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第139日

夜晚,龙城警大法医楼。

楼道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安全出口指示牌上微弱的绿光,在白昼下总被忽视,这时候好像要把全部的精神都用出来,几点绿光足够指引人往前走。

这一层的最里边,是法医第三实验室。

实验室是长条型,面积大概有三个高中教室那么大,最里边并排两个独立的房间,分别是童教授和曲教授的办公室。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声也没有,一轮满月挂在窗前,事不关己,面无表情的看客,盯着实验室里唯一亮着的那盏台灯。

郗阳忙完手头的工作,按亮手机。已经过了十二点。电量不足的提示明灭了三次,屏幕彻底黑了。他叹了口气,进度总是与预想的不符。他开始整理桌面,器材、笔记都整整齐齐,虽然在家里他总是随手乱丢东西。

突然地,他注意到里边的一排架子边,似乎有微弱的光。

还有别的人在,他如是想。会是谁呢?哪位同学?

师兄在哪儿?郗阳努力去想,却不记得是如何约定的。

他很自然地走过去,并不觉得这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光亮有什么异常。

架子上放着标本,动物的、人类的,各种器官放在玻璃容器里,郗阳对这些很熟悉。光亮是从最里边的架子上发出来的,郗阳走进去,与他视线水平的位置上,摆着一排瓶子,其中一个发着微光。

是一个心脏标本。

郗阳伸出手,触碰到那瓶子,瓶身却不是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他解剖动物时候传来的那种熟悉的温热。

他应该觉得害怕,但很奇怪,他并不觉得,不需要什么声音去指引,他把瓶子从架子上取了下来,瓶子后面出现一张人脸,双眼紧紧盯着郗阳!

“曲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啊?”郗阳拿着那瓶子,绕过架子。

曲俊辉向平常一样和蔼地笑着,从里面走出来,光亮从他手上发出来,是手机上的手电。

“郗阳最近还好吗?”他笑着问。

“嗯。”郗阳点点头,却不明白曲俊辉的意思。

明明早上他们才见过面,郗阳主持了“小花园”一年一度的悼念仪式。自成立以来,郗阳是唯一一个主持仪式的非法医昆虫学专业的学生。

“曲老师,您不回去吗?”郗阳问。

曲俊辉摇头:“我回不去了。”

“什么?天气很好啊,也没有下雨。”郗阳下意识看看窗外,月亮很大很大,像是被冒牌的天神拉近了。

曲俊辉又摇头。“我困在这里了,你不会明白的。”说完,他看着郗阳,流露出平日少有的温和。曲俊辉对同事和学生的态度都淡淡的,唯有研究能让他热心起来。郗阳让他很感兴趣,他多次跟童老师表示想要郗阳换导师,甚至愿意拿出三分之一的研究经费作为报酬。

“可是他却不答应。”曲俊辉低下头:“经费打动不了他,像他那样不愁吃穿用度的人,从来没有担心过钱,也不会理解我当初筹措经费东奔西走的苦。”

郗阳没说什么,童老师对他的情谊更像是长辈对自己的孩子,跟有没有钱无关。

“时间不多了。”曲俊辉并没有纠结于此。

“什么?”郗阳不明白:“老师您很着急吗?”

曲俊辉看着窗外:“他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郗阳循着曲俊辉的目光,往外头看过去,除了一轮明月,什么都没有。

郗阳回过头,突然发现曲俊辉就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老师?”郗阳突然觉得有些怕了,他感觉到莫名的情绪,很熟悉,这场景仿佛发生过。

“DMDS患者的血液很特殊!很特殊!”曲俊辉突然说:“可惜却很难得到。”曲俊辉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要的又不多,不过就是一大杯星巴克容量的血液。”

郗阳只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周身被包裹住,寒意侵入肌骨,郗阳打了个哆嗦!

曲俊辉开始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可眼神却是空洞的。

“不行,还是不行,后天的没有用,再多都没有用,得是先天的才行,自然地出生,自然地长大,就像那些小虫,自然地发生!”

突然,曲俊辉看向郗阳,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你!就是你!天生的DMDS患者,全球罕见的病历!你就在我面前,每天,每天在我面前!”

曲俊辉颤抖着朝郗阳伸出手:“脆弱的瓷娃娃,你身上的那些疤就像碎瓷里的裂痕,你死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小精灵从缝隙里爬出来?”

曲俊辉咧开嘴,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无法做出自然表情的木偶,被鱼线狠狠拉扯到扭曲!

曲俊辉双手合十,上前一步,突然跪下去!

“郗阳!把你的心给我好不好?我会好好地安放它,每年的悼念仪式上,我都会把它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曲俊辉一边说,一边跪着往前爬!

郗阳想往后退,却被架子挡住了去路!突然,他感觉自己手里的玻璃瓶在震动,他低下头,看到那里边的心脏在跳,瓶子上贴着标签,编号是他的生日1016!

“郗阳——!”

“师兄!”郗阳惊叫一声,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度,猛地睁开眼睛。

“师兄?”他愣了半晌儿,仿佛才刚刚看清我是谁。他声音有些哑,我赶紧给他拿水,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永远在他睡下时候装满。

郗阳喝了水,靠着床头坐着,气息平复了好久。

昨天晚上,郗阳毫不委婉地拒绝了他舅舅的邀请,坐着我的老捷达,跟着我回老破小。

路上,我开着车,惦记着刚才跟肖映诚聊的事。

王小山死之后,我把他的日记当成了重要线索,据此展开调查,画出连以肖映诚为首、王小山与刘向南各司其职的网络图。关于那本日记,到底有多少内容是真实的,李小摇这个测字,不是,文检专家也鉴定不出。

我还是担心:“如果王小山记录的内容是真的,肖映诚真的是他们的领导核心,那么有没有可能……”

郗阳坐直了身子:“他指的是真正的肖映诚?那个原名滕旭,被小程用半个饼哄回家的肖映诚?”

“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可是王小山已经死了,我现在就指望快点儿抓住刘向南,问清楚当年的事。”

小百合点点头:“师兄,要不……”

“不行!”郗阳又惦记回去加班了,我直接驳回:“回家睡觉!”

小百合别别扭扭:“可是这会儿超市都关门了……”

什么意思?没那个事儿他就不想跟我回家了是吗?我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渣男!

“我觉得,他俩挺幸福的。”我说肖映诚和张越。

小百合挑挑眉:“师兄,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八卦?”

我不认。“怎么就八卦了?你看看刚才滕旭,啊不是,张越看你舅舅的眼神儿,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馋!”

“师兄怎么看出来的?”

“经验!”凭借我从小百合身上得到的丰富阅历!

我抱过小百合以后,他吃饭、说话、眨眼、喘气对我而言都是勾引,现在张越那副馋老婆的模样,跟我一样一样的,我一看就知道他很幸福。

我还没说别的,郗阳来了一句:“那师兄馋我吗?”

我猛踩油门,在不超速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奔回了我们的“老破小”。我们的。

小百合闹得欢,投降也快,趴在我怀里打哆嗦,我拉过被子给他盖好。

“不继续了吗?”小百合看着我,眼眶微微泛着红。

“不满意?”我问。

“啊不是不是……”小百合摇头如拨浪鼓,身子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我被他给逗乐了。“敢情儿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凶猛的色狼?”

“凶一点的我喜欢!”

“睡你的吧!”他还挺激动!

郗阳累了,没说上几句话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太累了,明天睡到自然醒好了,反正那堆骨灰就装在一个一个的小格子里,郗阳多睡几个小时也不会变质。

事与愿违,四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边有动静,立即醒了。郗阳睡着,却拧着眉,看起来很不踏实。又做噩梦了?他好久没有这样被噩梦侵扰了。

童老师说过,郗阳做梦跟其他人不同,他可能会混淆梦境与现实记忆,导致思维混乱。我不能急吼吼把他推醒,只能轻声叫他,可郗阳却像是陷进了另一个空间,额头沁出汗来,面色发白,我唤了几声,他就是醒不过来。

我有些急了,握住了郗阳的手,大声叫了他的名字,旋即感觉到一股力量,他在回握我。

郗阳终于醒了。

休息了一会儿,他面色才恢复如常。

“是不是晚上跟你舅舅聊得太多?”我以为他又梦到杨树村和隋亮的事。

郗阳摇头,慢慢吐出两个字:“心脏。”

心脏?不是骨灰吗?

郗阳按住太阳穴,待了一会儿,抬头看我:“师兄,那个心脏标本。”

“哪个标本?大鼠吗?”我又想起他送我的“心肝脾肺肾套餐”。

郗阳看着我,愣了半晌儿,吐出一口气,小百合无奈了。

“你说你说!”我认怂:“我真不是故意抬杠。是不是你梦到什么了?”

郗阳摇头,提醒我:“我拿着一颗心脏,师兄你也在。”

我脊背开始爬上凉意,麻酥酥的。一时间,我想到了鬼……

不对,郗阳说的不是梦。

我在记忆库里找他所说的心脏,视线从警大的门口一直到警英楼,再往前走,右手边,推开厚重的木门,沿着楼梯往上,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大屋子门口,血腥与福尔马林的气味灌入鼻腔。

门吱哑一声推开,两个学生走进去,一边拿东西,一边聊着天。突然,角落里猛地站起一个人,两人大惊,碰翻了盒子,人骨稀里哗啦撒了一地。郗阳从里间出来,看到两个学生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旁边站着的是凶巴巴的我。

那天,俩学生聊着郗阳杀人不眨眼的传说,小百合拿着柳叶刀,快快乐乐地跟我说这刀吃烤鱼一定很方便。落日余晖,阳光洒进窗子,落在桌面的一个个玻璃瓶上。

心脏,一颗编号1016的心脏标本。

原来是那个。我的注意力早已经从标本本身,转移到了标签本身上。

“标本也有问题吗?”我问。“等会儿,先说你梦见什么了?”我可不想让小百合再对我隐瞒,然后一个人默默承受,害得我东想西想胡乱瞎想。

郗阳把梦境内容复述了一遍:“难怪我感觉不到不对劲儿,也想不起师兄在哪儿,原来是在做梦。可是后半部分很真实啊,我总觉得就是那天,我主持完悼念仪式的那天,好像真的发生过那些对话,曲老师伸手拉我,我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小百合越说越激动,眼神里已经透出惊惧!

我打断他,严肃认真:“我先说个正事儿。”

郗阳目光恢复,坐直身子等我说话。

然后,我一本正经地表示:“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总是大半夜醒了跟我说你梦见别的男人?”

小百合愣住了,从一个“单头百合”变成了“愣头百合”。

我一把把他搂到怀里:“睡觉!什么都别想,明天早上我联系童老师。还有,那天我去你们实验室,发现有三个监控探头,明天我去找保卫处,把监控资料调出来,查你主持悼念仪式的当天,实验室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师——兄——”小百合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担心。”我沉声道:“我在!”

终于逮着机会了!裴欣教我的,还没实践过呢!

小百合发出呜呜地声音,在我怀里挣扎,我松开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师兄你憋死我了!”

啊啊啊啊啊啊媳妇我错了我错了我演得太入戏了你饶了我吧别踹了别踹了!

郗阳再次睡着了,我却睡不着了。

我想起跟“曲学生”的对话。

“当时屋里很乱。”那学生回忆道:“要不是我接到老师消息过去,换一个人,说不定会把那里当那是杀人毁尸的现场。

“切割得很乱,似乎很随意。”郗阳在看到那些标本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标本的制作都是有讲究的,为了某些特定的目的。

如果是外行所为?

“也许是曲老师故意为之。”那学生说:“因为我们研究昆虫学嘛,对……怎么说呢,对肉质要求比形状要高。”

因为他这句话,我好几个礼拜没去集贸市场。

后来经过查证的结果,那天晚上曲俊辉是真的在实验室。

监控显示,从郗阳和曲俊辉的对话开始,郗阳梦见的种种细节几乎都能对得上。

曲俊辉膝行到郗阳面前,猛地起身,一把拉住郗阳,用一块手帕捂住了他。郗阳挣扎了片刻,便倒了下去。

万幸,郗阳挣扎的时候,碰倒了旁边的架子,玻璃瓶子掉下来碎了一地。声控警报立即响起,实验室的门很快开了,保安冲了进来。

因为仪器标本价值连城,这里的安保措施做得很好!

曲俊辉假装是郗阳自己晕倒,吩咐保安把郗阳抬回了宿舍。郗阳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保安没有怀疑,后来这事儿也没有上报。

第二天郗阳醒过来,完全忘了前一天晚上的事,除了周身一股福尔马林味儿,没什么不同。可他的白大褂日常就是这样,他竟然完全没有介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师兄真厉害!”小百合又开始吹!“我都没有注意过实验室有那么多摄像头呢!师兄果然是细节控!”

“没有没有。”我嘻嘻地笑,被媳妇夸奖的感觉总是很好!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师兄怎么会留意那个?”

“啊?我……”

“你——!”

“没有没有没有!哎呀我只是想趁着没人亲亲你!没想在法医实验室做那么过分的事儿啊啊啊啊啊媳妇你轻点儿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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