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着门,听见了歌声。
断断续续的，像是在悲泣的歌声。
这首歌带着克里斯顿常见的悠长调子。
莫叶在玛西亚的时候听见过商队顺带的旅者唱过这首歌，据说这首歌诵念的是克里斯顿一座名为兰蒂斯的城中,有一位被奉为是最美之人的贵族小姐。
那颗兰蒂斯最耀眼的明珠。
有着黄金般的美丽发色，海水般如蒙一层深蓝薄雾的明眸,完美得如同神明恩赐的美貌,被所有人爱着的姑娘啊,却不爱任何人；被所有人捧举起来如似珍宝的姑娘啊，却只憧憬那位神秘而强大的魔法师。
这首歌中满含着诗人对那位明珠小姐的痴恋，求而不得的曲调竟如痴缠的悲泣，无数人都在祈求那姑娘的垂怜，
哪怕只是微渺的一眼。
但无心无情的她从未将自己的注视投向云层之下，她永远是那么地完美而耀眼，令人无法靠近，无从亵渎……
曾莫叶听见这首歌的时候就觉得，兰蒂斯的子民在这首歌中都成了那位明珠小姐的舔狗，甚至在她死去将近十年之后,这首歌也依旧随着明珠小姐的画像广为流传，但也可能是那位吟游诗人艺术性的夸大。
天使又为何会唱这首歌呢？
伊恩会唱啊，他就是兰蒂斯的子民啊。xuqi.org 海豹小说网
在他还年幼的时候,兰蒂斯的明珠还没有因自己爱而不得的悲恋而早亡,他应当是见过那位小姐的，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眼。
哪怕她从未看向兰蒂斯的子民。
在明珠小姐逝去后，一位吟游诗人写出这首曲调如同悲泣的颂歌，他深爱着那颗最耀眼的明珠啊，但明珠却并不爱他；他们的明珠痴恋那位强大而神秘的魔法师啊，但魔法师阁下却对她冷漠无情。
啊,这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恋情啊！
在明珠暗淡、脆弱得碎裂之后……
戛然而止。
一如伊恩戛然而止的生命。
莫叶推开神殿大门，柔和的辉光洒落。
门外空无一人。
但悲哀的歌声仍在断断续续地唱起。
从这片苹果森林中往上看，是看不出天上那道圆弧形结界的，那天上只有纯白的云层，与柔和温暖的光辉微微落下。
清风拂过，吹动了莫叶的长发，这一缕吟唱着曲调的微风穿过她，去往她的身后。
她继续往前走动，似乎并未察觉到半点不对，嗅着那缕风吹袭而来的血腥味，与记忆中那场预言画面中的场景作对比。
莫叶一眼便看见那颗神殿之外最大的苹果树下，属于伊恩的身躯垂坐在那里。
他如预言中那样，凄惨地死去。
这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除了脖颈上那道锋利的断裂口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伤痕了，天使下手的动作轻盈，干脆利落，应当没有给他造成更多的痛楚。
虽然死亡便已是最令人悲哀的疼痛了。
他的手被人特意挪动过，摆成放置在腹前交握类似于手捧的动作，尸体内从脖颈溢出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裳，将他的双手也染成鲜红的血色。
那颗被放在他手心的苹果，不知是出于本身鲜艳的色泽还是鲜血浸染出的艳色，呈现出一种糜艳堕落的美感。
莫叶静静看了他许久，才就地用精神力挖出个有一人长的深坑，她将伊恩的尸体安置在坑中，包括那颗鲜红圆润的苹果。
她暂时并未将尸体掩埋，因为他还缺少一部分被带走的肢体，他的头颅。
她回过身，看向神殿虚掩的大门。
这一切都似乎与预言中的画面对应了起来，伊恩凄惨的尸体，从门缝之下流淌而出仿佛形成一条蜿蜒溪流的血水，悠长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从门扉之内传响。
莫叶重新推开大门，终于看见哼唱着曲调的少女仿若朝圣，向那神殿尽头的神像祈祷。她与神像之间，所隔无法抵达的距离。
浓稠黏腻的黑暗阻隔了她的前行，脚下汹涌的海水也如触手般将她的双腿缠绕，但并未伤害她，天使静立在那里，背对着神殿的门扉，圣洁纯白的双翼轻轻扇动着，血色组成的溪流也向她蔓延而来。
莫叶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靠自己得到神格。
“你为什么要杀伊恩？”
虽然猜得到答案，但莫叶仍然问到。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我杀了他呢？殿下。”天使停下自己口中哼唱的悲哀之歌。
她背对着莫叶，令人分辨不清她此刻神情如何，但从她悠扬如初的语调来看，她应该依然是笑得灿烂，毫无阴霾的模样吧。
“我并没有杀掉他，只是让他重新回归到我的体内，他是我的。从一开始他就是我的一部分，他是钥匙，而我是锁，我们本是同源，本是一体而生。”
“钥匙与锁重归一体，不是理所当然吗。”
“或许吧，但你并非只想与伊恩合为一体，你认为他是神明恩赐给我的钥匙，所以大概可以开启这座神域中的任何地方。你觉得，你是锁，而他是钥匙，只要你们重新融合，就能开启找到神格的通道。”
“你觉得神格是被安置在神殿之内，在我一无所获从神殿中脱离之后，你便进入殿中，想要比我更快地找到那枚神格。”
“但很可惜，它不是你的。”
莫叶说得冷静，她继续道：
“你虽然靠着钥匙的力量成功进入到神殿之内，但想要得到更多的就不行了，神拒绝了你的深入，你得不到它。”
“是啊，我被拒绝了。但是啊，殿下……”
天使缓缓转过身，对着门扉洒落进来的柔和曦光微微歪头，纯洁又灿烂地笑道：
“但是，祂也并没有对我施以惩戒，不是吗？如果祂认为我是在做错误的事情，又为何不惩罚我，不杀掉我呢！我认为，我也并不是没有机会。”
“只要我能做到，仅剩我的话……”
“你想杀我？”莫叶冷眼看她。
“嗯，这也是被允许的事情吧？”天使微笑着静静等上些许，果然没有神罚降临。
天使背生的双翼已经全然舒展，纯白的羽毛翩然落下，落入血泊之中，落入黑暗之内。她身着纯白的衣裙，但下摆却染上了厚重的血污，她的双手放置腹前交握，如同死去的伊恩被特意改变的动作。
她的手中，捧着伊恩血淋淋的头颅。
明明是近乎一模一样的脸啊！
天使灿烂如阳光般笑着，她手中拥抱住的半身却凝固在惊愕与疑惑的神情之上，一看就知道伊恩并非是自愿为她而死的。但是啊，天使没有预料到一件足以致命事情。
她从未进入过唯一之神的神殿，所以她并不知晓神殿之内不允许使用任何的力量。
在她比起莫叶更加深入神殿的时候，她便已经输掉了，莫叶很注重自己与天使的距离，她所处的位置正好在门扉边缘。
莫叶轻轻后退一步，退出到神殿之外。
“结束了。”
她沐浴在光辉之下，像是宣判一般，与身处黑暗之中的天使显得泾渭分明，天使微微一愣，在她的双翼展开却未得到丝毫元素的回应时，她便已经想到自己做错什么。
其实她只是想着如果在神的眼前，自己打败了他选择的继任者，那自己应该也能获得祂的认同，然后摆脱锁与钥匙的命运，成为超脱棋子的存在吧？
她只是想被伟大的神明认同啊！
下意识地，她并未选择往大门的方向突围，而是回转过身往神像所在的方向跑去。
她的腿边是海水化为的无形触手，殿内黏腻浓稠的黑暗正在将她往外推阻，她逃得踉踉跄跄，极为勉强，所以很轻易便被身后涌来的蓝色半透明触手缠上身躯，被硬生生拖回了原点。
拖进那片形成了蜿蜒溪流的血泊中。
但就算如此狼狈，她也没有丢下手中环抱的头颅，她紧紧抱住伊恩的头颅，如同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又或自己的珍宝。
“陛下，陛下……！”
她用近乎悲哀的语调喊道。
如同之前她哼唱的悲恋之歌一般。
憧憬、痴缠、求而不得。
身后袭来的触手中蕴含极为恐怖的掠夺性能量，她体内的力量迅速流失，化为生命缺失的灰白之色但她竟像放弃了一般，高举往神像方向的手颓然垂落。
大片羽翼翩飞洒落，染上污迹。
天使自出生时起便呆在这片神域之中。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她探索过神域的每一个角落，除了那座伟大之神的神殿。
再过去无数年，就是另外一个界域她也寻找到了通往的方法，但她依旧不能进入到神明的神殿，只能在殿外向祂虔诚祈祷。
她的造物主啊，她伟大的父神啊！
但父神的称谓，她并没资格诉出。
她只能称呼父神为……陛下。
她的诞生是有原因的。
她知道，在未来她需要指引一位父神的子嗣，于这片神域中取得属于她的神格，她需要为那位殿下指引正确的道路，指引她寻找到界域之外的钥匙。
在最开始，她确实是愿意这样去做的。
但时间太过漫长，漫长到她开始想到更多，漫长到她一步又一步地走遍神域的每一个角落，一遍又一遍的，周而复始的，她开始想到神域之外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
她的半身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啊啊，那个孩子还未曾诞生啊……
所以，她还需要继续等待下去。
如同无望的守候，使她心生不忿。
唯一之神的子嗣本就不是光辉的存在。
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个孩子终于诞生。
名为伊恩的孩子从一个懵懂稚童成长为少年模样，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
他本该是我的。
天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流连于孩子的美梦中，听他说起外界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还有那颗兰蒂斯的明珠。
天使指着梦境中让伊恩印象深刻的，兰蒂斯的领主法师塔前驻足不前，绝美面容上弥漫无望爱恋与悲恋之情的盛装少女。
她问小孩：“我比她好看，不是吗？”
“嗯，姐姐是最漂亮的！”
小孩用天真的语气答出她满意的答案。
他是我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使摸了摸小孩色泽暗淡的发顶，如此做想：他不属于那位未知的殿下，但可以属于伟大的神明陛下，我们的父神。
如果那位殿下到来，会发生什么呢？如果自己与伊恩的使命终将达成，又会发生什么呢？但那时自己还存在吗？她有机会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吗？
为什么自己是以这种身份而诞生的呢？
指引者、供给者、棋子，消耗品。
殿下、获得者、神的子嗣、赢家。
明明她也是被神创造出来的，她也应该是神的子嗣啊！或许从她被困在这里无数年的时候，从她有了想要拥有自由的时候，从她无望地期盼父神垂怜，想要得到与那位殿下同等待遇的时候，她便没救了。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为那位殿下指引得到神格。所以她升起了私心，再度一遍又一遍探索神域的每个角落，怀揣着侥幸的心理，认为就算是她，也可以赶在那位殿下到来之前率先取得神格的吧。
……父神并未说过，这是不被允许的。
她并非想不到，神格是不可能留存于外界的，它只会在神殿之内。神殿之内，需要钥匙。那把仅属于自己的……钥匙。
如果想要骗过那位殿下，或许很难。
但如果只是稍稍混淆殿下的视线，打一个时间差让自己更快带着钥匙进入神殿，应当不成问题，她摸着小孩的头顶，顶着他依恋信赖的目光，毫无波澜地如此想到。
他本就是我的。
所以，我想怎样对他都可以。
为了完美做好这一点，她还去请教了一番那位在近两百年前便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自己固定在神域中的魔法师威尔顿。
当然了，她并未明说具体的事项。
神也不会允许她泄露这么重要的秘密。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
她也确实是做到自己预想中的步骤，抢先殿下一步带着钥匙进入到神殿。
但她也如预想之中的，被父神拒绝了。
明明在她一遍又一遍排演自己该如何行事的时候，父神并未对她的一举一动有任何不满或惩戒。她想要骗自己，父神同意她那不符实际的野望，但她依然是预想得到。
父神不会允许的，祂永远都不会去看自己手中的棋子，祂不会看到自己，只会去看被祂选中的存在，祂只会去爱殿下。
她是个贪心的人。
她想要得到很多东西，想要得到更多。
……为此，她谋杀了自己的半身。
那个爱着她的孩子。
天使原本湛蓝明亮的眼眸黯淡下去，变化成如同蒙上尘埃的原石，她的身上被蓝色半透明触手缠绕的位置不断落下一层又一层的灰尘。但就算如此，她也没有放下自己怀中紧紧拥抱着的，那个孩子的头颅。
“父神……”她的声音轻微如蚊呐。
她是个贪心的人，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拥有不受束缚的自由，想要带着自己的半身到处玩耍，想要作为他的姐姐。
想要获得父神的认同，想要摆脱棋子的身份，想要拥有未来……
一切戛然而止，正如那颗碎裂的明珠。
正如她亲手谋杀的半身。
那个爱着她、会一直看着她的孩子。
正如那首悲恋的歌谣，无望的求不得。
一根柔软的触手接住落下的头颅。
一点透明的水滴，落入海水之中。
莫叶望向神殿内半明半暗虚空之中，天使化为灰烬死去的位置悬浮着的，那枚明亮半透明如同水晶的四面体。
那应该就是锁中留存的神格了吧。
但她并没有急于取得神格，而是望着地面上覆满的、与蜿蜒血泊还有黑暗海水融为一体的灰尘，她静默地想了许久，想起了天使死去的最后时刻，捧起了那颗沾染血迹满目愕然不解的头颅，在他侧脸上轻轻触碰。
和那滴本不应该存在的眼泪。
那是天使在哭泣，还是伊恩呢？
如果是伊恩的话……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用精神力将这一地的灰尘收拢起来，带着那颗头颅，回到神域中最大的苹果树下。
回到那个简易墓穴的边缘。
她先将伊恩的头安放回他脖颈之上，微微将他的姿势摆正，抹下他微睁的眼眸，却并未动他手中握紧的鲜红苹果。
再让那一片被她精神力汲取过来的灰尘全然洒落进坑洞中，如同漱漱然落下的暗淡飞雪，一层层堆积积在伊恩的身旁。
最后她盖上墓土。
她为死去的人立了个简单的墓碑。
上面刻着：伊恩，与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