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渔 翁2

大鸭子一时挣脱不了,心里很恼火,对着岸上的学生骂起来。学生们见他的面孔扭曲得很滑稽,就都笑了起来。大鸭子不肯在这么多目光下显得熊样,就竭力挣扎。但老头死揪不松。因为在老头看来,大鸭子毁了他的**。于是,大鸭子就像老头几十年来头一回捕到的一条如此巨大的鱼,把小渔船一会儿拖到这儿,一会儿拖到那儿,却就是挣脱不了老头那鹰爪一样的双手。大鸭子不挣脱了,又歪着面孔骂岸上的学生。学生们又大笑起来。大鸭子认识我,指着我道:“朱环,你记着,你也笑了。”

笑声忽然稀落下来,几个还在笑的互相望了望,也不笑了,并在人群中矮了下去——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笑的是大鸭子,而大鸭子是不能被笑的。

大鸭子不读书,是乌雀镇上一个游手好闲分子。他有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霸道。乌雀镇上的人,不敢得罪他们兄弟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得罪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四个。得罪了四个,你就绝不会有好的结果。而这时,乌雀镇上是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的,倒有不少人会趁机钻出来讨好他兄弟四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谁得罪了他兄弟四人,就等于得罪了全体乌雀镇人。

大鸭子在一片寂静中望着我们:“怎么不笑了?笑呀!”

这时,我们看到老头在张着大嘴喘气了——长时间地揪住大鸭子,显然严重耗费了他老弱躯体中所有的力气。

大鸭子却闭起双眼,漂浮在水上,仿佛是一条死了的大鱼。而就在老头略有松懈且实在力气不足之时,他挥起一拳砸在了老头的脸上,一下从老头的双手下挣脱了出来。他奋力游出两丈远后,却并不想逃跑,而是掉转头,面对着老头。作为对老头的报复,他用最下流的语言来侮辱老头。

赤日下,老头站在那只瘦小的渔船上。他在哆嗦。于是,我们看到那只小船也在哆嗦,船四周的水也在哆嗦。

大鸭子叫道:“你来呀,你来呀。”

老头站着不动。

大鸭子喝了几口水道:“我就是要收你的线卡,我要摘下一条一条的鱼,我还要把线卡搞坏,搞坏!”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收线卡、摘鱼和将线卡胡乱糟蹋的动作来。

老头捡起竹篙,将船撑向大鸭子。

大鸭子给了老头一个嘲笑,扎个猛子不见了。

老头在水面上寻找着,大鸭子却在他的身后钻出了水面:“老瞎子,我在这儿。”

老头转过身,撑船又去追。

大鸭子又扎个猛子,隐藏了自己。他很有兴致地与老头在水里玩着这种游戏,并不时地朝我们笑笑。他觉得,有这么多人在看他的表演,是一件惬意而富有快感的事情。

老头没有力气再去追赶他了,就无可奈何地放下竹篙,坐在船上。

大鸭子失望了一阵,也想结束这场游戏了。但他不愿就这么没有声色地结束。他叫道:“老头子,你看呀!”他用力一蹬双脚,往空中蹿了一下,随即头朝下,扎进水中,把身体倒了过来。这时,众人才发现,大鸭子原是光着屁股的。

女生们尖叫了一声,纷纷逃散。

大鸭子的屁股很白,两大瓣,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岸上的人都很出神地看那两大瓣开放于绿水上的白屁股。

大鸭子又正过身体:“老头子,你哪儿来的还到哪儿去吧,快滚吧。”说完,又倒过个,将白屁股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但多了个用双手拍屁股的动作。

用双手拍屁股,是这地方的一种蔑视和具有侮辱性的动作。

大鸭子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从芦苇丛中露出脑袋,然后穿了裤衩,心满意足地回镇上去了。

老头坐在船上,动也不动。有点风,船向我们这边漂过来。

“他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有人回答:“大鸭子。”

“家住哪儿?”

“在镇上。”

老头点了点头,还是坐着,任风将船一点一点地漂走。

老头找到了大鸭子家的门上。他不光要求大鸭子家赔他的线卡,还要求大鸭子家向他赔礼道歉。兄弟四人听了,笑得东倒西歪:

“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是哪儿人?”

“到我乌雀镇找不自在来了。”

“识相的,就快走,省得人动手脚。”

“一个老乌龟!”

老头便冲进屋里,并立即将自己放倒,躺在了屋子中央。

“把这老无赖弄出去。”大哥说。

兄弟们上来,给了老头一些较轻的拳脚。

老头就是不起来。兄弟们就卸下一块门板,把老头抬出了门。

很多人过来围观。

大哥说:“不知哪儿来的一个糟老头儿,他穷疯了,敲竹杠敲到我们家来了。”

老头从门板上挣扎下来,并立即重又扑回到了大鸭子家。他真是很愤怒。这回,他没有躺下,顺手摔打了大鸭子家一些东西。

“真是不识相,打!”大哥说。

兄弟们这回给了老头一些重重的拳脚。

老头又一次躺在了大屋中央。这回,他真是没有力气了。

“抬出去!”大哥说。

老头又被弄到门板上。这回,他不再挣扎了。

兄弟四人抬着老头,一路跟了许多人,像看一种好风景。

我挤出人群,悄悄看了一眼老头,只见他死人一样躺在门板上。我立即缩到人群背后,并站在了那儿不再动弹。

隔了两天,有人从河边跑回教室说:“那老头的小渔船沉了。”

我和马大沛一起跑到河边上看,只见小船完全沉没了,船上用的瓢、小凳、木枕之类的东西在水面上胡乱地漂着,像遭了水难。

老头目光呆滞地坐在对岸。

船被大鸭子弄了一个洞。大鸭子愤愤地说:“他把我家祖上传下的一只不知要值多少钱的花瓶砸碎了。”

老头坐在对岸时,我和马大沛谁也没有离开,低头坐在河这边的岸上。

一只紫蜻蜓落在了水中小凳竖起的凳腿上,翘着尾巴。那凳子的形象很难看,像一只被扔进水中的死小猪,四蹄朝天。

老头竟然哭了起来,声音很低,很难听。

我和马大沛走进水中,一声不吭地把那些漂散了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捞上了岸。

老头口齿不清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心的孩子,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我们又和老头一起,将沉船拉上岸来。

马大沛说:“大爷,你修好船,就走吧。”

老头摇了摇头:“他们把我的线卡糟蹋了,还羞辱我,我不走,不走……”

回到教室上课时,我看到马大沛的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讲台,手却不由自主地不停地抠桌子,把桌边硬抠出一个豁口来,一副心思旁出的样子。我就一直朝窗外看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头总想着那个老头。老师突然叫道:“朱环!”

我一惊,霍地站起来。老师问道:“你在看什么?”我答道:“树上有只兔子。”于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头真的没走。他不再撒线卡了。他的线卡几乎都被我们糟蹋了。他似乎无力再去购置新的线卡。他天天赤着上身,背着一个鱼篓,到水沟水塘里摸鱼虾,然后到镇上卖掉,来维持生计。一个专业的渔翁,变成了一个一般乡下摸小鱼摸小虾的。那副形象对老头来说,是屈辱的。但老头忍受着甚至平心静气地去做着这一切,他要默默地留在乌雀镇这个不属于他的陌生地方,讨回什么。

从前在船上撒线卡,一路去,一路的好河水,好风光,那筐里的线卡,随着一种有节奏的动作,一圈一圈地减少,把希望与欢乐一路撒下去,再一路收回来,那一路的鱼,让老头领略到了这一行当的迷人与自足。然而如今,他却惨兮兮地到处去摸鱼摸虾,搞得自己泥迹斑斑,狼狈不堪。当我和马大沛几次看到这个老头出现在乌雀镇上时,我们就觉得有点无地自容。除了摸鱼摸虾、卖鱼卖虾和在小船上睡觉以外,其他的时间,老头几乎全都用在了在镇委会门口的静坐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赤着胸膛,默默无语,脸上毫无表情。起初,还有人来围观,问他一些话,到了后来,就没人再注意他了,仿佛他是这座大院门口的一只已放了不知多少年、司空见惯的石狮子。其间,有人似乎向他说过几句公道话,但老头从他们的口气里听出来了,那是在戏弄与调笑他。他给了他们一个白眼之后,再也不肯去答理他们,依然那样千古不变地坐在镇委会的门口。老头要以他单薄一人与大鸭子一家作战,与整个乌雀镇作战——用他的方式。

很少有人注意到,老头在一日一日地瘦弱与衰老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即将过去,冬天快来临了。乌雀镇上的人,忽然发现老头有好几天不到镇上来了。“老头恐怕走了。”有人说。于是,乌雀镇上有些人在心里停顿了一下,觉得乌雀镇的人似乎有些欠妥的地方,但也没有太深刻地盘旋这一念头,也就过去了。其实老头并没有走,他病倒了。他在那只小船上无望而又很有耐心地躺着。只有我和马大沛常去看他。我们用瓦罐给他煮粥,给他带去几只咸鸭蛋或一小瓶咸菜。做这一切时,我们也默默无语。老头的语言极简单,只是重复那句话:“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天渐凉,老头不能常到凉水中摸鱼虾了。然而老头依然不走,并且到处收罗棍棒、芦苇之类的材料。他说:“船上过冬太冷,得在岸上搭一个棚子。”

“大爷,你还是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因为无力,他的摇头似乎显得有点停不住似的,一身略显肥大的衣裳,也在晚秋的风中抖动不已。

我们无言对他。

这天晚上,全体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听到了从河边上传来的歌声。当时天色极好,天空碧蓝如洗,一轮圆月优美地挂在天空。夜行的雁阵,居然如白天一样清晰可见。老人居然唱得有板有眼。但那是一个孤独者的歌声,一个漂泊者的歌声,它使天地间起了一种悲凉与清冷。

望着他瘦削分明的淡灰色的身影,我和马大沛默默地哭起来。

第二天,我和马大沛请假回了家。

马大沛把他的一大群鸽子一只不落地全都捉进了一只大笼子里——他要卖掉它们。我知道,马大沛玩鸽子,已玩得很上瘾了,他不能看见鸽子,一看见鸽子就迈不动双腿。我心中明白,鸽子的飞行、觅食、孵蛋,鸽子的所有一切神态与举动,在马大沛眼中与心里,都有别人无法领略的情致。然而,他却把他百看不厌的鸽子全都拿到了乌雀镇上,对集市上的人们叫着:“卖鸽子!卖鸽子……”

距他几米站着的我,却像从前一个破落的武士,在卖一把刀。那把刀是我在一座古坟场里胡乱挖掘偶然获得的。若是留它到今日,也许会被行家断定出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古刀。当时我也已经觉得它一定是件很珍贵的东西了。我很喜欢它,总将它挂在我的床头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很玄虚地向同学们吹嘘过那把刀,说它是哪一个哪一个朝代的。我用一块布将刀擦得很亮,问路过的人:“买这把刀吗?一把古刀。”

马大沛的鸽子一只一只地被卖掉了,还剩下最后两只时,他舍不得地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在说:都卖掉吧?我说:“这两只就别卖了。卖了,你就一只鸽子也没有了。”

但是,他还是将它们卖了。

我的刀,我自己不识得,普通乡下人当然也不识得。在他们眼里,那把刀与一把砍柴刀也差不太多。但我在心里认定它是能值几个钱的。到下午时,镇文化站的站长来了,将刀拿过去左看右看,然后说:“我也说不好这刀到底值几个钱,这样吧,我给你二十块钱,我将它送到县博物馆去。不值二十块钱呢,我不后悔。

万一人家博物馆说,这刀不是钱可买得的,你也别后悔。”我把刀抓在手中好长一阵时间舍不得松手。站长说:“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说:“不,卖给你。”

马大沛卖鸽子得十五元,我卖刀得二十元,加起来共三十五元。三十五元钱在当时已不算是小数目了。我们把这三十五元钱数了又数,觉得它能给我们赎罪了。

这么想着,沉重、负疚了好几个月的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黄昏时,我们走到了老头的面前。

“大爷,你离开这里吧。”我说。

老头还是很固执地摇了摇头。

“大鸭子没有糟蹋你的线卡。”马大沛说。

老头吃惊而疑惑地望着我们。

我把三十五元钱放在他手中:“那天的线卡,是我们收的,是我们糟蹋的。”

老头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心太好。你们是想让我走。”

“不,大爷,那线卡真是我们收的,我们糟蹋的。”于是,我和马大沛把那天的细节一一回忆给他听。

老头慢慢蹲了下去。

我们站在那儿不动。

老头摇了摇头:“走吧。我哪儿会想到是学堂里的学生收了我的线卡,糟蹋了我的线卡呢?”他始终不看我们一眼。

我们走开了。

第二天,校长把我们叫了去,说那个捕鱼的老头留下了三十五元钱,说是还给我们的。我们立即跑向河边,但河上空空的,老头和他的小船都不在了。我和马大沛坐在河岸上等着,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着。他永远地走了,不知他去了哪儿。

有水,就有他的生路,就有他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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