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镇(四)

唢呐声由远及近,能将原本热闹的唢呐演得如此吊诡阴森,除了“自己”,再无第二人。

停在半路的鬼婴轿夫犹豫片刻,最后不得不抬着喜轿重新上路。

但鬼婴口中吟唱的童谣已经彻底被唢呐覆盖,鬼婴们明显不开心了,但它们似乎对来人有所忌惮,选择无视的同时默默提高嗓音。

又是一阵风吹来,风里带着红沙谷香料独有的气味。

风把鬼婴封死的花轿帘子掀开了,池惑朝窗外看去,一架同样贴了「喜」字的红轿相向而来,抬轿轿夫全是纸扎铺里大红大绿的纸扎人,它们被用朱砂点了眼睛。

「纸人画眼不点睛」——这一向是纸扎铺工匠恪守的规矩。

会把点了睛的纸人当仆役使唤的家伙,绝非善类。

池惑知道,这个“自己”从来不是善类。

只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不得不感慨,年少的自己还是太高调了。

池惑毫不避讳地盯着这些抬轿纸人瞧,纸人的眼珠也随着他的视线骨碌碌转动,盯着帘子后新娘打扮的池惑不放。

相向而来的喜轿帘子同样晃了晃,但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池惑并没有看到轿内光景。

短暂的会轿后,两台喜轿朝不同的方向行去,唢呐声渐行渐远。

但池惑知道,这场会面才刚刚开始,他重新将红盖头罩在头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隐藏唇角的笑意。

轿子明显晃了晃,变沉了。

抬轿子的鬼婴们被压得青筋暴起,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骂娘。

覆好红盖头的池惑垂下眼皮,摇晃间,他从余光里看到两双鞋子,一双是他脚上的新娘制式红绣鞋,另一双是不沾染尘土的绸面黑靴。

池惑内心复杂又平静,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只能是:这小崽子,终于被他蹲到了。

轿子摇晃依旧,短暂的沉默在蔓延。

“公子,你是否上错了轿子?”是池惑先开的口。

对方轻声笑了笑,语气平静斯文:“我们同路,所以我冒昧进来蹭轿子,见谅。”

池惑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说:“刚才相向而过的是公子的喜轿吧?我以为我们并不同路。”

对方:“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感觉新娘子这顶轿子更好坐,还望新娘子不要介意,我愿意出双倍轿钱。”

池惑打趣道:“既然看在钱的份上,我就不为难同路人了。”

他话音落下,不知为何,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小声些,要是让那些孩子听到了,说不定就不给我们抬轿了,”池惑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道,“你所言的同路,是指你也在调查红水镇内接连出现的姑娘失踪案件吗?”

他明知故问,作为过来人,他很清楚这条时间线上的自己有何目的。

当年他身为鬼主,从红沙谷出来游历,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红水镇的姑娘失踪事件,遇到的第一条鱼也是东极门的时无筝。

现在他重生为祁忘,就是来搅局的,把当年自己自以为是的姻缘搅和掉。

而且现在池惑几乎可以肯定,坐在自己身边的“自己”,并没有识别出他的真实身份。

鬼主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原本我打算扮成新嫁娘引蛇出洞,结果你抢了先,所以我说我们同路。”

池惑:“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了。”

“不过刚才的唢呐声太刺耳,无论是我、还是这群卖力抬轿的鬼婴,都有被吵到。”池惑评价道。

“这样吗?是我冒犯了。”

鬼主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唢呐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热烈的燃烧声。

池惑赶紧朝轿子外看去,发现道路尽头那架纸扎人轿子已经被火海吞噬。

因为刚才自己那一句话,鬼主直接将纸人花轿烧了。

好家伙,确实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

唏嘘的同时,池惑还有点重温故梦的欣喜。

“新娘子现在觉得如何?还吵吗?”鬼主问道。

池惑笑:“正好,清净了,多谢。”

他在心底好笑,同样的伎俩,自己上辈子也用过。

想来也是,身旁这位年少的鬼主,就是曾经的自己。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在「天道书」的指引下来到此地,他穿上新娘嫁衣为饵,被作祟的邪物抬上了喜轿,假扮新嫁娘的过程中遇到了同样调查此事的时无筝,两人在喜轿中相识。

此时此刻似当年再现,池惑对这一幕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

只不过这次穿着嫁衣的人变成了「祁忘」,而被抢了新娘身份的鬼主,则以「会轿」为契机坐上了鬼婴的喜轿。

池惑在心里好笑,他不仅仅是抢了自己的新嫁娘身份,更是把主角受的戏份给排挤掉了。

两人同乘一轿,对方在心里对他千般揣测,而池惑则对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如指掌。

对方在明,他在暗。

而设身处地的想,池惑知道,年少的鬼主正对和自己想法相同的他感兴趣。

鬼主用余光打量轿中这位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试探道:“我以为名门仙家规矩森严、讲究颜面,轻易不允许门下弟子用下饵的办法去调查事情。”

其实鬼主有些疑惑,根据「天道书」的指引,他会在红水镇的姑娘失踪调查中,遇到自己的正缘道侣时无筝。

根据他事先的调查,时无筝为东极门随意峰长老,修为已至合体后期,很快就能有所突破进入大乘期,可眼下这位坐在喜轿中假扮新娘子的修士,几乎与凡人无异,最多只有练气期的修为,就算是高阶修士刻意隐匿自身修为,也做不到这么彻底。

为什么和「天道书」所言不一样,时无筝并没有亲自深入调查这件事?而喜轿中之人,真的只是看上去这般修为平平吗?

有些困惑的同时,鬼主也来了兴致。

“你说得没错。”

池惑的回答倒是出乎鬼主的意料,“不过我有个通情达理的师尊,讲究规矩的前提,是把事情给办好了。”

鬼主笑:“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师尊。”

池惑继续道:“我们一行人在红水镇调查的时候,听闻鬼新郎一说,不知公子是否听过类似说法?”

鬼主:“略有耳闻,道友对鬼新郎一说做何看法?”

他不仅把问题给抛了回去,还默默改了称呼,不逗趣的叫对方“新娘子”了。

池惑怎不知道“自己”试探的小心思,故意道:“听镇上百姓说,那位拐骗新娘子的鬼新郎,是来自西极州红沙谷的鬼主,那位鬼主不仅贪图美色,手段还极阴毒狠辣,非常棘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

好在新嫁娘的红盖头遮住了池惑唇角的笑意,逗一逗这会儿的自己,倒是挺有趣的。

短暂的静默后,鬼主轻声笑了笑:“是吗?若真是那位鬼主,恐怕麻烦了。”

“道友认为如何?红水镇百姓的传言是真是假?”鬼主盯着“新嫁娘”晃动的红盖头,反问道。

池惑故意停顿了一瞬,才摇头道:“在揭开最后的真相之前,做真假判断太容易先入为主了,不是吗?”

说话间,他掀开覆在脸上的红盖头,以仰视的姿态和自己对上视线。

喜轿内光线昏暗,但随风流淌而来的月光和雾色足以照亮彼此的脸。

于池惑而言,这场“久别重逢”的对视十分特别。

坐在身旁与他相对的人熟悉又陌生,他看着对方,就好像在照镜子一样,但这扇不存在的镜子隔着生与死,隔着世事变迁的一百年。

一切都这么戏剧化地发生了,有那么一瞬间,池惑甚至觉得好笑。

自己和自己的相遇,要比原书的剧情线更具备戏剧性。

因为原主祁忘的身高比池惑本身矮了八公分,所以池惑必须仰起脖子才能迎上“自己”的目光。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喉结旁被喜服勒红的痕迹暴露无遗,先前被鬼修留下的狰狞刀痕也若隐若现。

鬼主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池惑眼尾的红色胎记上,雾色中,似有若无的红色仿若泪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鬼主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几分笑意。

对方也在直视他的眼睛,毫无一位低阶修士面对绝对压倒性力量时的卑微和恐惧,这位穿着红色嫁衣的青年,表现出超乎寻常人的自在坦荡,仿佛一切早在他的掌控之中。

鬼主因为这样的眼神愣了数秒,随后,他将视线移向对方颈脖间的红痕。

青年的喉结轻微滑了滑,因衣领压迫而产生的红痕也随之滚动。

池惑也将视线从对方脸上移开,看向摇晃的轿帘分析道:“鬼婴抬轿时唱的歌谣里,有一句词提到了「清白人家好出身」,根据我们在红水镇了解的情况,失踪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她们的身份和歌词相吻合,我怀疑,「清白人家出身」的身份界定和红水镇百年前的风月生意旧址有关。”

“这些鬼婴拐走未出阁的姑娘,放置聘礼和嫁衣,分明有嫁娶之意,但从它们吟唱的童谣来看,嫁娶或许只是一个流程,它们的目的,很可能是想把姑娘拐去做他们的娘亲。”池惑继续分析说。

“所以,接下来我想弄清楚一件事——”

“未出阁的姑娘变成了它们的娘亲,于它们而言有什么好处?”

两人异口同声道,又同时愣了愣,旋即笑了开去。

“真巧。”

“谁说不是呢。”

自己和自己,很难不想到一块儿去,池惑在心里笑道。

池惑重新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我还有个疑问。”

鬼主:“请讲。”

池惑:“我是奉门派之意,下山调查红水镇少女失踪之事,敢问这位同路的新郎官又是为何?”

他明知故问,还暗自调皮地为难了一下自己,“刚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与我相向而来的喜轿是纸人在抬轿,而在失踪少女的闺房里,也出现了类似纸扎聘礼…”

池惑故意将话说到一半,他饶有兴味地观察对方神态变化。

因为对方穿着他最熟悉的红衣,又是从另一架喜轿上下来的,所以池惑也戏称“自己”为新郎官。

“抱歉,让道友误会了,或许名门修士不屑于我们这些歪门邪道,但实际上,纸扎术在散修间非常普遍,特别是西极州一代,”鬼主毫不慌张地解释说,“近来红水镇姑娘失踪事件影响很大,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所以就来凑热闹了。”

池惑垂下眼皮:“原是如此,是我冒昧了。”

其实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一方面,出门游历的少年鬼主听闻红水镇姑娘失踪情况,想过来看看是不是自己哪位没有鬼修底线和审美趣味的手下在作乱,顺便清理门户;另一方面,鬼主根据「天道书」指引,以为天道书所言的时无筝真是他的正缘道侣,而红水镇之行是他们相遇的契机。

就在这时,原本晃动不休的喜轿突然停下。

喜轿中两人对视一眼,看来此行目的地到了。

池惑灵光一闪,立刻询问身侧鬼主道:“你身上带有小人偶一类的事物吗?”

前世的他不仅会操控各类尸傀,也很擅长操控各式傀儡玩偶,所以出门在外,鬼主池惑总是随身携带许多奇奇怪怪的小玩偶。

鬼主:“有的,怎么了?”

池惑:“借一个给我,最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可爱类型玩偶,待会我可能需要它来哄哄这些鬼婴。”

鬼主微眯起眼看了他一瞬,听这位小修士笃定的语气,就好像知道他会有人偶一样,怎么回事呢?

怀疑归怀疑,鬼主很快就按要求拿出一个用人皮缝制的玩偶。

以前在醉鸦楼的时候,每天都有人因为肮脏的欲望死去,还是小孩子的池惑见惯了这些被欲望吞噬的死亡。

他有大把大把无聊的光阴需要打发,于是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比如去地窖里挑拣最新鲜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皮肤从即将腐烂的身体上剥离,通过鞣制、塑形、缝合,倾注全部耐心和审美让已经死去的人皮焕然新生,变成无暇的玩偶。

小时候的他认为,人类肮脏的欲望是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失的,所以他们留下的皮囊因此变得干净,清清白白,不沾染他们作为人时的欲念。

施以术法,这些人皮玩偶还可以用来完成一些简单的任务。

人偶既可以用来给醉鸦楼作为装饰品,又可以拿来当做实用工具,一举两得。

鬼主有些使坏地将人皮玩偶交到池惑手上,问道:“这个玩偶可以吗?”

其实只要不说明白,没人知道这个手感柔软富有弹性的玩偶,是用最新鲜的人皮做成的,寻常人只会从它精巧细致的工艺猜测,玩偶价值不菲而已。

池惑拿到熟悉的玩偶,颇有感慨地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眼神微闪:“多谢,很喜欢。”

闻言,鬼主微微扬眉,池惑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我是说那些鬼婴们,一定会很喜欢的。”

一边说着,池惑一边重新扣上喜服最上边的扣子。

鬼主鬼使神差地看着他完成扣衣服的动作,过了片刻才移开视线。

当然,他注意到这位小修士食指上的风铃草图腾。

那是东极门随筝仙君的独门秘技。

“看来我要下喜轿了。”池惑梳理妆容道。

鬼主看着他微微滑动的喉结,直截了当问道:“道友,可以告诉我,如何称呼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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