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埋在雪下的小屋2

“当然。”大野拿着裙子走过来。

她惊慌地叫起来:“你别过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你别过来。”

大野看着她蹲在水里,缩着脖子,并用双手抱住自己,忽然脸上一阵阵发烧。他从路边扳断一根树枝,把裙子挑起来,又脱下背心,把自己的眼睛蒙上,拿着树枝,在石径上摸索着向她走过来。

“穿好了吗?”

“穿好了。”

大野解掉背心,刚才一直黑着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明亮的光线,眼前朦朦胧胧的。

“你是这个村子的吗?”她问,声音很细、很嫩。

“嗯。”大野看清楚她了。她有一个光光的很突出的额头,眼睛深深地藏着。黄裙子在她身上,使她很像山上开放着的金针花。

“你刚才在哪儿?”

“在看你洗澡。”

“一直看我吗?”

“嗯。”

她掉过头去,不一会儿,肩一耸一耸起来。她哭了。

大野慌了,不知道怎么办了,用手背在身后一遍一遍,毫无意义地擦着。

她哭着朝前走了。

大野追了上去,叫了起来:“我没有看你!”

她掉过头来,用泪眼望着他:“你骗我!”

“不骗你!”

“真的吗?”

“真的!”

她用牙咬着嘴唇笑起来。

他们朝同一个方向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雨。妈妈生我那天,天下着雨。妈妈就叫我雨。”

“你肯定是城里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妈妈到国外去了,是德国。他们有座城市,叫慕尼黑。妈妈到那儿读书去了,要读四年。爸爸是搞勘察的,老也不回家。没有人管我了,爸爸就把我带在身边,到你们这里来了。前面水边上那座房子,就是他们勘察队的房子。”

“你要在这里读书吗?”

“嗯。”

“读几年级?” “五年级。”

“那我们一个班。”

雨很高兴,看了看大野的眼睛。

“我们这里好玩吗?”

“太好玩了!”她的眼睛到处看,充满着迷恋的神情。小溪两旁的植物不都是绿色,各种颜色的花,各种颜色的树叶,各种颜色的树干倒映在溪水里,使溪水变得五彩缤纷。这是一条彩色的小溪。高阔明净的天空下,飞着几只大鹰。它们盘旋着,滑翔着,俯冲着,迎着气流不进不退地停留着。阳光从它们展开的翅膀里漏下。幽静的山谷里,不时传来鸟的清脆的鸣啭。石径上,停着几只美丽的山雉,见人来了,便笨拙地扑着翅膀飞到树丛中去了。野兔、松鼠等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不时地出现在眼前,待要看清楚时,它们却又机灵地溜走了。大山藏着无限的秘密。

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使雨感到新奇。

大野说:“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呢。”他向她说了一大堆,“雨后,可以到林子里采蘑菇;这座山背后,是一个大湖,湖上有独木舟;再翻过两座山,就可以见到一大片草地,有很多羊和马……”

“我都想去。”

“以后,我带你去。”

他和她刚认识,就直玩到傍晚……

雪丫的声音把大野的心思又拉回到了黑暗的小木屋。

“我饿了……”雪丫带着哭腔,有气无力,可怜巴巴地说着。

“再忍一忍,好吗?”大野说。

“我忍不住了。”雪丫哼哼唧唧,“我要吃,我要吃……”

大野抓了把雪,把雪丫的手拉过来,放在她手上:“再吃点雪,我们很快就会出去的。”

“你老说很快就会出去的。”雪丫摇着头,把雪撒了,依然说着,“我要吃,我饿了……”

大野抓起木板,凶狠地挖起雪来,满屋子响着他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森森也抓着木板爬过去,帮大野一起挖。

林娃一直坐在床上歇着。“出去!哼,还早着呢。我可不能这么傻,把力气用了,又没吃的,人很快就会死的。”他尽量一动不动地坐着,并把眼睛闭上,像一只钻进树洞里冬眠的小狗熊。

雪丫哭闹起来:“我饿了,我要吃……”

大野怒气冲冲地:“不准再哭了!”

雪丫吓住了,可是过不了多一会儿,又哼哼唧唧起来了。

大野和森森都没有什么力气了,干了一会儿,就再也干不动了,便倚在墙上。他们把雪放到嘴里,让它变成水,流到饥渴的肚里去。

他们被困在小木屋里,大概已经两天两夜了。

饥饿已在威逼着他们。从昨天晚上起,他们已经开始吃雪。雪水像一块冰滑进肚里,过了一会儿,胃又热起来,像放了一块燃烧着的木炭,热得灼痛。再过一会儿,又凉了,寒气从里向外透,浑身便哆嗦起来。他们就紧紧地缩成一团。实在受不了了,便又去挖雪,靠花力气来取暖。他们多么想吃点东西!

大野很可怜雪丫:她还小呢。

林娃身上有吃的,是一块腊肉。那天早上,他急着要去跟大野骑马玩,顾不上吃饭,便用一张纸包了块腊肉放在口袋里跑出来了。但他不吃它,却顽强地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他估计,即使能够出去,也要很长时间。他得把它留着,到非要吃不可的时候再吃。他想从那块腊肉上撕下一片来给雪丫,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住地用手去摸那块腊肉,生怕它跑了似的。他闭起眼睛,竭力让自己想些其他的事情。可是,他的耳边不断响起雪丫的声音:“我饿。”他一想到饿,顿时感到饿得心发慌,头发晕,浑身发软。他实在顶不住了,便颤颤抖抖地把那块腊肉取出来,把纸打开。他刚想吃,可又咬着牙忍住了这种强烈的,只是把它送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

雪丫叫起来:“大野哥,你闻,腊肉味!”

大野和森森也都闻到了腊肉味。多香多美的腊肉味啊!可是,这木屋里怎么会有腊肉味呢?莫不是把脑子饿出神经病来了?“林娃,你闻到腊肉味了吗?”大野问。

林娃有点结巴:“没……没有呀。”

于是大野向雪丫解释说:“那是因为你想吃腊肉了,所以,你就觉得闻到了腊肉味。”

但雪丫却固执地坚持:“不,我闻到了。”随即又哭哭啼啼起来,“我要吃腊肉,我要吃腊肉……”

林娃无声地哭了。他用手捂住耳朵,不去听雪丫的声音。

雪丫饿蔫了,哭乏了,睡着了,不时地说着梦话。那只雪兔不知是因为怕冷,还是害怕孤单,竟然跳到床上,靠着她的头蹲着。

大野和森森又开始挖雪……

雪丫蒙蒙眬眬地睁开了眼睛,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在埋在雪下的小屋里,被又浓又稠的黑暗吓得“呀”的一声尖叫起来。

尖厉的叫声把三个男孩吓坏了:“雪丫!雪丫!”

雪丫醒来了,打着哆嗦:“我怕,我怕……”

黑暗沉重得像岩石一样压迫着她。她眨着惊恐的眼睛寻找着亮光。有米粒大一点亮光也好呀,没有,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在这沉重的黑暗里,她──一个仅仅才八岁的、胆小的小女孩已经度过了整整三天。多么漫长的三天哪!黑暗像一头巨大的、黑色的、看不见的怪兽围着她转,转,用冰凉的黑舌头舔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全身。她像是听见了它的凉丝丝喘息声。它还让她想起了许多让心发抖的事情、景象和一些故事。她常常用手去推它,可是根本推不开。

“大野哥!”

“我在这里。”

“我要抓住你手。”

大野摸索过来,把手伸给她。

大野的手冷得让她不敢相信了。她便用了手摸大野的脸:这是嘴,这是鼻子,这是耳朵,这是眼睛。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这才又慢慢地安静下来。

而饥饿又开始袭击她。她一阵一阵地出着虚汗,一阵阵发晕,一阵阵恶心。她闭上眼睛,用牙咬着大野的衣服。雪丫是一个很乖的小女孩,她不再总嚷她饿了。

她忍着。她又想起妈妈来,想着想着,就无声地流起眼泪来。

大野的手背感觉到了一颗泪珠。

“雪丫,想妈妈啦?”

她点点头。

“你会很快见到妈妈的,很快。”大野的鼻头酸溜溜的。

她抬起头来,想看看大野的眼睛,可是看不见。她不死心,便使劲地看着……她忽然叫了起来:“火星!火星!”

大野他们到处寻找,只有黑暗。

雪丫仍然叫着:“火星,火星,我看见我眼睛前都是火星!”

她被饿坏了。

“我们会被烧死吗?”她死死抱住大野的胳膊。

火星在她眼前迸发着,乱射着,闪烁着,就像雨点一般稠密的小金箭。它越来越亮了,仿佛眼前的世界被点着了,她剧烈地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火星不再那么猛烈地发射了,和缓下来,但个儿比刚才大了。

“蝴蝶!蝴蝶!金蝴蝶……”雪丫说。

林娃觉得有点好笑:“胡说什么呀!”

“你看不见吗?我看见了,是蝴蝶,金蝴蝶,在飞呢,飞呢……”

她的身边又出现嗡嗡声。

“蜜蜂,啊,蜜蜂来了!”

“真是胡说!”林娃摇了摇头,“你疯啦!”

“你没听见吗?我听见啦,蜜蜂在叫呢……”她眼前的金蝴蝶渐渐暗淡下来,蜜蜂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像是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那只雪兔一直挨着她,像是他们早认识了似的。它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惊愕了一下,但很快想到它就是那只雪兔,便把手插进它的绒毛里。这小东西真可怜,怎么也跑到小木屋里来了?她把它抱到怀里。后来,她疲倦了,抱着雪兔,把头靠在大野的胸上,嘴里还在小声地说着:“蝴蝶,蜜蜂……”

大野眼前出现了那迷人的春天……

早晨的雾好大哇!整个世界好像浸泡在微微流动的牛奶里。他和雨到林子里去采蘑菇,走在晨雾里。雾像毛毛细雨湿润着他们的脸,心里感到很舒服。不一会儿,东边的天渐渐有了红晕。再过一会儿,东边的天便燃烧起来,一片红光。又过了一会儿,东边山头上放出金色的光——太阳升起来了。雾渐渐散去,山、树、小溪、天空的鹰,变得清晰起来。

快近中午时,他们走进了一片树林。

空气里弥漫着鲜嫩的树芽的香气,微微漾来的暖风,带着森林深处好闻的新鲜与腐烂融合在一起的气息。参天大树,郁郁苍苍。林子里还带着冬末的寒意。林子的上空,却又分明是暖洋洋的春天。森林静悄悄的。踏着柔软、潮湿、由若干年的树叶铺成的路,他们往前走,来到一小片草地上。这里却是一个热闹的世界。

草丛里开放着五颜六色的花,蝴蝶和蜜蜂在飞舞。蝴蝶不光有金色的,还有黑色的、银色的、白色的、褐色的……蜜蜂显得很繁忙,不停地吻着花蕊,不停地鸣响着。阳光正照着这片草地,使绿色的草地发出金光。在那些腐烂的草木和黑油油的泥土上,长着一朵朵蘑菇,打着一把把白色的伞,像是在躲雨。

雨跪在地上,望着它们:“太阳出来啦,没有雨啦,把伞放下吧。”

一把把白色的伞仍然撑开着。

“噢,我明白啦,你们不再躲雨了,在阳光下晒雨伞呢。”

她采了一朵蘑菇,把它举起来,想象着自己真是举着一把小雨伞,在草地上跳着,唱着。

他坐在草地上,傻呆呆的,就像那些蘑菇一样望着她……

雪丫醒来了,她先是低声地说着,后来便大声地欢叫起来:“太阳!太阳!你们看太阳呀!”她哭了,“太阳,多亮多暖和的太阳呀……”

他们都哭了。

他们默默地想念着太阳……

春天的太阳暖烘烘的,它照着人,使人像喝了酒一样醉醺醺的。倚着大树,躺在草地上,很快就能甜甜地睡着。它又像一口亮闪闪的大钟,唤醒了小草、蝴蝶、蜜蜂以及森林里的所有生命。春天的太阳是神奇的。

夏天的太阳辣的,它把人赶到了清凉的小溪里、阴凉的树荫下,而草木却更加葱茏。有时,它简直像一团滚动的火,不,像野牛红迷迷的眼睛。夏天的太阳是孩子们的太阳。他们最喜欢它。他们整天泡在小溪里,捉鱼,打水仗。一个夏天下来,他们一个个都玩瘦了,像猴子一样。

秋天的太阳显得明亮而安静,大自然仿佛都学着它,从喧闹中安静下来。秋天像一个姑娘。阳光照着平静的小溪。阳光下,树叶一片一片,像金币一样,轻轻地落在地上。大山深处的鸟鸣声,显得遥远而清纯。

太阳远了,远了,冬天来了。但它没有消失,仍然挂在天上。由于它走远了,天下雪了。森林沉默了,像一个面容冷峻的老人。小溪停止了歌唱。小动物们各自找到了暖和的窝。人们在木屋里生起了火盆。太阳好像在说:“你们累啦,我不再打扰你们了,我且远去了,过些日子,我还会再回来的。”

没有太阳就没有这个世界。没有太阳,就没有他们。没有太阳就没有故事。没有太阳就没有欢乐和烦恼。

然而,他们却失去了太阳,困在黑暗里。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在心里想着神圣伟大的太阳。后来,他们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急切地寻找着——没有,太阳没了。

他们又被绝望的情绪缠住了。

只有雪丫不再有痛苦。雪丫的妈妈是个文雅的女教师。她除了给了雪丫柔弱的性格外,还给了她很多诗和童话。那些诗人和童话家们写的诗和童话真是美极了!

现在,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在大树下、小溪边、石径上、小木屋里教给她的那些诗和童话。她一边用手抚摩着那只始终蹲在怀里的雪兔,一边凝眸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太阳,朗诵着:

现在,前面出现一条溪流了。一条蓝色的溪流,上面有一座散发着松脂香味的、松木搭成的桥。那桥边的草地上,正在举行一个欢乐的节日游行吗?那游行的队伍,开始从草地上的草丛间、篱笆间整队出发了;看啊,好多好多的山百合花,有的吹着丹红的喇叭,有的吹着雪白的喇叭,向松木桥上走过去了;——看啊,这时桥下的溪流中,照耀着走过桥上的山百合花游行队伍了……

啊,看啊,跟在山百合花队伍后面,好多好多的石蒜花,有的提着黄的灯,有的提着红的灯,向松木桥上走过去了;——看啊,这时桥下的溪流中,照耀着好多好多的红灯和黄灯;啊,看啊,在好多好多的黄灯、红灯中间,忽地飘飞着无数彩色的雪花,飘舞着蓝的雪花,白的雪花,紫的雪花,飘舞着黄的雪花,麦黄的雪花,柠檬黄的雪花……

啊,看啊,这时好多好多的向日葵从草地上的篱笆边,排成队伍走到松木桥上去了;——啊,看啊,这时溪水都发亮了,溪水中间照耀着一朵又一朵的在欢呼的黄色的太阳……

大野、林娃和森森都在静静地听着。

森森放下手中挖雪的板子,靠在墙上不动了。

大野起初没觉得什么,但见森森一直歇着再也不肯动手了,心里生起气来:林娃偷懒,你也偷懒!他带着气,凶猛地挖着。见林娃和森森仍不动手,他终于叫了起来:

“你们起来,挖雪!”

林娃往墙角里挪了挪,没有过来。

森森依然如故。

大野又独自挖了一阵,把板子扔在地上,恶狠狠地:“你们还想活吗?!”

林娃摸索过来,很不情愿地挖起来。

森森像是睡着了,没有动。

“森森!”大野叫道。

“哎。”森森的声音很微弱。

“请你起来挖雪!”

“哎。”森森嘴里答应,但身体未动。

“你听见了吗?!”大野问。

林娃嘀咕:“他不挖,我也不挖。”

森森摸到了自己的板子,爬了过来。他挖了一会儿,又停下了。

“你滚开去吧!”大野推了森森一下。他的手触及到了森森的额头,就在这同时,他感到了森森的额头烫如烙铁,他惊慌地抱住森森:

“森森,你怎么啦?怎么啦?”

森森没有应声,只是困难地喘息着。

大野又摸了摸森森的额头:“你病了。你为什么不说呀?”

森森闭着眼睛,眼角上挂着泪珠。

森森已经病了两天了。高烧像烈火一直炙烤着他的全身。他的脑袋沉重得像一块岩石。血管里流淌着的似乎不是血,而是熔化了的金属。他几次跌倒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又将他刺激醒了。他拿着已经挖得还剩三四寸的板子,与大野一道挖呀,挖呀,却不说他病了。

大野把森森抱到床上。他在床上摸索起来。他记得床上有一块毛毯。他想把毛毯盖到森森身上。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那块毛毯。他问雪丫:“毛毯呢?“

雪丫回答:“我不知道。”

大野问林娃:“毛毯呢?”

林娃说:“我不知道。”

大野又到床下去摸,没有。他就在地上到处爬,到处摸,还是没有。他心里很不服气:总不会飞了呀!便又去摸,无意中摸到了林娃:毛毯裹在林娃身上!他一把将毛毯从林娃身上扯下,扔到床上,随即一拳打在林娃的脸上,将林娃击倒在地上。

林娃的鼻子流血了,小声地哭起来。

大野过来,给森森盖好毯子。

“把毯子给林娃吧,他身上衣服少。”森森声音很低地说着。

“不给,冻死他!”

林娃只是小声地哭,不敢把声音哭大了。他有点害怕大野。

“挖雪!”大野命令林娃。

林娃一边小声地哭,一边挖雪。不一会儿,就冻得牙齿咯咯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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