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第九十六日

我和洪亮从云南回来之后,“龙城换魂案”成立专案组,由柳政委直接领导,从刑侦一支队、二支队、网安支队、禁毒支队等多个部门抽调警力,我亦在其中。

回到市局,洪亮和黄泽整理材料,我找柳政委和冯队汇报了情况,下午就带着黄泽去了食堂李叔家了解情况。

因为被询问的对象是女性,跟我俩同去的还有一名女警,是张雯手下的一个副支队长,也在专案组。她跟我一样非警校出身,也在警大“补课”,单位那帮爱情八卦的小姑娘,总是缠着她讲我和郗阳在学校的事儿。

我觉得她平时写个讲话啊、信息啊啥的,文笔不错,建议她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写写小说,她摆摆手,说:“费那个劲呢,我天天看你俩腻腻歪歪,不也挺乐呵?”我竟无言以对。

自从儿子过世,李家就搬家了,新家的位置和环境甚至不如从前。

到李家的时候,李叔去给李檬办保险的事儿了,还没回来,李婶在家。

虽然我们都叫她李婶,但她比李叔要小将近十岁,才四十出头。李婶体型偏瘦,皮肤白皙,李叔以前常开玩笑,说这是他家“豆腐西施”。我之前还有借李婶的白褂子,想给郗阳当白大褂……哎呀黑历史不说了。

给我们开门的李婶,跟从前判若两人。她面色蜡黄,头发随意盘着,散下来几绺却不自知,她比以前更瘦了,仿佛行走的面条,风一吹就会散开。

见我们来了,李婶赶紧伸手拢了拢头发,招呼我们坐下,然后十分热情地给我们拿水果。

“家里没啥东西招待大家,这都是之前局里人过来,看我们的时候带的,孩子吃不了,我和你李叔也顾不上吃。”

我手里拿着个橘子,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家当真已家徒四壁。原本他们只是生活得简单,现在却是艰苦了。

李檬正睡着,我们准备等李叔回来再问话,李婶看了我们半天,张了张嘴,又低下头。

我们这仨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让黄泽说话。他座位离李婶最近,而且,在这屋的仨警察当中,黄泽平时说话最温柔,比较能安抚人心。

“李婶儿,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黄泽说完,我和女警齐齐点头,说对对,有啥要帮忙的?

李婶看看我们,又憋了一会儿,挤出一句话来:“那小子,姓杨的,什么时候枪毙?”

我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电/警/棍出溜了一遍,皮肤感觉麻酥酥的。

李婶还在看着我,眼中隐隐有了泪花。可我如何给她答案?

我说:“我们要再了解一些情况,接下来还有程序要走,之后还要看法院的判决。”

李婶死死抿着嘴唇,半晌儿,她点点头,声音有些抖:“在公安局食堂干了这么多年,有的事儿我不懂,但是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我就希望那小子,快点儿死。”

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里屋突然有了响动,李檬开始以咳嗽,李婶赶紧起身,抬手抹了把脸就往里走。小屋里传出李婶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太真切,但我大致明白,李檬在哭。

很快,李叔回来了,李檬情绪也好了些,李婶出来,招呼我们进屋。

李檬情况见好,说话虽然不利落,但思维比较清楚,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流。

这次来李家,主要是因为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幕后的“鬼”要指使杨滨杀死李檬?

杨滨给出的理由是,李檬向柳政委投毒不成,心虚想要自首,“鬼”担心事情败露,所以要杨滨杀人灭口。

一个小姑娘,犯了这么大错,会害怕很正常,想要自首也在情理之中,或许杨滨接到指令的时候,对方真的这么对他说,但我们已经推断出“鬼”给我们环环布下的局,所以我不相信这是“鬼”要对李檬痛下杀手的理由。

我问李檬,除了给柳政委下药,杨滨有没有让她做过其他什么事,传话、送信这种小事都算上,李檬微微摇头,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没”,声音很小,却很肯定。

询问时间不长,但结束的时候,李檬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来。这孩子委实可怜,她从前很爱笑,往后,在这女孩儿的脸上,恐怕再难见到往昔的笑容了。

从里屋出来,我们准备直接告辞,李叔突然叫住我。

“裴队长,我有个事儿,想跟您咨询咨询。”

“李叔别客气!”我赶紧说:“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正想着他是不是也想问,杨滨什么时候枪毙,但他没有,他真的是跟我咨询问题:“人找不着了,多长时间能报失踪?”

我们几个一愣,我赶紧问:“谁失踪了?”

“运菜的老刘。原先咱们食堂的老刘,管运菜。后来我给他介绍工作,他就不在食堂了。我闺女给找的工作,后来打更,找不着人了。”

李叔有点儿着急,说话完全没了条理,李婶从里屋出来,说:“你小点儿声。”

李叔赶紧点头,小声说:“你跟裴队长他们说吧。”

李婶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自己家都管不了了,你还想着别人跑哪儿去。那老刘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活干一半儿,人跑了,也是常事儿。”

“李婶,您给说说情况吧。”黄泽说着,打开笔记本。

李婶告诉我们,有个叫老刘的,是李叔的同乡,十八杆子打着,沾亲带故的那种。老刘平日好吃懒做,干活也不怎么着调,看李叔在城里干得不错,就来投奔。

老刘干活是真的不上心,基本是啥也干不好。

来市局食堂干活第一天,就把李婶儿发好的面整整一盆扣在地上,导致当天全局只能吃大米饭。不到一个礼拜,又发生放错调料、忘记消毒等各种问题,李婶忍无可忍,让李叔把他辞了。

可李叔感觉这没法跟老家人交代,好在老刘会开车,就让他跟着运菜,平时收拾收拾打打杂什么的,这么着,李婶才同意让老刘留下了,可老刘干活少,工钱照拿,食堂其他几个员工都暗暗不服气,一时间气氛也不太好。

“去年下半年,我记得是立秋之后那会儿。”李婶回忆:“有天檬檬跟我说,她看见小广告上写着,有单位招打更的,也不用干什么,晚上住那儿,看着点儿就成,白天也不用干活。”

我心说这职位适合老刘啊!可哪儿来的这等好事儿?

李婶接着说:“我就跟老刘说了这事儿,他一听特高兴,收拾东西就是上班儿了,平时白天闲着,还上食堂来蹭吃蹭喝,特别是过节的时候,准来。”

“咳咳。”李叔轻咳一声,有点儿挂不住了,接着说:“后来我觉得他身体不太好了,有些浮肿,我就劝他去医院,他说没事儿,领导会看病,给他买药了,我看他能吃能喝,也没怎么注意。入冬之后,食堂也忙,我也就没顾上老刘的事儿,等我想起来,发现他有阵子不来了,以为他不好意思蹭吃喝,也就没多想。后来快过年了,我想着怎么也该叫他上家吃顿饭吧,打电话关机了,上单位找,人家说他好几个月之前就辞职了。”

“辞职了?”我问:“跟老家联系了吗?”

“联系了。”李叔说:“他家人都以为他在龙城打更呢,说是之前还往家里寄过很多钱。”

我问:“很多是多少?”

“十万。”

“十万?”在场仨警察同时惊异。这打的啥更?一下给十万?

我问:“什么单位?”

李叔摇摇头:“我说不太清楚,就是天龙山公园,对,公园里头那个单位。”

公园里头?

“天龙山公园管理处?”

“对对对,就是那个,有个王主任,就是他那儿。”

王小山!

我问:“钱是什么时候寄过去的?”

李叔想了想:“就我说他不来了那会儿,是多会儿来着?”

李婶漫不经心道:“立冬之后。立冬时候我就想,老刘得来吃饺子,多做点儿吧,结果他没来,后院儿的小狗崽儿可高兴了。”

众人一时无语。李婶说的,是警犬基地那几条去年来的大狼狗。

我问:“老刘全名叫什么?出生日期知道吗?”

李叔回答:“叫刘勇,那个‘勇’不知道了。”

正说着,李婶从屋里找出一个小本子,上头记着食堂员工的基本信息,还有发工资的情况等等。李叔看着李婶,嘿嘿笑了两声,说:“还得是我家的。”李婶也不搭理他,径直坐在凳子上。我看着这俩人,突然想起洪亮和黄泽。

我这边提问,黄泽那边飞快敲着键盘,不多时便调出一份人员信息。

“李叔李婶,你们看看,是这个刘永吗?”

两人凑过去一看,立即点头:“就是就是!”

我也看了看,感觉这人长得,有点儿眼熟,而且似乎带给我一种不怎么好的感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下午一直忙到快六点,我去找冯队汇报了情况,回办公室路上,路过郝帅他们屋,发现这小子正在办公桌前坐着,手里一支枪,拆了装,装了拆。

我轻轻叩了叩门,郝帅说了声“进来”,手上却没停,三两下组完那枪,放在桌上,抬头看我,对视的一瞬间,我一愣,这小子眼眶怎么这么黑?

“你又掉沟里了?”我问。

“滚……”郝队长不乐意了。平时他跟个小黑豹子似的,发威多少有点儿吓人,但现在他变了物种,一只熊猫发怒能有多可怕?最多奶凶奶凶的。

我问他:“怎么成熊猫眼了?要不要我再给你订一束特价玫瑰?”

“你敢订,我就敢收。到时候郗阳把你卸了,我给你安排质量最好的收尸袋。”

我:“……”好的你赢了。“你今天值班吧?”我立即换了话题。

“嗯。”郝帅点点头,低头摆楞枪。

“我要下班了!哈哈!”我故意笑很大声,气死他。

“嗯。”郝帅又点头,还低头摆楞枪。

不应该啊,他今天好像没什么兴致。带着情绪值班,别出啥事儿!

我想着要不要关心一下兄弟,做做心理疏导啥的,郝帅先开了口:“你今天去提审小杨子了?”他说的是杨滨。

“嗯。”嗯完就沉默,这次换我了。

杨滨出事之后,连我都时常难受,郝帅作为师傅,心情有多糟,可想而知。从杨滨来刑警队,郝帅值班一直带着他,想必今天触景伤怀,有点儿绷不住了。

“然哥。”郝帅把枪往桌子上一放,又没了动静。

我看看他,又看看枪,目光来回移动。他这心里装着事儿,也不是办法啊。“那什么。”我说:“你回去吧,我这儿正好有活,我替你值班得了。”

郝帅摆摆手:“没事儿,不至于的。”他站起身,叹了口气,简直把魂儿都吐出来了。这还是心里有事儿啊!

“得……”我往沙发旁边上一坐:“我陪你唠唠吧。”

“成!”郝帅特干脆,一点儿都没说谦让两句让我赶紧下班。

我俩这么一唠,就唠了二十分钟,郝帅到底让我给唠哭了,也说出来心中郁结:“我要是多留心一点儿,多看着他一点儿,小杨子就不会……李叔家的孩子也不会……”

我要怎么安慰他呢?说不是他的错?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我想到郗阳。杨滨说得对,我脑子里都是郗阳。因为我终于深刻理解了,郗阳对肖映诚的情感。

杨滨是郝帅的徒弟,他犯了事儿,郝帅都这么难受,而郗阳一直怀疑的人,是他的舅舅。不管肖映诚如何带他,有一点是不能抹去的,那就是肖映诚确实把郗阳抚养大,即便没有血缘,肖映诚仍是郗阳在世上的唯一可称得上“亲眷”的人,若那人真的是个唯利是图、残害儿童的人,郗阳如何自处?在追求真相的路上,郗阳曾经默默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从郝帅办公室出来,我一路都在想着郗阳,突然发现从早上把小家伙放下,我一天没见他了,也一天没吃饭了!

若是从前加班,李叔一定会给我们单做小炒,有时候有案子,忙到半夜,李婶儿还会给我们煮甜汤。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等到肚子咕噜咕噜响的时候,我才知道心里酸酸的。

不对,酸的不是我心里,而是我办公室!我一抬头,发现洪亮、黄泽、孙宇这这仨小子正围成一桌,面前各有一碗泡面,吃得呼噜呼噜响,满办公室都弥漫着的老坛酸菜的味道!

没等我说话,洪亮先开了口:“一共就三盒。”

我:“……”

哎呀!哥哥我平时都白疼你们了!这帮小狼崽子!

等一下,小狼崽子?

我往自己位置上一看,发现我家小狼崽子正抱着膀子,坐在椅子上笑眯眯看着我:“走啦师兄,我都饿了!”

我拉着郗阳往外走,身后响起黄泽的声音:“我都说了马上回家做饭,你非要泡面。”

接着是洪亮:“泽泽我饿了啊,我真饿了……”

在之后是小宇:“泽哥、亮哥,我想请假,找着对象之前,我不想来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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