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图书馆等郗阳，心里七上八下。
自习室里坐满了人，全是做作业和备考的学警，一个空位也没有。虽然招警考试还早，但警大的孩子们一向刻苦努力。郗阳平时其实很少来图书馆自习室，可我之前却常能遇见他，而且我还曾经在这儿觉得他丢三落四，无比烦人。
我在一进门的书架边找了个地儿站着，反正我惦记着楼下，根本坐不住。当初那个把我误当成女生，追了半天的愣头青，就是在这里边儿的玻璃顶大厅给我打的告白标语，郗阳一直耿耿于怀，说有朝一日他也要写一个。
我竖着耳朵听着楼道里的动静，眼睛盯着手环上的时间，四分半的时候，郗阳打来视频，我立即用耳机接听，看到镜头里他冲我笑，我才放心下来。
没等我说话，郗阳抢了先：“师兄你在这儿等我下，我去趟实验室，很快就来找你。”
“我跟你去。”我小声说着，快步往外走。
“不用不用，你等我就成，我在往实验室走了。”
“你自己——”
不等我说完，郗阳抢白：“安全的！这儿可是警大，谁敢造次？”
靠！警大怎么了？柳政委还是在警局中的毒呢！
“我——”
我刚一张嘴，郗阳又抢话：“我有电/警/棍！”
小百合你个混蛋！
我气不打一处来，却不想再为难他，郗阳明摆着要避开我。
“滕旭呢？”我问。
“走了！”郗阳说着，举起手机给我看周围，又放下来：“他就是传话的，每次带到了就走了。你不是爱看哈利·波特吗？你当他是猫头鹰就成了！”
你这什么比喻？滕旭本人知道吗？不过滕旭那身形看着唬人，那三脚猫的身手，武力值也不比个猫头鹰高多少。他是怎么混到大老板身边儿的？
“我不过去也成。”我最终妥协。“但是你视频要一直开着。”
郗阳笑嘻嘻的：“这么想看着我？”
这小混蛋。“想，怎么不想？我时时刻刻都想，一分一秒不停。”
郗阳走过路灯下，脸上似乎有了红晕。虎狼做派小百合，时不时却要害羞一下，我有时候真是猜不透郗阳，但我喜欢他，时时刻刻，每分每秒。
我举着手机，戴着耳机在书架间晃悠了一会儿，最终停在犯罪学的架子前头，随意抽下一本翻看。
要是从前，我最多关注侦探推理故事，这种理论大头部我是不碰的，拿起来就会想到论文，脑袋疼。但跟郗阳在一起之后，我似乎有了些改变，对什么东西都想了解一些。
我22岁本科毕业，当年就参加了公安工作，到现在整10年。这期间，不算在指挥中心和交巡打杂那几天，我在出入境、治安、派出所都干过，最后落在了刑侦。去年年初，我荣升副大队，眼看着就要在科长的岗位上安安稳稳混退休了，然而没多久，龙城改制，突然升了格，各单位都进行了调整。于是32岁的时候，并没有努力上进的我，鸡犬升天似的成了副支队长，也以为没上过警校，被单位强行发配来学习。
郗阳则不同，他一直学习一直学习，正儿八经考博进来做研究的。郗博士眼镜不白戴，认识我之前，除了实验室，他基本就长在图书馆里。裴欣有时候也戴眼镜，但她那是熬夜看小说闹的。
郗阳古今中外什么书都看，特别是公安相关的，遇上感兴趣的一次搬十几本做专题研究。跟学霸谈恋爱，我多少有些近朱者赤，仿佛自己也该做做学问，才配得上他。慢慢的，我也开始翻一些专著，倒不是我转了心性，主要是理论知识不足确实麻烦，有时候会妨碍我在郗阳面前吹牛逼。
我翻着书页，随时抬头看郗阳，他正往前走，边走边实时播报路线，跟个小导航仪似的。他的声音真好听，流进我耳朵里，滑过心上，有种清凉的甜意，像甘冽的酒，我沉醉其中。
郗阳压低嗓音，小声问：“在看什么？”好像怕吵到室内学习的人。我扬了扬封面，从镜头里给他看，一本犯罪学专著，讲的是赫希（Hirschi）的社会控制理论。
郗阳看清之后，微微一愣：“还以为是推理小说，师兄也开始搞学术了？”我抿着嘴唇，冲他点头笑。“我到实验室啦！里边有人，我就不说话了，拿完东西出来我再告诉你。”我冲着镜头点头，唇语：“小心。”郗阳冲我笑，把手机插进口袋，我能看到移动的地面，他在往前走，我接着翻书，看这理论能不能跟我的执法实践契合上，如果能，我就可以跟小百合吹了！
我翻了几页，大概有所了解，就是把犯罪和社会力量联结，人本性追求利益和快乐，犯罪恰恰可以满足这一点。我回想这十年办过的案子，为了得到钱财去杀人，为了满足淫欲去奸污，多数案子的诱因跑不过这四个字——追名逐利。名利本没有错，途径才是关键。看来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我抬头看镜头，郗阳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现在对着天花板。我听见几个同学在跟他说话，至于说了什么，我听见了，但是没听懂。郗阳似乎在问一种试剂，对方说什么什么DM还是DS，啥啥综合征。好吧，我当真听不懂，复述都困难。
好在郗阳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冲着镜头跟我招招手，唇语：“我、去、找、你。”我点头，唇语：“路、上、慢、点、儿。”随后，我突然起了玩儿心，冲着镜头做了个亲吻的动作，郗阳竟然一下把镜头盖住了，半天才松开手，冲着我傻乐。我习惯他古灵精怪，随时有各种鬼主意，却不知道，盖住镜头的一瞬间，他飞快抬手抹了下眼睛，擦掉了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休闲读物，我囫囵吞枣，不消片刻就翻了二十几页，从头到尾也没记住几个专有名词。反倒因为学英语出身，我格外留意有英文标记的地方，于是记住了四个词：承诺（commitment）、参与（involvement）、信念（belief）、依附（attachment）。这四要素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依附，大概因为它在四六级单词表里排名靠前。
“师——兄——”郗阳的声音传过来，却不是从耳机里。我放下书，目光穿过书架的缝隙，郗阳就站在架子对面，歪着头，眨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猫儿似的看我。
路灯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给这书架间镀上橘黄，正落在郗阳的侧面，照得他的脸颊一半明媚，一般阴暗。书架这一头的我，站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跟我身后上自习的学生一起，像是跟郗阳处在两个世界。我鼻尖陡然一酸，说不出原委。
我俩从图书馆出来，往右拐，直接走警大正门出去。对，往右，我分不清东南西北。
我本来想说滕旭跟你说什么了，没等开口，郗阳突然问我：“师兄认同社会控制理论？”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可还是由着他岔开了话题。
“理论嘛，看起来一套一套的，其实都是经验总结，大同小异。”
“比如呢？”
“比如……attachment。”我就记住这一个词儿，别的我也比如不出来了。“越是依附他人的评价，重视他人意见，犯罪的倾向就越小。理论是这样的，联系实际，就是人要脸，树要皮，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郗阳笑起来。“师兄说得有道理！”
“但是我这个说法不高级，小百合来个博士版本的。”
郗阳想了想：“恣睢无忌，怙恶不悛？”
“有文化！还得是我家小百合！”
我俩嬉嬉闹闹，出了校门，小捷达停在不远处的路边，整个车子投在树影之下，显得有些孤单。我余光瞄向郗阳，他表情如常，我却隐隐有些不安。滕旭跑到小串儿店，又一路跟着我俩混进警大，他要干什么？郗阳闪烁其词，摆明了要避开我，为什么？
我俩上了车，郗阳拉过安全带，等了一会儿，问：“师兄怎么不开车？”我回过神儿来，推说有些累了，发动车子，沿着校门前的护城河往前开。一边是静谧校园，一边是冷月河畔，路灯的光线被路两旁的柳树挡住，车内时明时暗，像极了我现在的心情。
回到家，雪嘉已经把小盘子里的狗粮吃得差不多了，却留着一小块儿零食。看到我俩进门，小雪球立即扑过来，在地上跳来跳去，然后回到他的垫子上，叼起那块零食，趴在客厅中间吃起来。郗阳走过去摸他的头，他就翻过肚皮，嘴里还嚼着，尾巴震动似的摇晃。
我喜欢用“他”来称呼雪嘉，而不是“它”，因为从最开始郗阳抱起这个小雪球，又给他取了名字，我就没把雪嘉当成个宠物，而是当做了一个家庭成员。
我跟郗阳带着雪嘉打预防针，喂他吃驱虫药，给他做检查，可我竟然忽略了我最重要的家庭成员——郗阳。
郗阳为什么怕冷？为什么经常咳嗽？为什么习惯睡前在床头柜上放一杯水？为什么特别不喜欢参茶？这些细节通通被我忽略了。
郗阳换了衣服，洗澡水也放好了，我凑过去要一起，郗阳不让，我说我也累了，要泡一会儿放松一下，郗阳说不行我怕晕船。
我突然想起我堂哥给我的沐浴球，是他用来哄我小嫂子的，说是独角兽配色，我感觉很是稀罕，就往浴缸里扔了一个，然后一缸清水变成了紫色粉色乱七八糟各种色，郗阳坐在里头，抬头看着我：“师兄，咱能不折腾了吗？”我表示赞同。好好一缸水弄成这样，真不知道我堂哥和我小嫂子怎么想的。
我退出浴室，留下郗阳自己泡在一缸颜料里，去厨房烧了水，开始洗衣服，郗阳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来，我本来没想看，算了，我还是承认了吧，我当时好奇，瞄了一眼，才看到上面显示的内容：“肖映诚的人来过了，DMDS非同寻常，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发信人是，童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