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件全换了，忒修斯之船还是从前那一艘吗？想法全变了，肉体是否就承受了新的灵魂？自我认同与这副躯体，到底哪个更能代表这个人？
有的人靠写论文过日子，我把日子过得像写论文。
面对这个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小伙儿，我深感自己这三十多年白活了，因为我实在看不通透，但他却仿佛经历过两次人生，活得明明白白。
“真的不需要太过纠结。”滕旭……暂且称他为滕旭吧，对自己是肖映诚发小的事儿很是认同，他甚至完全不觉得这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我记得那些事，我们小时候在孤儿院的经历，我们一起被肖先生领走，我在肖家陪着他长大，我都记得，那些画面虽然断断续续，就好像电影，但谁的记忆不是这样？只要记得几个重要的片段就够了，总不至于强求自己像摄像机一样记住每一天，您说对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没被人洗过脑，但我的记忆也是分段的，而且有些事，比如中队会上讲我跟狍子对视的那段儿，我的记忆就出现了偏差。可是，我总不能因此认定“换魂”是正当的吧？这事儿对人的改变太大，没有人拥有改变别人人生轨迹的权力。
我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去过别人的人生啊？你难道就不好奇，自己从前是谁？就这么安心地当别人的影子？”
他耸耸肩：“没有别人，我就是滕旭啊。”
我有些心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洗脑了？”
“知道。但我并不把它称为洗脑，对于我而言，那算是重生吧，或者说是做梦更准确一些，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换了个身体。”
废话，因为你根本没换身体啊！你就是某个二十出头的精神小伙儿，在药物作用下误以为自己经历过四十岁大叔的人生而已！
或许是看到我快要抓狂了，滕旭眯了眯眼睛，笑得一脸青春洋溢：“我们别纠结这事儿了，好吗？人生不过那几十年，我现在活得挺好的，干嘛要在意这些细节？”
这是细节的事儿吗？这是根本啊！连自己是谁都不能确定，要怎么活着？
“你不会迷茫吗？”我问，我真的好奇。
滕旭摇头，：“完全不会。我跟小少爷不同，我只关心眼前的日子，开心就成了。”
“你怎么知道郗阳怎么想？”
“我当然知道，我看着他长大。”
得，这就又变成那个四十多岁的大爷了。我快混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跟谁交流。
“别纠结。”滕旭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似的，竟然开始劝我：“我还是我，只是经历了一些比较特殊的事情，身心有了些许变化，或许变化有点儿大，但，就像我一直强调的，我还是我。”
话是这么说，怎么感觉这么别扭呢？好像，濒临分手边缘的爱人在求复合。我点点头，就算暂时认同了他的说法。
“我可以叫您裴警官吗？”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和，滕旭换了话题：“我觉得，聊到案子的时候，更适合叫您裴警官。”
“随意。”我不怎么在乎。“别叫少夫人就成，别的都挺好。”
“您真是幽默。”
“也别称‘您’。”我之前就想纠正。“你总是这么客气，我怕想揍你的时候下不去手。”
“即便得知我可能也是被害人，还惦记揍我？”
“一码归一码。你伤害过郗阳，在我这儿就过不去。”
“记仇？”
“特别记仇。”
“好吧裴警官。我听小少爷说，您……你喜欢电影。”
“私闯我家翻箱倒柜的时候发现的？”
滕旭一愣：“什么？”
“郗阳才不会跟你说这些，你是看见我那一架子DVD和电影杂志了吧？”
滕旭笑了笑，有些尴尬。“我只是去做了写了解，诚少爷很重视您……你！”
我算了算，老板、老爷、小诚、诚少爷，肖映诚在滕旭这儿也算是多重身份了。不过……他重视我干啥？
哦对，因为郗阳，肖映诚一向自诩是郗阳唯一在世的亲人，作为郗阳的男朋友，我逃不过被他翻来覆去地查。说到肖映诚，因为刚才突然得知滕旭的特殊身份，我几乎忘了滕旭今天来找我是为了聊肖映诚的事儿。
我把瓜子袋子捡起来，里头就剩下一半儿了，我抓了一把，剩下的放在桌上，重新坐好，顺着滕旭的话往下“唠家常”：“在你眼里，肖映诚有怎样的故事？”
我问得很含糊。我从审讯工作中得到两点经验，对于有的人，提问必须具体，他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对于有的人，问题越含糊越好，给他一个发挥的空间，他会回报你许多意外收获。我相信滕旭属于后者，因为他找我，本就是要分享一些故事。
滕旭没立即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你觉得，诚少爷是坏人吗？”
“这话说得。”我拍拍手：“你们这一伙儿，就没个好人，连你都算上。”
“……”滕旭轻咳了一声：“裴警官……”
这小子竟然在提示我身份问题。警官怎么了？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我站在郗阳这边，做不到完全客观冷静。”我实话实说：“你说吧，我尽量试着从中立角度理解。”
“没关系，你护着小少爷，我替他高兴。”滕旭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诚少爷快回来了，我长话短说。”
这我倒是没想到，唠了这么半天，我一直以为滕旭也是肖映诚派来的说客。
在滕旭讲述的那个故事里，肖映诚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被人装在一只篮子里，扔在了孤儿院门口，筐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养不起他，他姓程，给你们了。”于是，院长老爷爷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小程。
小程五岁那年，跟着院长去城里，老爷子一个没留神，他就不见了。老爷子急死了，东西也顾不上了，满大道找孩子，找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结果警察却找着他了，说有两个小孩儿上派出所报警，说他们孤儿院院长走丢了。
两个小孩儿？老爷子顾不上那么多，跟着警察到了派出所，老远就看到小程颠儿颠儿地冲他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俩孩子刚到跟前，小程就开了口：“快叫院长爷爷！”
那孩子很乖巧地喊了一声：“院长爷爷好！”声音还奶声奶气的。
老爷子就懵了。这场面有点儿奇怪啊！
他问小程：“这小孩儿是谁？”
小程一脸骄傲：“我弟弟。”
“瞎说！你连自己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弟弟？”
另一个孩子上来抱大腿：“我真是我真是，院长爷爷带我回家吧！”
警察走过来，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对老爷子说：“这孩子，还真得送您那儿去。”
几分钟之后，老爷子跟着警察从停尸间出来，脸色惨白惨白的。“警察同志，那俩，是这孩子的爸妈？”即便早就得到答案了，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发问。“这孩子，守着他俩的尸体过了这么些天？”老爷子把那孩子抱起来，没见孩子哭，他倒是先落了泪。
老爷子问小程：“你怎么找到他的？”
“他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的烧饼。”
“你知不知道，他爸妈怎么了？”
“死了。”小程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回答一加一等于几这种显而易见的简单问题。在场的人均是一愣，这孩子才五岁，把生死说得这么轻易？大家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孩子小，才会如此吧。
当天中午，院长带着俩孩子在城里吃了顿饭，拿他的小三轮车把俩孩子拉回了孤儿院，小程叫那个孩子小旭。
从那天开始，他俩成了最要好的小伙伴。小旭知道自己的生日，可小程不知道，虽然院长爷爷说，小旭看起来比小程要大半岁，但小程坚持认为自己是哥哥，问他原因，他说因为哥哥会照顾弟弟，所以他要当哥哥。
三年之后，两个孩子八岁那年，他们的命运再一次改变了。
最初，是因为孤儿院来了新同伴。这孩子年纪比他俩都大一些，力气也大，动不动就要欺负人，两个小兄弟也挨过他的打。
这孩子很滑头，做坏事都是偷偷的，不让大人抓到把柄。院长爷爷有时候很忙，很多事情顾不上，而且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小程很懂事，也不会去麻烦他，但他受不了弟弟被人欺负，于是暗暗盘算起改变现状的方法。
转机，或者说，导火索发生在三个月之后，孩子们得知有人要来收养小朋友，看中了那个小霸王。
“小程，那个小霸王要走了，太好了！”小旭乐呵呵的，把一块糖塞给小伙伴。
小程没接，让小旭自己吃。他说：“叫我哥哥。”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小程明白被收养的意义。来这里的孩子很多都曾以为自己会被爸爸妈妈接走，后来他们又开始幻想被新爸爸妈妈接走，但大部分都没有等到过这一天，再后来，他们就不再幻想任何事了，日子一天天重复，他们等着长大，等着自己不再是孩子的那一天。
收养人来的前一天晚上，院长爷爷和阿姨们给小霸王梳洗打扮了好一阵子。小霸王一回到房间，孩子们立即围了过来，新衣服，新鞋子，在他们眼里是那么稀有珍贵。小旭招呼小伙伴，但小程却没到跟前，只坐在温热炕席的角落里，远远看着。
第二天清早，小程被小旭叫起来：“快起床快起床！不好了！小霸王不见了！”
小程睁开眼睛，看了看弟弟，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说：“别吵，我再睡一会儿。”
“哎呀你快起来，别睡了别睡了！大家都出门去找了，院长爷爷让我来叫你——”
“吵死了。”小程抬手，一把拉过小旭，小旭猝不及防，趴在了炕席上，再想起来，却已被小程的胳膊拦着，动弹不得。“别管他，陪我待一会儿。”
小旭呆呆地躺着，像是没了力气，他看小程闭着眼睛，以为他又睡着了，谁知，他突然又说话了：“小旭，你要是离开这儿了，会不会忘了哥哥？”
小旭本来想说“我才是哥哥”，可小程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小旭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会吗？”小程又问。
“不会。”不知怎的，小旭突然想哭。“不会的，一辈子都不会的。”
小程就笑了，闭上眼睛：“我再睡会儿，你陪我吧。”
小旭点点头，不多久，他也跟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俩孩子醒来的时候，小霸王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了，在后山的一个踩石坑里。他为什么去那儿，又是怎么摔下去的，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