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色的茅草1

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只小船,矮小的草棚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沉浮着。

那盏四方灯,就在这深秋的黑暗中,孤独地发着微黄的光芒。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它长着一片齐膝深的茅草。茅草在白天的阳光下,十分好看:金色,像一根根结实的铜丝,很有弹性,让人觉得能发出金属声响。海风吹过,草浪如同海浪一样晃动起伏,打着一个个旋涡,朝蓝色的天空耀起一片夺目的亮光,把那些飞在它上空的鸥鸟们变得金铸一般高贵。

黑暗中的茅草,却又显得荒凉:海风掠过,草梢发出呜呜鸣音。这种声音在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听来,不免使人感到有点悲哀。

青狗和父亲就是为了这片茅草而来的。父亲把所有积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租了这片海滩,要把茅草统统刈倒,然后用船运回去盖房子。

青狗正在上学,是父亲硬将他逼来的。

他抱着膝盖,坐在草棚的门口,望着寂寞的天空。四周空空的,黑黑的,无声无息的,只远远的有一两声鸥鸣和低低的潮涌声。这孩子忽然体味到了一种压抑,一种恐惧,一种深刻的忧伤。

他如饥似渴地想念起三百里外的家乡来——那个傍水而坐的村庄。想念田野,想念小船,想念风车和在村巷里捉迷藏……

他扭过头去,冲着父亲:“我已离开家十天了!”

父亲抬起头来,用对立的目光望着他。

“我要回家!”

父亲重又躺下。

“我要回家!”

父亲慢慢地爬起来,摇晃着高大的身躯,从草棚门口的架子上摘下四方灯,侧过头瞪了青狗一眼,噗的一声将灯吹灭了……

父亲吝啬、乖戾、暴躁、不近人情。

青狗是一天到晚瞧着父亲冰冷的脸长大的——冷冷清清地长到了十二岁。十二年,养成青狗用眼睛在眼角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的习惯。可是,就在几个月前,突然间,仿佛是在一个早上,青狗觉得自己长大了,敢与爸爸的目光对峙了,甚至敢大声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我要一个书包!”青狗勇敢得有点夸张,就在秋季开学的前夕。

父亲从怀里掏出两块钱来,刚想放到他手上,却又将它放在眼前好好看了看,然后狠劲地塞回怀里。

后来,父亲只是很精心地用一块结实的牛皮纸给青狗糊了一个书包。

青狗把这个书包摔在地上。

父亲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父亲的个儿好高哟!并在那张永无笑容的脸上写着:

你敢!

青狗哭着捡起这个书包。

青狗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去,招惹得孩子们前呼后拥地看,哧哧地笑。青狗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大踏步地往前走。

一天放学,走在半路上,天下起了大雨,青狗竟忘了那书包是纸糊的,不往怀里揣,背着它就往家跑。就在离家几步远时,纸书包被雨水泡烂了,里面那些刚发到手才五六天的新课本,全都掉在了泥汤里。

青狗紧张地朝门口望。

青狗竟忘了捡书。它们就那样丑陋地躺在泥汤里,在雨点的敲打下,肆无忌惮地发出笃笃的声音。

当青狗终于想起那些书,把它们捡起来,要走进门时,父亲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青狗颤着嘴唇,一声不哭地转过身去,毫无目标地朝密匝匝的雨幕里走去……

雨后的星空很明亮。

青狗坐在河边的树墩上。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星空,牵肠挂肚却又很虚幻地在想:妈妈在哪儿呢?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妈妈。

这孩子满脸闪耀着泪光。

……他听到了父亲粗浊的喘息声。

他微微侧过头去:父亲手里抓着一件他的衣服,垂头站着。他看不清父亲的眼睛,却感觉到了父亲眼中含着的歉疚。他先是小声地哭,继而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号啕声在夜空中有力地传播着。

父亲朝他走过来。

他委屈地朝父亲哭着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月光下,父亲用近乎于凶恶的眼光久久地望着青狗,然后把他的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

青狗极疲倦,但,父亲还是一早就把他从铺上赶起来。

父亲扔过一只铁桶,独自扛着打草的刀离开了草棚。

青狗磨蹭了一会儿才提起铁桶。每天早上,他都必须完成一个任务:翻过海堤,提一桶淡水回来。他走得很慢,脑袋有气无力、忽左忽右地摆动着。走到大堤脚下,他把铁桶扔在一边,干脆把自己掼倒在一片茅草上。他摊开四肢,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那时,太阳才在海的那边颤抖出一半。

他居然迷糊了一阵。等他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眼睛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海上了。他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看远处父亲的身影。但他却还是坐着,心里一个劲儿地找着理由说:我困,我还要睡一会儿呢!当然,他最终也没有敢再睡,嘟囔着提起铁桶,翻过了大堤。

当他提着一铁桶水再翻过大堤时,太阳又朝上冒了好高一截。

他觉得那桶水很沉,走几步就咚地放在地上,又是喘气,又是扭腰地歇上一阵子。那桶水由于他身体的大幅度晃动,提回草棚时,已剩下不多了。最后,他几乎是把铁桶掷在地上,水又溅出去一部分。

这时,他感到父亲冷冷的目光正斜刺着他。

他背对着父亲蹲下去,既是心虚,又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刈草的刷刷声越来越强烈地响着,仿佛一根导火索在哧哧地向前燃烧。

一片让人难忍的寂静。

光光的太阳,尴尬地照耀着他们。茅草在阳光作用下,仿佛是一片灼人的大火。

鸦雀无声的海滩上,只有一老一小两颗灵魂的喘息。

青狗胆怯而又满不在乎地,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神情,提着水桶朝父亲走去。

父亲赤着脊梁。一把细长的大刀,足有五尺多长。它装在一杆长柄上。父亲把柄的底部抵在腰上,双手用力抓住柄的中部,一下一下,猛地转动身体,随着一道又一道瘆人的寒光,茅草沙啦沙啦地倒下了。

青狗要把这些草抱起,然后垒成一垛。

青狗望了一眼父亲汗渍闪闪的褐黄色脊背,把水桶放在地上,并有意摇动了一下提手,使它与铁桶碰撞,发出声响。

父亲扔下大刀,张着焦渴的大嘴,朝铁桶走过来。

青狗一边抱草,一边偷偷地看父亲。

父亲走到铁桶跟前,身体笔直地站着,把目光长久地、垂直地砸向那只铁桶。

青狗看到父亲终于弯下腰去。可是他又很快看到,父亲在把铁桶往嘴边送时,突然停住了,紧接着站起身,一脚将铁桶哐当踢翻在地上。水吱吱响着,眨眼的工夫,就被海滩吮吸了。

青狗颤动着嘴唇。

父亲又更加凶猛地打起草来。

青狗哗啦哗啦地拢着草,然后超出可能地将它们抱起来,一路上,草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父亲扬起大刀:“狗日的,我用刀劈了你!”

青狗身子不动,只是偏转过脸去,梗着脖子,用蒙着泪水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去顶撞父亲的目光……

青狗有时也有点可怜父亲。

父亲生得很魁梧,并且,在青狗看来,在他所见到的男人中,是没有一个人能与父亲的漂亮相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父亲却总是显得有点萎缩。打记事起,青狗就好像没有见过父亲在人面前抬头走路——他老将头低低地垂着,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

青狗也总闪闪烁烁地想起:

夏夜,男人们都到桥头乘凉去了,或吹拉弹唱吹牛皮说大话,或挑一盏四方灯甩扑克赌钱赌耳刮子,只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河岸边一只废弃的反扣着的老船上。发白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俨然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直坐到月从天空中消失,露水打湿他的全身。

漫长的春夜,更是父亲孤独的时候。他给青狗盖好薄被,披着衣服,一人拉开门走进冰凉的夜色中。青狗爬起来,踮起脚,从窗子里往外看着父亲的身影,直到父亲完全溶解在夜色中。青狗就在床上等父亲。总是等不着,便渐渐睡去。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见空旷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哼唱——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含含糊糊地哼唱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深沉的酒瓮中发出,浑厚,沙哑,虽然不怎么自然,但却让人禁不住一阵阵动心。这声音一会压抑着,一会又沉重地向高处冲击。像有生命似的,这声音在夜空中挣扎、扭曲着,鞭子一般抽打着黑夜。

青狗不知不觉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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