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三十一日

第三天的早上七点钟,郗阳醒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我赶紧起身查看,他的烧退了,精神状态也明显好了许多。龙城的雪落了一夜,终于东方既白。

医生查看之后,天已经大亮了,病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雪像是电影里的静音画面,扑簌簌落下来,悄无声息。

我把消息发给关心郗阳的人,最激动的除了我家女眷,就是柳政委,他正在上班路上,接到消息直接拐来了医院。

我去打了壶开水,回来刚要推门,听到柳政委正对郗阳说着什么,两人声音不高,我听不清内容,想着要不要等会儿再进去,却突然透过玻璃窗察觉到郗阳的神色不太对。他听着柳政委说话,时不时点头,眉头微微蹙着,下颌线崩得很紧。柳政委背对着门,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猜不准郗阳现在是怎样的情绪,但那种表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郗阳突然抬了头,看到我的瞬间,那种表情就消散了,换成了淡淡的微笑。柳政委话音停了,并没有回头,只是站起身。

我推门进屋,柳政委恢复了正常说话的音量,对郗阳说:“你安心养着,身体最要紧,笔录的事不着急,回头你休息好了,我让他们来医院。”

郗阳点点头,说:“谢谢政委。”

“应该的。”柳政委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继续,只说:“行了,我去上班了。”然后转身对我说:“裴然,出来送我。”

“师傅不喝点儿水?”我问。

柳政委瞪我一眼:“跟谁学会虚头巴脑的了?老冯也没这个做派。”

“天地良心我没有!”

柳政委没理我,往门口走,我想给他开门,又想着他肯定又要说我,便没往前抢,结果他在门口站定,回头看我:“连给长辈开个门都不知道,我平时都怎么教你的?”

“我错了。”我赶紧滚过去开门。这是咋了,我师傅最近怎么好像事事都看不上我?身后传来郗阳轻微的笑声,我回头,他立即抿了嘴低头。

我送柳政委去停车场,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了,气氛有点儿微妙。走到车边上,我正琢磨要不要给老爷子开车门,他突然站住,转过身,我立即站好,毕恭毕敬。

“裴然,你辛苦了。”

啥?我愣住了,没想到老爷子突然说这句。这话从何来?

柳政委像是完全没看到我脸上的错愕,并不解释,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可能会有很多凶险,交给你们两个孩子来承担,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错了,但……”他顿了顿,抬头看向郗阳病房的窗,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循着我师傅的目光看过去,太阳刚好升到楼顶上,隐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晴天还早。

上车之前,他千叮万嘱,让我照顾好郗阳,有任何困难务必提出来,大有托付亲儿子的架势。我点头应是,表示谨遵圣旨,心里暗暗想,我这师傅,果然是胳膊肘往外拐了。

回病房的路上,我反复琢磨柳政委刚才的话,许是错觉,我觉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眶好像有些泛红。

回到屋里,郗阳坐在床上,伸手艰难的够旁边桌上的袋子,眼看大半个身子都出去了,我慌忙跑过去扶住他。

“你干嘛?”我吓死了,扯到输液管是小事,万一他摔下来怎么办?

“师兄?”郗阳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一脸茫茫然。

操,你别这样。我刚刚想训他的话,全让他纯真的小眼神儿给我怼回肚子里去了。

“你要什么?我帮你。”我说,声音也跟着柔下来了。

郗阳看了看我,说:“我想刷牙。”

要说郗阳邋遢,他那动辄染一身血的白大褂就是证据,但是,他却有另一种形式的洁癖——郗阳洗手的频率高到令人发指,自从他来我家,每周两瓶泡沫洗手液,他洗澡的时间也超长,就跟要蜕皮似的,这会儿好点儿了就先要刷牙,我倒也不觉得奇怪。

我看了看他的吊的水,快完了,就说:“稍微等会儿把,拔了针,方便些,我再领着你在屋里走走。”

郗阳抬头看了看,又问我:“那有漱口水吗?”

这么着急?莫不是饿了,想吃东西?我估摸着时间,大洪这会儿也快来送饭了。我点头说有,打开柜子翻找。

郗阳住院之后,我们全家都怕我照顾不好他。我妈甚至想启用她那一年不开一次的炉灶,想要给郗阳煲汤。我怕她放错东西把我媳妇药死,不让她做,我妈还要坚持,后来我说郗阳喜欢吃大黄做的饭,她才算作罢。

还是我耐心细致的妹妹办事事儿,给我俩准备了一堆日用品,水杯都是情侣款,提高了我的陪床生活质量,所以我不仅找到了漱口水,并且找到两种口味的。

我拿起两个瓶子,在郗阳面前晃了晃:“左边桃子,右边橙子,选哪个?”

郗阳来回看了看,目光最后停在我脸上,说:“选你啊。”

我靠,刚一醒了就撩我,看你好了我怎么收拾你!

我帮郗阳选了桃子味儿的,学着电视剧里小奴才的样子,毕恭毕敬端上一个纸杯,说:“小主,吐!”郗阳把漱口水吐进纸杯,抬眼睛看我:“师兄,你是真不怕把小主呛死。”我嘻嘻地笑。真好,又能没个正经的聊天了,真好。

漱完口,郗阳靠在床头看我,恨不得在我脸上盯出洞似的。

我看他那眼神儿,像饿狼,就问他:“饿了?大洪刚来信儿,高架有起车祸,堵住了,要再等会儿。”

郗阳摇头,说:“不饿。”然后继续看我。

“干嘛?”我问他。他那目光,有点儿瘆人啊!

“恩……”郗阳抿了抿嘴唇,支支吾吾,接着就笑了,“心怀不轨”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几个意思?上厕所?”我又问,说着就要给我的小主端尿盆儿。

“不是……”郗阳打断我,轻轻叹了口气,再抬头,一双杏眼含着情看我,不说话也能勾魂摄魄似的。

我不觉打了个寒噤。郗阳咋了?魔障了?这双瞳剪水,媚眼含羞,分明就是勾引,是我会错意了吗?

我心里正犯嘀咕,郗阳抬手招呼我:“师兄,你过来。”

“我不就在这儿呢?过哪儿去?”我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郗阳抿了抿嘴唇。“师兄,你故意的。”

“没有。”我只是不确定。

“你怕我?”

开玩笑!“我怕你干嘛?你还能吃了我?”

“那你往前点儿。”郗阳语调极软,语气却不容我置疑。他这一声,倒比我像个刑侦队长,我身子不自觉接受了他的命令,不等我回过神儿,小家伙已经搂住我的脖子,吻了上来。

唉呀我的小色魔,这才刚好起来,就这么有精神了!不错不错!

郗阳左手打了吊针,伸不远,就搭在我肩膀上,右手勾着我的脖子,手指插进头发,在我后脑轻轻摩挲,弄得我脑后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窗外的风雪停驻,阳光洒进屋子,我轻扶着郗阳的腰,怕触碰到他尚未愈合的伤口。我吻住他满嘴的桃子味儿,柔软,清亮,甜蜜,真实。但我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我不光想要这一丝果香,我还想要品尝一整个桃园的新鲜。

郗阳身子还弱着,我尽量克制,只吮着他的嘴唇,不敢深入,怕夺了他的氧气。我咬了咬郗阳的嘴唇,放开他,郗阳似乎很累,呼呼达达的喘了半天,小脸儿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可爱。看着他这个模样,我突然就懂了什么叫病美人惹人疼,郗阳太好看了。

郗阳害羞似的移开目光,问:“看我干什么?”

嘿,这倒不是他盯着看我的时候了!

我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说:“我想吃桃子。”郗阳的脸登时更红了。

我自以为说得很隐晦了,没成想他竟一下子就懂了。我更没想到的是郗阳接下来的举动,他捏了捏我的衣襟,小声说:“那要不,我们回家啊?”

“……”

卧槽?受伤的人是你吗?高烧刚退的人是你吗?还躺在病房里的人,是你吗郗阳?你迷迷糊糊睡这三天,都——想——啥——了?

“不回。”我说:“你好之前,哪儿都不去。”我轻轻把他左手从我肩头拿下来,才发现他刚刚一直举着,已经有些回血。我心疼,郗阳低头看了看那软管,却不以为意,好像那里头的鲜红不是他的。

差不多该拔针了,我起身按铃,按了两次也没反应。

“可能是坏了,我去找护士。”我说着站起身。

“不用了。”郗阳叫住我。

我回过头,被郗阳的举动惊呆了。调流速、拆胶布、按住、拔针头,郗阳几乎在瞬间完成了一切,然后抬头看我,扬了扬嘴角,说:“好了。”

他说着“好了”,我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好了”。他自己拔针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做的如此熟练,如此满不在乎。

我不能用职业特点去解释,小周也是法医,上学的时候就一把小刀把人卸得一块一块的,可以算得上个狠人儿了,但对自己,他狠不起来。每次组织体检,一抽血小周就筛糠似的抖,去年最严重,抖到护士不敢下针。我说要不先打个镇静剂吧,小周一听要多挨一针,见了鬼似的看我,最后竟生生忍住了颤抖,顺利抽了血。

小周再狠,也是对别人,都是为了工作,可郗阳对自己也狠,只要人活着,别的都不在乎,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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