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寻找真相就像是穿越密林，经历了种种波折，走过了最深处，就是豁然开朗的原野。
击毙刘永之后，我忙着憧憬与郗阳的未来，想要跟他过起美好的小日子，可我却忘了，山重水复之后未必有柳暗花明，而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也会带来另一种绝望。
郗阳还没有醒，审问顾子俊的工作没有交到我手上，处分的事情却先提上了议程。
顾子俊被押上警车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法医验伤。两颗牙齿松动，多处软组织挫伤，顾子俊找了律师，提出赔偿诉求，理由是我在他已被制伏的情况下刑讯。
对于我动手打顾子俊的事儿，局座颇为不满。面对极其危险的暴力犯罪分子，直接击毙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他不在意顾子俊的命，他在意的是这事儿带给他的麻烦。
“我多次强调过，要注意程序，注意程序！你们呢？会议室里，宋思哲把桌面拍得砰砰响，指着我道：“裴然，你一个副支，一点儿样子也没有，成天给老子惹事儿！”
乔宁宁安抚道：“您消消气儿，裴队他——”
“闭嘴！”宋思哲把火撒在他身上：“关键时候不接电话，要你个指挥中心主任干什么？门口看大门儿去得了！”
乔宁宁似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仍赔着笑，道：“那您看，这事儿怎么处理好？”
宋思哲又一拍桌子：“开除！我们是执法单位，不是流氓团伙！裴然那种人，就不适合这儿！”
有人看不过去，嚷到：“郗法医差点儿没命了！”
立即有人附和道：“是啊！裴然当时是为了救人啊！”
“顾子俊要脸吗？没裴然那一脚，他早被击毙了！”
宋思哲火了：“你们要造反啊？！这是程序，你们懂不懂？！”
金勇突然站起身，指着宋思哲吼到：“你他妈还是不是人？你护着杀人犯！不护着自己兄弟！”
我刚想说话，柳政委拉住了我。
“大勇。”柳政委叫住他，示意他坐好：“别乱说话。”
“政委——”金勇皱着眉，嘴唇抖了半天。身边的兄弟赶紧伸手拉他，他执拗地站着，柳政委又冲他点点头，他才终于坐了回去。铁打的汉子，眼眶竟已泛了红。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为我辩白，我很感动，可坐在这儿，我心里比挨了任何处分都难受。
“好啊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宋思哲气得发抖，厉声道：“都听你们政委的，是吧？齐心协力，是吧？”他蓦地转向柳政委：“我告诉你柳爱军，你，裴然，还有海城局那个郗阳，你们都是一路人！你们做的那些龌龊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会议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冲进来，凭空带起一阵风！
来人套装笔挺，身上仿佛明晃晃写着“有钱”，脸上写的则是“泼辣”。我登时懵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泼辣的肖映诚！
肖映诚走到我跟前，道：“裴然，你别怕，我给你请最好的律师，保证给你辩倒那个兔崽子！至于这个老东西——”他转向宋思哲，阴恻恻道：“屁股坐得太舒服，该滚了！”
“你说什么？！”宋思哲气喘，身子前后晃悠。他想跳过桌子，可他哪儿还有当年做片警儿时候的身手？他在自己的水桶腰上摸了半天，后悔没带警械，转头对乔宁宁喊：“给他上铐子！”
身后果然递来一把铐子，宋思哲刚一伸手，那铐子却已扣住他的手腕。宋思哲愕然，抬头就看到几张严肃的脸。
肖映诚笑起来：“宋大局座，有什么话，您跟这些同志说去吧！注意啊，说人话，别放屁。”
底下立即笑作一团。
肖映诚一直笑着，直到我们局座的背影消失。
“你怎么来了？”我急切道：“郗阳醒了吗？”
肖映诚收起笑容，摇了摇头，道：“童院长守着他，我得先把你捞出去，才能放心。”
“谢谢舅舅。”我诚恳道。但肖映诚出现得太突兀，我还是有点儿懵。
肖映诚道：“你们不是在搞什么整顿吗？贪腐、懒政、遇事儿一味往下压，只想升迁罔顾人命，上头盯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提供了线索。”说到这儿，肖映诚嘿嘿一笑。
看到他这模样，我终于明白郗阳有时候为什么会笑得像小人得了志似的，他们没有血缘，却真的是一对舅甥啊！
肖映诚接着道：“不过今儿的人，可不是我带来的，我没那么通天，赶巧儿了，我是带俩孩子来给你送锦旗的。”
“真爱卫士，人间正道！”
我盯着这锦旗看了半天，低头看向眼前的两个人。
孙磊和杜兰兰都笑得露出小白牙。
孙磊道：“兰兰想的词儿，我女朋友有文采吧？”
他还挺骄傲。感觉这孩子的气质，跟我们组很搭。
经历那件事之后，孙磊和杜兰兰正式见了双方家长，两家人已经在商量婚事了。孙磊本来准备去留学，忽然放弃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
“午休时间上自习，也可能被劫持，所以，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刻苦未必能带来美好的未来。”
我嘴角抽了抽，感觉这孩子有点儿跑偏了。
孙磊笑嘻嘻道：“我开玩笑的！”他搂着杜兰兰的肩膀，深情道：“没有什么事，能比跟她在一起重要。”
杜兰兰被他搂着，婴宁一笑，宛若春水。
我看着他俩幸福的模样，又看了看那面锦旗，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工作的伟大。
杜兰兰关切道：“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他……”我斟酌，道：“他情况稳定。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说话的时候，杜兰兰的眼中已有了泪光。坚定的泪光。
后来，我还是被调查了。
我揍顾子俊的时候，无人机已离开，屋里所有的设备都对着炸弹，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但没有影像。
顾子俊说：“我当时束手就擒，已被死死扣着，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意图，却还是挨了打。”
当时负责照看杜兰兰的同事说：“我们全部的精力都在女孩儿这边，没有留意。”
扣住顾子俊的同事说：“当时情况紧急，而且嫌疑人具有极大的危险性。”
在被问及我如何出手时，在场的所有警察表示：“裴然采取了适当的处置措施。”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就在这时，一篇帖子引起了网安的注意，标题是《警察救了我，却要被开除》，叙述了自己被挟持、男友被逼替人顶罪、自己被绑上炸弹，以及生死一瞬他们被警察救下的全过程。
其中，有一段关于我对顾子俊动手的内容：
“那人被警察打倒之后，还是很狂妄，他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他是想分散那些警察的注意力，好趁他们不备破坏水平仪，警察把他打倒了，他失去了作怪的机会，我才得救了！可绑匪却说他当时束手就擒，警察依旧打他！警察保护了我！可现在，却要被开除！凭什么？我不信这世间没有公道！”
发帖人当然就是杜兰兰。
作为被害人，没有人能够苛求她客观反映出当时的一切，她也在帖子里说明，这是她个人的想法，至于顾子俊到底有没有玉石俱焚的念头，如今已说不清了。
我跟杜兰兰说，就在我得知郗阳已被救出时，我真的想活活打死顾子俊，如果我当时有枪，我不知道后来会发展成什么样。
杜兰兰道：“主观心证是不能用来定罪的。”
我一愣，笑道：“你懂得还不少。”
杜兰兰抬起头，自信满满道：“我是法律系的！”
孙磊立即递上马屁：“我老婆真厉害！”
我笑起来，然后鼻子发酸，我更想郗阳了。“师兄真厉害！”他总这么说，哪怕我做了屁大点儿个事儿，小百合都能闭眼吹。
我又来看他，他躺在那儿，更瘦了，那一铺棉被就像是空的。
“你快点醒过来吧。”我不信神佛，不知道该向谁祈祷，只能小声求着郗阳。造化弄人，我的造化啊，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呢？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在这期间，调查组最终认定，我的做法没有超出必要限度。
裴欣和女朋友直接请假，在童家的医院里帮工。我现在才知道，裴欣的女朋友年纪虽小，竟是个多次跳级的天才医学博士！原来我是全家唯一的学渣……
作为学渣的我，论文竟然成功开题了！张超却延期了。他说我是人间奇迹，他是人间惨剧。
郗阳出事的时候，童老师人在国外，听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现在，童家和肖家合作密切，童老师一颗心扑在郗阳身上，已然把我师傅忘了，俩人只在郗阳病房前打过一个照面。
我爸妈来看过很多次，每次离开，我妈眼圈儿都红红的。
我堂哥也来过，却是一个人来的。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跟我说我小嫂子外派出国了。我说他们单位外派也就一两年，最多三年五载也就回来了，我堂哥摇头，说他们分手了，是我小嫂子提的。我心中五味杂陈，我知道我小嫂子有多爱他，也知道我大爷大娘有多反对。
小滕旭来过，当时肖映诚不在，或者说，小滕旭根本就是可以避开了他。我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小滕旭淡淡道：“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转过头，忽然问我：“你知道那药的副作用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郗阳跟我说过。”
小滕旭点头，又看向玻璃窗内，轻声道：“郗阳的情况比我严重，可我比他更怕那种药。即便他忘了，你也会守着他的，可是，一旦我忘了，我就永远失去了。”
“你在逃？”我终于明白了，那天，肖映诚的话刺痛了小滕旭，于是，他带着自己的记忆跑了！“可是你的病——”
“我没事。”他打断我，道：“我会定期来童院长这儿。”他顿了顿，道：“拜托，别告诉他。”
我问：“你知道他在找你？”
“恩。”小滕旭道：“可我还不想回去。”他看向病床上的郗阳，柔声道：”如果有一天，他也能像你爱郗阳一样爱我，我会跟他回去的。”
我手机响起，是看守所的消息，顾子俊要求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