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郁府离锦衣卫的镇抚司有十里路,郁荷为了方便,干脆搬到离镇抚司只隔着两条街的酒馆里住下。

酒馆后院总共两间屋子,郁荷从郁平住的那间屋子出来后,交代在院子里玩耍的郁羽午时将她叫醒,便进自己屋里合衣卧床而睡。

感觉刚入梦不久,就听得郁羽在唤她。

她极不情愿地睁开迷蒙睡眼,嘟囔道:“午时这么快就到了么?”

郁羽将手中的竹筒递给她,“刚刚有人从房顶丢到院子里的,上边写着你的名字。”

郁荷接过竹筒打开,里边的纸条写着:急案,速回。

她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下床榻将长发用彩绸束成高马尾,取过桌上的长剑就往外走。

刚到院子里,又被从前院酒馆厨房里出来的郁平叫住,“刚回来又要去哪儿?都办差事一个月了,锦衣卫也不放假吗?”

郁荷无奈顿下脚步,解释道:“有紧急的差事,等办完后我就请求放假几天。”

郁平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将手中的面碗放到院里的石桌上,说道:“吃完东西再去。”

但见郁荷只吃几口就停了筷,他又有些不悦,厉声道:“管你什么要紧的差事,酉时之前不回来,你以后休想再出门。”

郁荷使劲点点头,答应一声便快步走出院子。

到镇抚司后刚踏进大门,就被一面目清秀的青衣少年拦下。

少年声音粗犷夸张,“姑奶奶,你可算来了。”

此人名为秦涣,是锦衣卫分配给郁荷的办案搭档,他虽生得风度翩翩,芝兰玉树,但话极多还一股渣子味,委实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尚不等郁荷说话,秦涣就示意她跟着自己往庭院东边走。

边走边解释道:“指挥使去虎口城了,走之前吩咐将礼部尚书周正请进诏狱,他明日回来提审。”

“可周正这狗官事多得很,刚抓进来就在诏狱里吵着闹着要见指挥使。”

郁荷有些不解,疑问道:“都进诏狱了,还敢这么闹腾,直接用刑他不就安生了,锦衣卫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秦涣接着解释:“京城谁人不知指挥使对这位尚书十分宽厚,从不为难于他,这次也没说为何抓他,只说是请进诏狱,都用请字了,谁还敢对他用粗。”

“但若是任他闹下去,等指挥使回来,这狗官告状说我们虐待他,吃亏的不还是我们。”

言语间两人已经走到锦衣卫总旗住的屋子前,推门进去,屋里站着一位身着黑色飞鱼服的中年男子。

秦涣制止了想出声说话的郁荷,与那位中年男子说道:“总旗大人,人带到了。”

总旗挥手示意秦涣出去后,才与郁荷说道:“听说你极擅长易容术,给你半柱香时间,易容成指挥使的模样。”说完指了指桌上放着的飞鱼服。

郁荷心道定是想让她假扮成顾敬,去诏狱安抚礼部尚书的情绪。

跟顾敬说话,郁荷都有些底气不足,哪里敢假扮他,当即果断拒绝,“总旗大人,我不敢。”

总旗似是料到她会拒绝,倒也不再强迫,又问道:“既然你会易容术,想必模仿声音也是极擅长的。”

见郁荷点头,他又接着说:“诏狱昏暗,那狗官看不见你,你仿着指挥使的声音在暗处应付他几句即可,若出了事,自有我担着。”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郁荷便答应下来,与他一同去了诏狱。

诏狱总共四个牢房,分散在北镇抚司四个方位,彼此之间相隔数百米。

关押周正的狱牢,在北镇抚司的南方,是四个狱牢中用刑最重之处。

郁荷刚踏进狱牢,就听见周正暴怒的嚎叫声,“你们这群狗奴才熄灯做什么,滚去告诉顾敬,他若是再不来见我,休怪我不念旧情。”

她快步走到关押周正的狱牢门口,将声音压低,换了个嗓音道:“周大人再鬼哭狼嚎,休怪顾某不客气。”

声音低沉,不怒自威,竟与顾敬的声音有七八分相像。

周正从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却叫唤得更厉害了,“你都抓我进诏狱了,还要怎么不客气?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这么快就想过河拆桥吗?”

郁荷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得将声音再冷上几分,厉声呵斥:“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哼......”周正陡然冷笑,“当年宫变若不是我冒死救下你,你早就暴尸乱葬岗了,才做了几年指挥使,就想拿我开刀,若逼急了我,将你身世公之于众,咱们谁也别想活。”

这番话让郁荷心中十分惊骇。

顾敬如谜团般的身世,历来都是京城的忌讳,敢议论猜测他身世的人都被手段残忍的锦衣卫送去见了阎王,至今已无人敢提及议论。

如今作为礼部尚书的周正,好像对顾敬的身世了如指掌,貌似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怪不得这周正蠢得要命,还能坐上礼部尚书的位子。

可假扮顾敬的郁荷却不想因为意外间知道了顾敬的身世,就被他灭了口。

据她所知,最近锦衣卫除了长公主的案子,最严重的便是户部侍郎的贪污案。

受贿对象若不是靖国候徐善的话,想必是周正,顾敬将他抓进诏狱,应当也只是打个幌子。

但目前看来,周正好像并没有领悟到顾敬的用意。

郁荷怕周正抖出更多骇人听闻的秘密来,赶忙提醒他,“户部贪污的案子,你心里没点数吗?”

周正却不依不饶,扯着嗓子喊:“虚伪小人,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将证据放在什么地方么?我若是死了,证据自有人会送到太子手里,你也休想独活。”

郁荷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她并不觉得自己模仿顾敬的声音会让周正听不出一丝破绽。

她也不觉得周正会蠢到在只听得见顾敬声音的情况下,就将这些秘密抖出来作为威胁。

尤其总旗竟突然在她脖颈上架了一把刀后,她心里更加确定这是一场阴谋。

正当她大脑飞速旋转思索对策时,周正如同见了鬼的猪叫声再次响起,“还不快点救我。”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狱牢里就传来刀剑相向的打斗声。

然而不过几息时间,打斗声就停息下来,狱牢里照明的火盆也被悉数点亮。

顾敬竟在狱牢里,脚下踩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旁的周正瘫坐在地上,抖动如筛。

郁荷被眼前一幕惊得瞠目,一时间想不明白顾敬为何会在此处。

只见顾敬用手中绣春刀挑开黑衣人蒙面的黑布后,便将踩在他身上的脚收回,声音冰冷得不带半丝情绪,“你应该明白背叛我的下场。”

黑衣人却是出奇地冷静,缓慢地从地上爬起,跪到顾敬面前,颓唐得如一滩死水,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背叛您,可家母在太子手上,我只有从周大人口中知道如何拿到您是当年宫变余党的证据,他才会放了我母亲。”

“大人,属下自做锦衣卫以来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如今我罪该万死,只求我死后您能救救我母亲,她不该因我丧命。”

说完许久不见顾敬说话,他顿时面如死灰,绝望地将地上长剑捡起,准备抹喉自尽。

剑刚见血,他的手腕却突然一软,长剑掉落在地。

顾敬从袖中拿出一枚丹药丢在他面前,冷声道:“你去告诉太子,我想从周正口中知道证据在何处,但周正守口如瓶,诏狱因此毒刑虐待他,他双腿已废,与我已经反目成仇。”

“但拿不到证据,我还不敢杀周正,你劝太子想办法将周正从诏狱救出去。”

“办好此事,我便饶了你的性命,救下你母亲,让你们离开京城,若是办砸了,第一个死的,便是你母亲。”

黑衣人了解顾敬是一诺千金之人,当即千恩万谢的叩首,再三保证自己会完成任务,将丹药捡起吃下后离开狱牢。

狱牢外的郁荷看着黑衣人的背影消失后,才发现刚刚还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总旗,也早就没了踪影。

她将目光瞟向狱牢,却见顾敬正提着绣春刀向她走来。

她顿时后脊生凉,心里十分懊悔听总旗的鬼话假扮了顾敬。

更是万分后悔自己眼馋锦衣卫丰厚的月例,听信了对她极好的衙门捕头说锦衣卫指挥使虽然凶神恶煞,但对待下属还是挺仁慈的,不会轻易责罚,说她进了镇抚司后只要不得罪指挥使就行了。

不曾想才进来一个月,连实习考核都不知过没过,现下就因为知道了顾敬的身世而命悬一线。

虽然她还是不知道顾敬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口中的宫变,她想来应当是十三年前端王谋反一事,那时候她才三岁,这场宫变她也只是偶然间听人提过几句。

但这么多年来,猜测顾敬身世的人,都被锦衣卫杀了,而如今她知道顾敬身世与当年宫变有关,岂不更是死定了。

眼瞧着顾敬已走到她面前,她在袖间的双手紧握竭力压住颤抖的身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人,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哑巴,我什么也不知道。”

瞧着她害怕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顾敬却低笑出声,修长手指轻轻弹了弹她光洁的额间,道:“跟我来。”

他走得极快,郁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快走出了诏狱,郁荷便赶紧跟了上去。

走到一个池塘边的槐树旁,顾敬才顿下脚步,将绣春刀丢在地上,懒懒地靠在树干上,抬眸笑看着拘谨的郁荷,语气温和下来,“我不会杀你,不必害怕。”

郁荷闻言心里的紧张消散不少,便抬起头来去看他。

打算向他保证自己对刚刚发生的事会守口如瓶,然而目光落到他脸上时却有些惊愕。

之前与他几次见面,都是在昏暗的狱牢里,郁荷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她本以为城府深沉,杀伐残忍而恶名昭彰的锦衣卫指挥使,面相定是凶恶狠戾的。

不曾料想他竟有一张极为干净俊美的脸,清澈深邃的眼眸好似装满了万千星辰,极亮极纯粹。

黑色衣袍下的冷白肤色让他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息,俨然谪居俗世的神明,很难让人将他与嗜血的修罗锦衣卫连想在一处。

这巨大的反差让郁荷一时间将心里想好的措辞忘了一半,赶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顾敬却一直盯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浓,又问道:“胆子这么小,也敢来做锦衣卫么?”

郁荷听着他没有半点恶意,心里的胆怯又消散许多,直言不讳,“因为大人的身世素来是这京城的忌讳,这才害怕的。”

“这算是什么忌讳。”顾敬似是喃喃自语,声音越发低了,眼底的星星也渐渐黯淡。

他快速将情绪撇开,又话锋骤转问道:“你真想当锦衣卫么?”

郁荷有些犹豫,若说不想,知道顾敬秘密的她怕是死得更快。

心想看起来很是温和的顾敬说不会杀她的话应当是真的,便很是坚定地说:“想。”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十五两月例,对她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并且在衙门当差的这几个月,她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探案的。

若攒不够去闯荡江湖做侠客的银子,那努力在镇抚司做一个断尽天下不明之案,昭雪世间莫名之冤的锦衣卫,好像也不错。

顾敬见她明媚容颜上的惧意还未消散,杏眼里却充满了期翼与坚定,不禁有些感慨。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对一件事有强烈地期待,即使害怕也想去完成的期待。

他低垂下眉眼,看向地上染了血渍,还尚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绣春刀,低声问:“若我真是当年宫变余孽,圣上降罪,锦衣卫可是要陪葬的,你也不怕么?”

郁荷心想他既然主动用自己的身世引太子入局,想必是十分有胜算的。

再者她觉得他看起来不过才弱冠之年,十三年前宫变时也只是一个孩童而已,何其无辜。

而且圣上若是不清楚他的身世来历,怎么可能对他极其信任,封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

这般想着,便当顾敬是在试探她想要做锦衣卫的决心,于是态度更加坚定地说:“不怕,要死一起死。”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