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窥见地狱

这多半是一场梦。

男人思考着。

视线企及的一切都模糊如隔雾,却又能清楚地分辨出具体是些什么事物,再加上全身上下充斥着只有在梦境中才能体会到的虚无感,除了自己正在做一场梦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

大概是在秋天,因为环顾四周,枫树成林,叶尽深红。这里每一棵枫树都高大得很不真实,枝与叶层层相叠几乎遮蔽天日,只有零散的阳光能从枝叶的缝隙间漏过,斑驳地投在地上。然后偶尔风起,树影摇曳,枫叶如红雨般纷落,把本就斑驳的光,切得更加细碎。

男人向前迈出一步,一脚踏得叶碎。

沙啦——

叶碎发出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惊醒了不知道该不该被唤醒的东西。

“您来了。圣人已在塔内等候多时了。”一位全身罩着黑色长袍的女子毕恭毕敬地说。

男人被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女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好像她一直现在哪里,只是自己从未察觉。

“圣人?”男人看向女子的脸,想要看出点什么,却什么都看不到,她的眼睛藏在了厚重的兜帽后边,面孔被浓重的阴影遮蔽。

“请随我来吧。”女子伸出凝白如霜雪的手。

圣人?在等我?

男人迟疑了一会,还是一把握住。

圣人!

蓦然间,男人想起来了,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是来见识一下地狱的。

在他之前有很多人都曾来到过这里,他们宣称见到了地狱,他们自称所有的灵魂早已万劫不复,他们称呼自己为圣人的学生,他们出现在世界上每一个他们认为自己应该出现的角落,他们宣扬他们要……

“到了。”女子说。

男人猛然将意识从思绪中拽了出来,才惊讶地发现他们已行至一片开阔地。

远处宏伟的高塔如擎天之柱一般矗立此间,一半塔身已经倾塌,剩下一半也摇摇欲坠,不知名的植物爬满塔的外墙,在阳光下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色彩。像是奇幻故事里大魔法师的隐居地。

女子放开了男人的手。

“去吧,塔里只有一个房间,圣人就在里面。”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男人关切地问。

女子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个瞬间,男人似乎从阴影中瞥见了,女子微笑的嘴脸。

高塔内部的空间远比男人所想象的要大得多,看起来内部比外部更大,整座高塔以一种绝非人类建筑学的构造建成,任何一处细节都精妙得足以令人惊叹。如果不是塔身坍塌了一半,这座塔大概会被人类建筑学家称呼为完美的建筑。

男人沿着螺旋形的楼梯向上行走,视线被墙壁上怪异扭曲又莫名和谐的花纹吸引,他看不出花纹的雕刻者具体是在表现什么东西,只觉得它们充满了深层次的美感,唤醒了他基因里某种类似恐惧一般的感情。只可惜,看不懂,又因为是梦境,也没有办法把花纹记录下来。

继续向上的楼梯在第九十八级断裂,一扇精致的大门出现在男人面前,半掩着等待有人能将其推开。

应该就是这了,不知道门后面是怎样的一般景象。会直接看见灯火通明的地狱?还是看见神圣洁白的天堂,由神的使者领着再去地狱里逛一圈?就像但丁的《神曲》里所描述的那样。

过于神的使者也能被称为“圣人”吧。

推开大门,却是一座宏伟无比的殿堂。一台运算天体运行的巨大机械架在殿堂中央,数根雕有只能在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幻想生物的石柱立在殿堂边缘,这些立柱支撑起华美的琉璃穹顶,立柱下书籍与算稿堆积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

一页算稿因门扉开合的气流飘到男人脚边,男人捡起,粗略地扫过一眼,只觉头大,根本看不懂。没办法,男人一直都很讨厌数学,学生时代他的数学成绩就没及格过。

“啊,你已经到了么,比我想象得要快。我在这里。”

男人循声望去,在殿堂的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前有个孩子般小巧的身影,侧身座在椅子上,正向他挥手。

“您就是,圣人?!”男人来到“圣人”面前,吃了一惊。

所谓圣人,不应该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吗,再怎么说也得是个成年人吧。可眼前的圣人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秀得让男人差点误以为他是个女生。他也穿着黑色的长袍,右手捏着一支钢笔,拇指被墨水染得发黑。

“对,我就是圣人。很多人见到我时都挺惊讶的,只要是有形的事物,初见时总会和想象中的有些出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圣人”看出了男人的惊讶,如此说道。

“倒也在理。”男人点了点头,表示对此赞同。

“我知道你是来窥视地狱的,但在此之前,我会问你三个问题,当你见过地狱后,我也会回答你三个问题,可以吗,可以的话我们就开始。”

“可以。”

“圣人”趴到了椅背上,歪着头,竖起一根手指,“那么第一个问题,你相信有神的存在么?”

男人想了想,回答说:“我不信教,也不相信经书中的神明与救主,但如果说是这个宇宙之外的更高次元的存在,或者说浩瀚恒宇中某个我作为人类无法理解的强大生物,如果诸如此类的存在能被称之为神,我相信是有的。”

“圣人”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个问题,你爱世界么?”

男人很想吐槽,这是什么鬼一样的问题,但还是好好回答了。

“说不上来,爱,也不爱,这个世界很无聊也很累,但我不否认世界上有些东西让我不愿意放下。与其说是爱这个世界,不如说是除了这个世界,我没地方可去,所以我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的。”

“最后一个问题,”“圣人”竖起三根手指:“你有使命么?”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我这种庸庸碌碌活着的人,没有那种东西,不然我就不会无聊到来看地狱了。”

“我问完了,那么,来见识地狱吧。”“圣人”站起来,对着天空轻声说。

男人嘴脸不自觉地咧出弧度,他终于能一窥地狱的模样了,无论地狱的样子多么骇人,无论地狱中的灵魂要受到怎样的折磨,它们的哀嚎有多么凄惨,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坚信自己绝不会害怕,若连地狱都不能使他害怕,那么世间便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恐惧。

巨大的压力从空中降下,沉重地砸在穹顶上,把穹顶压出无数条裂痕。殿堂在震颤,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在震颤,书堆崩塌,一根雕着有数颗头颅的大蛇的石柱从中间断裂,坠在地上碎成齑粉。男人没有站稳,跌坐在地。转瞬之间,旭日西沉,数千万颗星辰升起,耀眼如炽热的火。

“最后问一句,真的要窥视地狱么?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圣人”的声音传到男人耳边,像是古老的低语。

男人癫笑起来。

“事到如今,我怎肯回头?”他说着,却惊觉自己的话语竟缥缈如虚空,他差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第一颗星辰从天空滑落,留下一条细如银丝的痕迹,紧接着是更多的星辰陨落,瑰丽如光雨,仿若天堂在此倾塌!直到最后一条光的尾迹消散,世界再没有了光,只剩下荒芜的黑暗。穹顶再也支撑不住黑暗的重量,彻底崩碎,黑暗洪流般涌入殿内。

男人想闭上眼睛,却发现做不到,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的身体已在某一时刻弥散了,因为他的身体,从来没有存在过。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中不知道过去的多久,男人眼前出现一束光。他奋力向光的方向行去,在触及的一瞬间,光芒将他笼罩,紧紧包裹。在光里,他忽然就看见了宇宙的诞生,看见尘埃旋转汇聚成星云,看见恒星在星云中一点一点凝结出雏形……后来,他在浩瀚的星海找到了他的故乡——就是那颗名叫“泰拉”的蓝色行星。

太阳在那颗星球的天空升起,阳光浸润空气,人们在大地上劳作、栖息、繁衍生息。他看见了生命的诞生,看见无论周围环境如何,人们总是在努力地活着……他看尽了世间的一切美好。

再后来,他看见利与益,看见纷争,看见奴役与剥削,有些人生而为人,宣扬着“上天不在人上造人,亦不在人下造人”,有些人生而为奴不配做人,有些人生来命运就已注定……最后,他看见了战争与死亡,血与火,世界的崩溃……

他看见了绝望。

就在男人以为自己已经看尽世间一切之后,光中出现了一座殿堂,光线明亮温和,数根恢宏大气雕刻精致的石柱支撑着晶莹剔透的琉璃穹顶,殿堂内书籍与算稿杂乱地堆成一座座小山,运转不息的天体演算仪立在殿堂正中央,一个男人躺在大理石地板上,双眼紧闭,眉头紧锁。

随后,男人惊醒。

等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眼前还是塔中的那个殿堂,穹顶完好无损,穹顶外依旧阳光明媚。

“圣人”刚好写完一页算式,放下笔,回头看向睡醒的男人。

“什么……怎么……难道……世界?”男人挣扎着坐起,他有许多话想说,可话头都堆聚在喉头,一时间竟然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圣人”仿佛听出来了男人想问什么,他缓缓站起,竖起一根手指说:“是的,我们所生活在的世界,就是地狱。这个世界人吃着人,简直烂透了,一切都在朝着必死的结局发展,污秽不堪,根本无药可救。”

男人清醒了很多,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第一个问题了。

“您在计算的,是什么东西?”但第二个问题还是不假思索地蹦了出去。

“世间的一切基本都可以用数学表示,我在计算的,是拯救世界的办法。纵然这个世界就是地狱,我也仍然爱着这个世界,活在世界上的人们也仍然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想拯救它。”“圣人”竖起第二根手指,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眼角似有泪花闪动。

男人沉默良久。

终于,男人还是问出第三个问题:“我还能再次来到这里吗?或者说,我们还会再次相见吗?”

“当然,当然可以,等到时机合适,我们终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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