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第133日

第二天一早,我到办公室,拎着个暖壶去打水,远远就看见李小摇顶着黑眼圈儿走过来。

“不愧是大仙儿!干活飞快啊!这就看完了?”

“没。”李小摇摆摆手:“瓜子嗑完了,我来拿点儿。”或许是看到孙小宇在旁边,怕带坏小孩儿,李小摇又补了一句:“顺便聊聊已经发现的问题。”

我把他让到屋里。“不知道您要来,仓促了,还没焚香。”

李小摇没搭理我,探头探脑四下张望,口中念念有词:“唉?在哪儿呢?奇怪了,没在吗?”

“你找谁呢?”

“笔仙儿啊!昨天晚上说好的,今天一起来见你。会不会在你身后啊?”

我特么汗毛都竖起来了!小百合救我!

李小摇往那儿一坐,先给了结论:“标签和告密信,是同一人写的。除了你说的‘月’字,还有——”

“李警官说得对!”我打断他:“分析就甭分析了,我知道结论就行了。”每次听郗阳讲专业知识,我也常常云里雾里的,时间久了小百合也有了经验,现在他只会简单直接地告诉我自杀还是他杀,是烧死、淹死、毒死、机械性窒息死……就可以了。我问:“那个日记看了吗?”

“恩。”李小摇掏出本子,往桌上一放,伸出食中二指,勾了勾。

我赶紧回头看,确认身后并没有笔仙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定定神:“啥事儿?”

李小摇气定神闲,吐出俩字儿:“瓜子。”

“如果我记录的,都能成为现实,那我的世界该多美好!”李小摇摇头晃脑:“这不是我说的,王小山日记里摘的。”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孙宇凑过来问。

李小摇想了想,说:“没问题。”

我明白李小摇的意思,这话单独拿出来没毛病,可这种句子出现在日记里,就多少有些奇怪了,大多数的日记本里,记录的本就是事实。

李小摇翻动本子:“我粗略看了看,大部分内容我觉得挺正常。”他按照索引贴翻页:“从这儿开始吧,我感觉他情绪起伏就比较大了。这段儿,他被辞退了,在日记本里控诉他的领导。”

“这事儿我知道。”我说:“王小山从前受人排挤,好像是因为学术观点的问题,教育理念跟上头也不合,长期受人欺负,最后被迫辞了职。”

李小摇点头:“他这日记里也是这么写的。裴然,要是你因为破案率高、受到市民的信赖,让你们局座给开了,你是不得气死?”

我想了想,感觉自己达不到,但如果有人排挤郗阳,我肯定气死。

李小摇嗑着瓜子,指挥孙宇翻页:“你看看这页——傻逼!”

“李哥您怎么骂人啊?!”孙宇急了。

我头疼。“孙小宇同学,你侧过来,一起看。”

孙宇小脸红扑扑:“还真是……”

这页的日记,只有俩字,虽然没有记录事件,但力透纸背。“这是真生气。”我都看出来了。

李小摇点头,比划着,孙宇立即会意,把本子翻回去。“这回咱们再看他离职这篇。字小,紧凑,还有这儿、这儿,局促紧张。”

经李小摇这么一说,我再看这些慷慨控诉的句子,就感觉他们仿佛变成了畏缩的小老鼠,哆哆嗦嗦想要躲到角落里去。

“神啊!”我感慨:“咱爷爷给你选错行了,你不干中介真白瞎了!”

赶在李小摇跟我拍桌子之前,我递上一盘瓜子:“您先嗑着,咱家有得是。”

李小摇抓了一把,刚要训我的架势全不见了,嗑着瓜子说回了本子上。孙宇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篇是关于爱人的描写,书写时间我不敢断言,只能说有些年头。‘她是圣洁的天使’,她——瓜子皮吐哪儿?”

孙小宇同学变得机灵了,立即奉上桌面垃圾桶一只。仓鼠精……啊不是,李警官终于满意了,继续慢悠悠念着:“‘她是人间的缪斯’‘她是引诱我吃下禁果的毒蛇’……”

“情话大师啊!”孙宇不禁感慨。

李小摇乐了:“年轻人,学着点儿。”

孙小宇又脸红!他再红下去我都要怀疑他有歪心思了!

李小摇恢复严肃认真的状态:“天使这句,‘她’字起笔写了个平撇,硬拐了下来,成了女字旁,缪斯这句,干脆写成了人字旁,划掉重新写,这儿,还有这儿,这几处都是,还有后边几篇,我都做了标记,整本日记只有在关于爱人的描述中,出现过这种问题。”

“并且屡次出现。”我说:“这是个男的。”

李小摇点头,一脸‘孺子可教’式的欣慰。

“比较有意思的是,婚后他提到妻子的时候,也犯同样的错误。”

我立即明白,事情不对。“他媳妇我见过,女的,还带着个和前夫生的——”我哽住了,看向李小摇,他回报我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小山死后,他妻子的种种做法,让我不得不怀疑。那个在葬礼上一直低着头的小男孩儿,他脸上那种对于死亡的麻木感,是因为年少不懂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王小山离职之后还常常想念的‘缪斯’是谁?当年他在学校究竟发生过什么?看来,有必要去走访一下了。

李小摇嗑着瓜子,继续:“这篇,看起来平静,写的内容也是天气风景,没什么营养,但下笔很重,有几处比刚那‘SB’还重,这几个字,甚至划到下一页了。内容不多,短短几行,看来书写者当时处在紧张或者气愤的状态。”

“往后翻。”李小摇比划着:“对。这篇,稍显潦草,书写速度很快,下笔没有前边那篇重,书写者当时的心情应该比较激动,或者说兴奋。怀着这种兴奋的心情,去描写一副画……对了裴然,你学外语的吧?”

我点点头。“有什么关系吗?”

“外国话会说,外国画,会看吗?”

“这跨度是不有点儿大?”

“哦,听着挺接近。”

听着接近管什么用?我简直没脾气。

“什么画?”喜爱动漫的孙小宇同学来了兴趣。

“《年轻的酒神》。卡拉瓦乔的,看过吗?”

孙宇摇头似拨浪鼓。

“嘿嘿!这不是巧了?我也没有!”李小摇放下瓜子,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形象。“我特意去问的度娘。来来,一起研究研究,我是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好兴奋的。对了,这日记里头,好几次提到这位卡拉瓦乔,我琢磨,要么,这画家对于王小山来说有某种特殊含义,要么,他就是在卖弄。”

孙宇不赞同:“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卖弄,有什么意思?也不是给别人看的。”

“对!”我一拍巴掌,指向孙宇:“你说得在理!一般人是不会给别人看,但日记总有被别人看到的可能性。王小山这个人,把社会评价看得性命一般重要,会考虑这种可能性,而且,他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哪怕对一个本子也不行。”

孙宇还是不明白:“可是这也只是一本日记啊,为了防止被看到,就不说实话的话,那也太辛苦了。”

年轻人,就是天真可爱。我问:“《哈利波特》,看过没?”孙宇摇头,我感慨:“唉,代沟!”

李小摇又抓了一把瓜子,跟着摇头:“我也没看过。”说完还眨眨眼睛,做天真可爱状。这脸皮可以!

我叹气,解释道:“珍妮把心里话写在日记里,结果日记本是伏地魔。”

孙宇提问:“伏地魔不是个人吗?变成本子了?”

我如何解释?“你就当时他变的吧。”

“哦。那——”

“哗啦——!”不等孙宇说完,李小摇突然站起身,碰到盘子,瓜子撒了一桌子!

“等一下!等一下我回去一趟!”没等孙宇我俩说话,李小摇抢过本子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抓了一把瓜子塞兜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孙宇看看我:“咋了?”

“没事儿。”我说:“把桌子收拾了,我出去一趟。”

我好些天没来咖啡店了。

以前单身的时候,周末闲来无事,拎着本书去看电影,看完找个咖啡店坐会儿,翻两页,特别惬意。

那会儿我拎的基本都是外文原版书,大部分时间是英语,偶尔也会拎上我那本日语版的《人间失格》,虽然我看不懂几个字,但我总觉得,只有那样才能凸显出我的孤寂。

毕业工作了,就越来越忙了,有了恋人,就很少有独处的时候了。如今我坐在咖啡店,看着其他卡座上翻着书本、敲着电脑、拿着本子写字画画的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我的感觉是——谈、恋、爱、真、开、心!我才不要什么孤寂,我只想要媳妇!

可惜我媳妇今天来不了,我来咖啡店也不是为了玩。

“抱歉让您来这里,学校里突然来了警察,我担心会引起家长们的恐慌。”

“没关系的方校长,我理解。只是想找您了解一下情况。王小山从前是您的同事?”

方校长点点头,她50多岁,没有染发,干净利落的短发是灰白色的,稍微带些自来卷,给人沉稳但不沉闷的感觉。

“是的,我们在同一个研究室。”方校长回忆:“当时我们还年轻,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平时打扮得干净得体,对人也很礼貌客气,与同事们的关系都不错。”

干净得体,礼貌客气,确实容易给别人留下好印象。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郗阳的样子。

我在警大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染着血迹的白大褂,拎着被福尔马林打湿后卷曲的书本。他有时候不戴眼镜还看不清人,面无表情走在路上。确实不容易给别人留下好印象。

幸亏没有!

“后来呢?”我问:“听说他受到同事们的排挤。”

方校长笑了,端起咖啡杯,没喝,只捧在手里:“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并不是排挤。”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是厌恶。”

“那些孩子,是我们面向社会招募的。因为是正规项目,加入之后还能省去日常照顾的费用和时间,很多家长都乐意参加,招募的时候,学龄前儿童占了一大半。”

“起初,王小山只是跟那个孩子走得很近,因为是儿童心理学专业,他对每个孩子又都很好,我们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妥。”

“当时,我们是在学校的体育器材室里发现那孩子的,受了很严重的伤。”

“保安出来作证,看到他往那个方向走了,但是现场没有其他证据。”

“孩子什么也不说,小孩子出了这种事,是不能勉强他回忆的。”

“他没有父母。他是姑姑、姑父送来的,他的堂姐也在这个项目里。”

“小姑娘说她放学等弟弟,没等到,以为他走了,就自己回去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我们也没有对孩子们说过发生了什么。”

“后来这事儿就被压了下来,大家也都担心会影响学校声誉,再说,也没有直接证据,如果冤枉了好人……”

“出了事,不管是不是老师干的,项目也没办法继续了,我也没有再见过这女孩儿。”

“时间久了老师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新人们也都不知道那个在公园管理处的领导,跟学校里的旧案有什么关系。没人提起,大家也都慢慢淡忘了。”

“这是女孩儿父母当时登记的资料。抱歉那时候很少用电脑储存,资料在档案室放得太久,纸张有些发霉,我想着你们大概用得上,就带来了。”

“是的,就是这个小女孩儿,很漂亮吧?我记得那个小男孩儿也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很乖。但他的资料不见了,或许是当时不小心弄丢了,那会儿资料保管得都很粗心。”

“您不必问了,我刚刚联系过了他们了,也是可怜人家。侄子出事之后没多久,他们的女儿也走失了,夫妇觉得女儿一定是出去找弟弟,被人拐走了。”

“他叫君君,抱歉我不记得全名。”

“还有一件事,我记得他总是叫那孩子……是什么来着?总之我听着很别扭,还让他不要这么称呼孩子们,他倒是没再那么叫过。是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

“缪斯?”我说。

“对!”方校长眼中仍然有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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