，扶手掸去玄袍尘灰，“难不成以你作饵？”侧目看向山雀，语调上扬，“小妖精，得明白知恩图报。”
他冷哼了声，又嗤鼻道：“别得好处，就想逃跑。”
后者脸色煞白，握住水囊的手颤抖。
裴瑜忙莞尔安慰：“没事，你别听他说。”
山雀咬唇，脑中换乱如麻。
倘若没遇见裴瑜，她不会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被禁术日夜折磨，在不断交易中，沦为人族玩物。
但那可是妖市，往来间多为除妖师，万一被发现，遭遇只会更加凄惨。
她想活着，又想报答恩情。只可惜世间，却从未有两全之法。
“我可以跟你们去。”
山雀抬眸说，“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宸扬侧目看她，眸间难掩戏谑。
裴瑜问：“是什么？”
山雀松手，水囊随之滑落：“你我需定下共生契，倘若我被发现，你同样难以逃脱。”说完侧目，没再看对方眼眸，“我得为安全考虑，这是最后的妥协。”
静默中，等待格外漫长。
院内蝉鸣不止，愈显得气氛焦躁。
山雀攥住衣袖，小臂线条紧绷：“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半晌，裴瑜才点头：“好。”
宸扬闻言，笑容怔住。
裴瑜随意收起锦鲤，悬空画出符咒：“你我鲜血相融，生死契就当结下，待明日此时，便会自动解除。”抬眸，径直看去，“来，借我滴血。”
篝火晕染，照亮白皙脸庞，她双眸噙着认真，眼睑下闪烁金鳞。
山雀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看她，指尖划破掌心，伸出手去。
下一秒，便是肌肤相贴。
血气交融间，金光拢笼罩两人，光辉由盛转衰，象征契约达成。
裴瑜起身，抹去掌心血渍：“你伤才刚好，再休息会。”
山雀仓促抬眸：“裴瑜，你不怪我吗？”
她并未转身，轻声道：“此事关于生死，我能理解，你无需多想。”声音清冷，不再有方才热情。
山雀亦无从多说，悻悻喃语着：“我没办法，只是不想再被抓住。何况你救下我，就应该负责的...”
裴瑜背影微僵，不由得加快脚步，胸口像塞入沉石，压抑得喘不上气来。
临走出院落，恰好听见话音。
“值得吗？”宸扬垂眸问。
她微怔，声音轻若喃语：“我必须要找到青平。”像在回答，又像在说服自己。
宸扬并未接话，眸间神色难明。
裴瑜侧目笑，眉眼璀如星月：“倘若真遇见危险，你会保护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