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风起

事情总是在变化的,胡家也是如此。

胡姐夫,柳屠从惠娘手中讨得的五十余亩田,都挂在他的名下。收上来的地租,遵照三七分成的惯例,他也会有不少进账。

说起来,他也是有私心的,柳家的钱财在惠娘手里,他能得到的只是惠娘对姐姐的小恩小惠;在柳屠手中,则不同了,他能得到的会更多,柳屠抢鸭绒生意,他是极力推动的。

话说,这也不应该叫抢,在他的认知中,柳家生意不在岳父手中,迟早是个祸患,谁知道将来同三会不会对柳家翻脸。读书人从来不把偷当作偷,只是窃而已。

平时,任何事都有大义作为支撑,这就是孔夫子删改春秋的原义。一开始,他也怀疑自己的动机,可是有了这个大义作为支撑,他自己也越来越信了,他也感叹,文教真的是个好东西,让自己能够道貌岸然地活着。

柳屠夫妇还真的是对他言听计从,做事干净利落。

成衣铺开业三天后,九月二十二的清晨,柳屠亲自提了一个钱箱,来到胡家,钱箱中封了二百两银子。买田,确切说,花了一千三百九十多两,从惠娘卧室中拿出的银子,还剩下近四百两,柳屠用一百五十两,开了成衣店,这几天,连定金带货款,他也收了近七百两。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给秀才女婿二百两,他觉得不多,在一个火烧两文钱的年代里,柳屠手中的现银有千余两,大致相当于百万身家了,这一切的到来,就在恍惚间。

若不是秀才女婿义正言辞地教导他,这羽绒成衣还真的就成了惠娘两口子的私产了,也是秀才的话语,才让柳屠第一次认识到,小囡夫妇的行为,是大不孝。

两百两纹银虽然不少,但对于此时的柳屠来讲,确实不多,表达一下对秀才女婿的感激之情。柳屠此时,感觉差不多到了人生的巅峰,钱财如流水般灌入柳家,现在一天的收入,比之前一个月都要多,一旬工夫,就能赚之前一年的,而自己又能掌控这一切。

多年以来,他仗着长子长孙的名分,占据着祖业,每天精打细算,就怕一不小心,家就败了。如今不同了,松江府最好的物件,他也有底气看一看。

这一切,都源自于秀才女婿的谋划,感激之情是无以复加的。

家国天下么,家事首先要摆平,胡秀才俨然是胡柳两家的主事人了。

他自然很坦然地收下这笔银子,下次乡试的费用也就有了,再也不用住那种简陋的旅社,可以租个小房子,安心备考,此次乡试落榜,谨言秀才总结了一下,旅社里人员嘈杂,让他无法静心是主因。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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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就是文人,人以群分,他们在一起,讨论的做的都是大事。

所谓大事,必须是风雅事,青楼倒是其次,这些地方不会惹事,也花不了几个钱,总有人请他们去,很少让他们掏钱。严格地讲,大多数文人还是很自律的,不会过多地出现在青楼瓦肆,即便去了,也很少留宿之类。

毕竟风评对他们来讲,就是性命,尤其这些秀才举人,仕途还没有开始,不检点的生活,虽然可以留得风流名,但也会被世道所不齿。

文人的雅事就主要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自己的家事是禁忌,不可对外人讲,国事即郭事,也就是别人的家事,却是热衷的,这个可以随便讲,到处讲,以迎合天下事。

郭事就是地方的事,文人乃是一地之声望所系,惩恶扬善被他们看作是天降大任于己,毕竟每天都这样被说教,这样说教别人,时间长了,自己也就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胡姐夫算是起于寒微,自然也有这种情怀,而且更加的刻骨铭心。

胡谨言秀才平日里的应酬极多的,尤其这个金秋时节,丈人家里的事情,他只是动动嘴,自有柳屠夫妇来执行。

平日里,他是很忙的,早餐是不会在家中吃的,府衙旁边的听风阁,是听雨轩的早点铺子,一般来讲,像同三孙二这些人,都主动避开这个地方,毕竟来这里的都是文人和官府的书吏们,说白了,类似于同三前世的官方食堂,胡秀才有功名才可以在这里吃,人以群分,大家也是在这里联络一下感情。

中午和晚上,总有一个饭点,他是与友人在聚会中,有餐会,有文会,也有纯粹耍笑的青楼之约。

读书人,从来就是岁月静好,很快,事情出现了转机。

九月二十三中午,胡秀才应邀与文友集会,席间有人提及本县一位致仕高官家中私事,此高官颇好女色,除了十几房小妾之外,还养了大量的歌姬,说是大量,其实外人也无从知晓。毕竟高官致仕以后,自己很少与地方交流,凡事都是小辈在打理。

这些都是闲话,正式的话题是,高官的嫡孙跟他有同一爱好,喜欢蓄妾。

此时,很多农户将土地挂靠在高官的府上,以逃避徭役,当然粮税还是同样交,每年也象征性地给高官一定的地租,这样以来,农户就成了高官的佃户。

总的来讲,农户主动成为佃户,对他们的收入还是有很大帮助的,不出徭役,就意味着有很多的时间,去做工,松江府织坊的工钱还是很客观的。

高官的嫡孙看上了一家所谓佃户的女儿,话说这女儿确实漂亮,当然已经与他人有了口头婚约,嫡孙本着公平竞争的原则,去佃户家求婚。

佃户也是聪明人,反复权衡,认为自己的女儿嫁作普通人做主妇,肯定比去大家户做妾要强一些,于是坚决不同意。

问题的关键,佃户家中并不贫苦,反而是小康之上的家境,衣食丰足,没必要去攀这门亲,而且不知道是排名第几的妾室。

嫡孙也不是那种长相猥琐之人,相反,相貌自是堂堂,而且琴棋书画诗书俱佳,也是难得的良人,所以他很自信,也是锲而不舍,也很享受这种追求的过程,反正他也无事可干。

反复几次后,他兴趣盎然,倒是手下的狗腿子耐心渐失,私下里用了一些威胁的手段,当然很是克制,并没有伤人之类。

此事被文人们加以渲染,就成了高官家人恃强凌弱,恣意妄为,简直视天理国法于无物,文者,装饰也,文人的强项,就在于对事的装饰渲染,而背后有个天理正道大义作为依仗,于是乎,群起愤怒,稍加串联,就是一股洪流。

同三后来认为,这其中必然是不轨之人,在其中煽风点火,忽悠这些文人去的,也就是说,这些文人是被自己信服的大道理胁迫去了。

否则,嫡孙为何不去明抢呢,真要抢去了,这亲事也就成了,高官的府邸,外人基本上是进不去的,消息也就围住了,不被外人所知。

再说,即便是嫡孙强抢民女,有衙门在呢,文人先起哄是不对的。

如果同三是文人,在当时那个场景,绝对会一走了之,这屁事,与我何干。所以他不是文人,他没有文人那种以天地为己任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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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官倒了霉,这群文人拿着帖子,直接到了高官府邸。

文人之间是有串联的,毕竟一起赶考过,一开始就是十几人,到了晚间,赶来的文人就越来越多了,加上他们的随从,高官府邸门前也聚集了几百人,当然,其中很多看热闹的群众,还有卖吃食的乡民们。

高官致仕后,在华亭府外建有庄园,有土地十几万亩,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能够比拟的。

高官怎么会理这些微末人等,他门生故旧满天下,自是不怕,吩咐下人,不要理会,这些人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然,他也很在意自己的名声,知道作恶不能外传的道理,喊来嫡孙,询问之后,晓得了嫡孙只是上门提亲被拒,过后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为官多年,他也不会偏听偏信,也让人将女子的父亲请来,结果自然是符合嫡孙所言,自己家人无罪,就不管了。

同时,他也让管家拿着帖子到府衙和县衙去照会。

两处衙门如临大敌,在衙的官员全体出动,来劝说这些文人。

从下午开始,这里的人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从府城成群结队而来,晚饭时分,几千人拥到了鹤湖。

府县两级官员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些文人,结果适得其反,文人们正好借此机会,展示一番自己的高贵品格,这寒冷天气下,愣是在庄外苦等一夜,高官的宅门依旧紧紧闭起,一副关我何事的态度。

第二天,九月二十四日晨,高官庄园外的人群也达到了万人的规模。

胡姐夫全程参与了此事,他的表现,差强人意,也不是那个鼓动者,他能做的就是跟在众文人的身后,简直就是打酱油的。

当然,他的心也是热的,也是在心中苦思冥想,如何伸张正义,可惜的是,他在文人中的地位不高,慷慨陈词的不是他,振臂高呼轮不到他。

当然,文人们最后,也只是沉浸在这狂热的气氛中,倒是忘了他们来做什么的。

历史总是相似。

若是知府知县不来,说不定这些漫无目的的人都就散了。恰好他们的到来,以及那么低的姿态,为无目的的文人们,提供了现实的靶子。

官官相护,为虎作伥等词语就被说了出来,文人们完全忘记了,他们每天早上去府衙这边吃早饭的初衷,不就是要在官员面前混个脸熟么。

这样以来,更加激起了人们的义愤填膺,觉得此事其中必有猫腻,至于此事到底是何事,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于是,所有人变成了乌合之众,他们来这里的诉求,或许仅仅是为了参与,为了体验这种气氛。

一些地痞流氓土棍街溜子借势而动,翻过墙去,将高官家丁一顿好打,与文人一起冲进府内。文人本是讨个说法而已,可是流氓们却是要钱要物,一阵子打砸抢夺,高官庄园一片狼藉。

再普通的人也是聪明人,何况这些土棍,直接一把火烧了高官府邸,毁灭证据。

人们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来去匆匆,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后,大包小包地扛着,更为夸张的是,去得晚的还有几人抬一张桌子的。

当然也没有烧几栋房子,中间最大的雅阁,还不是好好地么,文人们一看不好,一开始还想控制一下局面,也是高声吆喝,不过,眼见着人们疯狂地涌进高官的宅子,文人们也顾些脸皮,加上知道事情大了,很快地,结伴脚底抹油开溜,也不去讨说法了。

回城后,凑钱在听雨轩吃了顿,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心灵,主要也是为自己这次事件中的角色,做一定位。

这次事件,混乱中,死三人,一名家丁,剩下的两个都是乡民,争执物品时,被下了黑手,伤七十余人,连知县都挂彩了,高官也被吓得一病不起。

此事必将震惊朝野,也仅仅是震惊,接下来的处理,更让人惊掉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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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三在城外的宅子教着惠娘处理鸭绒,一边与惠娘商量着如何让柳屠夫妇同意他们开酒楼,他得到的消息比较晚。

二十三日晚间,孙二隔着门过来喊他,出去看热闹,说是文人们闹事,城里很多街溜子都望鹤湖那边去了。

孙二还对柳屠讲,胡谨言秀才也过去了,他亲眼看见,一群秀才从西门出来,沿途还高喊口号,朗诵诗文。

柳屠夫妇连忙跑去亲家那边,问个究竟。

同三是不去的,自己家的事,就心烦不已,哪在意外面。

第二天,孙二早早地就会来了,据他介绍,当时进入高管府中的人少说有万人,四乡里的男女老少都冲了进去,打砸抢烧,简直无法无天。

他躲在后面,看形势不对,这肯定会招祸上身,想到自己是家中独子,还有老娘要奉养,高官宅子都没进去,顺手捡了一把扇子就跑回来了,他真的是一路小跑回来的。

中午时分,孙二去西门城楼上看风景了,据他讲,从鹤湖那边回来的人,都是大包小包地扛着,去的晚的,连人家的椅子都搬来了。

县衙的人也不管,只是在城门这边,统计着来往的人,只要是扛包的就记下名字。

同三欣慰的是,自己的徒弟们没有一人掺和此事,他们晓得饭食从手中取的道理。另外一个原因,是老西子的母亲病危,蒋大挨家串联,找钱治病,所以,没人过去。

同三得知后,将手头的二十两银子送给了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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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砸后的第二天,此事开始发酵,高官家中的女眷们齐刷刷地跪在松江府衙大门口讨说法,其中两位诰命夫人,高官的妻子是正二品,二品可是了不得的级别。

因为打砸,此事的性质完全变了,再也无人说起高官嫡孙抢夺民女的事情,整个案件的核心就是高官府邸被抢,被烧,致仕高官无家可归。

雪上加霜的是,朝廷命官华亭知县也被打伤了,还在昏迷当中。

事情虽大,今天的松江城依然如以往一样,歌舞升平。

松江府衙这边动了真格的了,一边上报,一边捉人。

先是根据城门的记载捉人,凡是进去过高官府邸的人,都被指认,然后收押,同时鼓励这些人攀咬,他们的同行也被一一喊去问询,查明有罪的,直接就扣押了。

那几个首犯,也是无一逃脱。

眼见着大牢填满了,就把那些跟风的人,放了出来,这些人也被告知,不可离乡,否则虚罪定为实罪,实罪加一等。

孙二庆幸自己跑得早,他回来时,还在城门楼子那里逗留了一会儿,守门的人认得他,也就脱罪了。

不过与他一起去的那些人,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大都被拿进大牢了。

松江府内,八方鬼神开始活动,府衙县衙那千八百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以来,稍微有点门路的都从大牢里出来了。

至于那些挑事的文人们,没有功名的进了大牢,但很快就被家人保出来了。

秀才们倒是没有被责难,他们并没有冲进高官府邸,像胡谨言兄仅仅是在二十六日被喊去府衙问了问话,回来后,还来柳家报过平安。一副得志的样子。

柳屠还特意设了午宴,为女婿压惊,他很佩服这些文人们的举动,连致仕的正二品高官都敢动。

在柳家的午宴上,胡秀才夸夸其谈,柳屠也是认为自己的女婿是为民请命,作恶的都是土棍。末了,还亲自找到孙二,让他驾车将秀才送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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