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松江府

##引子

江南,松江府,自古繁华之地,八月桂花香,稻米熟,遍地金黄,乡间的黑土经过雨季的浸润,变得油汪汪,走上去,吱吆的声音,让人心里不觉荡漾。

孩童们赤着脚,在屋舍四周追逐打闹,满身都是泥浆,吴语软糯,娘亲责骂起来也是轻轻地,偶尔有位大声的女子,一看就是百里无一的爽朗性子。

当然,吴风绵软,这种女子是万里存一,大部分还是低眉顺目,口语细声软糯。

从上空鸟瞰,小桥流水人家,各种各样的屋舍星星点点地罗列在河畔,有夯土的茅草屋,也有青砖黑瓦,讲究的,会用白灰刷墙,这些无疑是大户人家了。

集镇每隔三五里就会出现,都是在河汊交汇之地,规模也都不大。河道上由一个个拱桥连接,平底船小舢板就穿行于此。

平日里,这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忙忙碌碌,一副太平盛世的场景。

此时江南,空气中风花雪月弥漫,富庶敌国,人口自然密集,松江府华亭县,更是如此。苏州河与浦江将这繁华锁住,向西一路延伸到太湖,他们如同项链,而沿岸的集市如同珍珠般绚烂。松江自古以纺织闻名,秋凉季节,大批的布匹沿着河上下其舟,不断地汇集,向北向西运走。

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貌似历史上某个节点,人们还在束发长衫。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松江府的府治在华亭县,华亭县城,城墙不高,也就三丈有余,围起了的地方却很大,南北也有个五里路,东西就更长了。

城内大街宽阔,小巷幽深,晴好日,来往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摩肩擦踵。细观之,绸衣绸裤是平常人的标配,也会在身上搭一件马甲之类的褙子或披肩。府城,也是文脉翻新之地,到处可见身着蓝衫的文人,棉布蓝衫在这里是一个身份的象征,秀才以下都会穿的,那些一辈子都考不上秀才的人,也无需担心,在县学里走一遭,就算是文人了,穿上蓝衫也是可以理解的。蓝衫就像是一种执念,每个识字的人都会穿上,再加上文士帽,就很有味道了。

文士帽又称巾子,各种式样,一般是圆筒的,帽檐的地方会加些装饰,就形成了不同的名称,如秀才巾,是最简单的,类似于国军帽子,只是少了前面的帽檐,翻盖多加几层,就是高士巾。

私下里,却不是这么穿的,缎子衣甚至纱衣就是标配,上衣下裳,外加一件宽松的褙子,有的直接就是一个大袍子,大大的领子,这些打扮叫做名士。

华亭县内无穷人,你看家家户户的后院,连丫鬟们都裹着绸衣,绸衣贴身,把曼妙的身躯勾勒得此起彼伏,所以松江府自古就是风月之地。

松江府近海,空气潮湿,人们的食欲就不是很强,大部分人都是清清瘦瘦,这更加显得飘逸。潮湿的空气,也让人的皮肤变得滋润,一个个都是细皮嫩肉,只要五官稍微端正,男子就是潇洒,女子就是漂亮。自古苏杭出美女,同样,苏杭也出才子,才子么,都是一表人才的样子。

女主人在家中么,裹胸外披着略薄的纱衣,更显得玲珑剔透。女子漂亮了,虽然养目,但也确实灼人,你看看,那些家中有曼妙人儿的文士,平日里哪个不是青着眼圈。

况且,县城内还有许多的青楼瓦肆,里面都是四下里过来的精妙女子。松江府的男子有福气,这里的民风也不拘束,不,民风拘束,文人们则不拘束,他们自成一体,青楼这种温柔乡就是为他们而设的,松江的绝世佳作至少有五成出在青楼。

只要有个秀才功名,哪怕你穷点都没事,只要有才,这松江府是横着走的。知府大人、同知大人、通判大人,还有知县大人等等,都经常在乐坊过夜,乐坊比青楼高一个级别,都是优雅的女子,与才女共舞,文人们不以此为耻,而以此为荣。坊间流传的文人官员的雅事,从来就是人们闲暇里议论、模仿的对象。

宣义十年,观澜阁的三位才女被府衙三位主官纳入内宅,成为江南文坛最大的风闻,连皇帝都亲自过问,自然也是一笑了之,从此,官选秀女必有苏杭,自此江南就变得十分暧昧。

松江府商事频仍,苦力也是多得不得了,这些人自然是穿不得长袍,宽松的袖子没法做活,他们的衣裤都是收口的,讲究的会加一个比甲,松江棉布质优价廉,做活穿的衣物都是棉布的,文人穿青衫,苦力是不被允许的,当然律法是不会限制的,只是被人嘲笑就不好了,所以做活的衣服要么原色要么黑色。各有各的活法,也各有各的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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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宣义二十三年,松江府华亭县治下南方位,一条很窄的小河叫白沙河,堪堪能错开两片乌篷,河无半里直,自南婉转而来,穿府之后,汇入其它河流。白沙河绕过里湖的地方,有一白沙乡,白沙乡离华亭县城走水路十余里,走陆路三十余里。

白沙乡南,有一处典型的乱葬岗。

乱葬岗位于河汊淤积处,有几条小的河道涌来,灌入白沙河。这里水涨水落,经常被淹,故而无主,属于义田。

江南一带对田与地分得很清楚,田是水田的特称,地则是山坡以及水边沼泽等无法种稻的土地,义田说是田,实际上也无法耕种,这里算是河汊所在,有一个分水用的土包,权且被官府用来埋那些无魂之人。

不远处是官道,大部分流离失所的死难之民、乞丐以及早夭的孩子,总之,无法埋入祖坟的人,都会埋在这里,说是埋,就是随便一丢,不久就会被流浪狗吃个干净,这里本来就是沼泽之地,芦苇连片,远离村舍,也不会引发瘟疫。

每当有人从远处经过,都会惊起一群乌鸦,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

这个年代,死人是经常的事,丢到这里,也没人会去掩埋,所以乱葬岗上就有很多尸骸,每到夜里,也是磷火四起,一副阴森的样子,没人会在这里逗留。

每年冬天,乱葬岗的腐败味道被严寒压制后,官府都会雇人,来将骨殖清理掉,就是顺着河道用船丢到大江口。

今夜星空在云朵里忽闪忽现,空气中飘荡这细细的水丝,到了后半夜,河汊上慢悠悠地摇来一条小船,那种普通的平底乌篷船,载人运货的主力,在这里毫无特色。

这个时辰,来这里的船,只能是来丢弃尸骨的,这种事也只能在这个时辰里做。

朦胧的月色,掩映着水汽,月牙儿细细,如同缀满了眼泪,弄得四下里安静如斯。

草席裹着的人儿,被如此粗暴地对待,从船舱中被拖着脚直接拉到船头,草席撕裂,露出少年惨白的面容,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擦了一脸的白粉,他是如此俊俏,这不是一张典型的南方男子的脸,有些细长,宽宽的额头,眉毛浓黑且平直,在尾端稍微有一些弯,颧骨也不高,下巴隐约有点尖,只是嘴唇惨白,发髻歪斜,散了一些。

竹蒿深深地插入水下,船被死硬地顶到岸边,少年的身体动了动,也许是船体的震动,也许是。。。

船上两位上了年纪的人,也许不到四十吧,古人显老,尤其瘦人。

他们都是对襟小坎肩,宽筒的大裤衩子,快到脚踝了,不像水上讨生活的。

两人竹篙把船抵在岸边,抬着少年手脚,嘴里喊着,“吆、喝”,草草地将少年丢上了岸,也不管了,撑开船,就走了。

“老二,三哥儿怕是没死吧,这么长时间,身子也不硬。”一脸麻子的男子有点怕。

“气早没了,过了今晚,就挺尸了。”叫老二的男子随口应道。

“这是一条人命啊,你们下手太重了。”

“养婿,不算命,就当养条牲口。”

“唉。。。”麻脸谈了口气,摇着船,频频地回头望着那乱葬岗。

暮色沉沉,随着吱吱呀呀的摇橹声,小船一会儿就不见了。

后半夜,天空晴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岸上被草席裹着的少年醒了,只是僵硬着身子不能动,被抛在泥地而来的疼痛感让人窒息。窒息所带来的压抑感呕吐感,也促进了意识的恢复,慢慢地,少年对身体的感知逐渐由麻木到清晰了。

麻木与疼痛的交杂,在某个时间节点,是一种舒适的意识,少年心想,原来过犹不及就是这个感觉。

穿越总得给点福利,只是此时这福利不会多,刚刚好,够他活下来。

慢慢地,他能感知到体温的回升,冰冷的躯干也能感觉点暖意了。许久,打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少年慢慢地坐起,一翻一坐之间,身上的单衣裹满了黑泥,草叶。

爬出烂泥汤,却要忍受着钻心的疼痛,然后,起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烂泥走过沼泽,并不是少年知道路,只是远方有灯,他觉得自己应该往那里去,也算是求生的本能。

扒开芦苇丛,鞋被他早早地挂在脖子上,裤子也脱了下来,等走出这片沼泽地,官道亮亮的就在不远方。

走上官道,少年感觉到了,本来头上鼓起的血包也消了,后腰间被切开的疼痛消失了,翻起的皮肉也愈合了,四肢和躯干的伤也消失了,原来折断的左臂,奇迹般地接好了。

浑身上下一片轻盈。

少年不由得一阵惊喜,“原来如此!谢天谢地。”

江南富庶,人们平日里的出行基本上都会优先选择水路,但仍然修了很多的官道。沿着官道,官建颇多,就是路边的亭子,也称为官亭,供路人歇脚避雨,夜里往往在亭子里挂一盏常明灯,这灯的设计很是巧妙,风吹不灭雨打不灭,又称气死风灯,就是给夜行人指明方向。

夜里在佘山的山顶,就会看到一片漆黑之中,官亭的气死风灯星星点点,壮观的很,夜间的官道就是通过这灯笼与村庄得以标记。

亭子建在路边、村旁,一亭一草屋。

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一处官亭,少年身体尽管伤势痊愈,但是架不住虚弱,有些气喘胸闷。

黎明前的那一段时间往往是最黑暗也是最冷的时刻,尤其此时仲秋之际,江南四季分明,秋天还是比较凉的,少年光着屁股,上身的单衣已经被体温烤干,只见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很自然地取下灯笼。

少年拢了拢四下里散放的柴火,在草屋边生起一堆火,借热气,终于让身体暖和起来。但是腹中的饥饿感也随之而来,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可以填腹的东西,忍着吧,前世的经验,当饥饿感消除后,会有饱腹的滋味。

借着光亮,少年看着自己的衣服,普通的棉质单衣,于是迅速脱下来,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个兜铛,少年很是好奇,这就是内裤?转而又不觉得惊讶,有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亭子边有水池,有泉眼,池子的四周甚至池子底部也铺了砖,可以解渴,也可以洗涤衣物。

少年飞快地将衣服漂洗了一遍,泥土自然洗净了,借着灯笼散出的微弱光芒,也能看到衣服上血迹凝固后留下的斑痕。

本来是黑色的衣服,洗了多水之后,掉色很严重,已经有些泛白了,血迹凝固,就特别显眼,尤其后背,糊得满满的。

心想,这是遭了什么罪,脑海中却没有之前的记忆。血迹清洗之后,再在沟里抓起一滩淤泥,擦洗一番,血斑的颜色变淡了,淤泥的黑色再一掺和,对着火光,也不怎么能看出来。

也就一袋烟光景,衣服洗净,扭干,用一根木棍挑在火堆边,少年拆了亭内断下来的木头栏杆,所以炭火很旺。

洗完衣服,接着凉凉的池水,将身体好好地洗了一遍,身上只有一些泥沙,冲一冲就行了,主要是头发,他将淤泥抹上,再用水冲,也是干净地很,找根木棍,简单地别上,这套动作下来,敏捷而自然,这是一个勤快的人。

洗干净之后,就着炭火,一点点地烤干身子。

天亮时分,裤子干了,穿上,继续烤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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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刚出现在平野,少年用水将火浇灭,走出官亭。回头看了看,草亭草屋低矮,却又古风盎然,与周边相衬合,于是远近相间,黄色绿色黑白色,层次分明,仿佛一种田园气度,悠然入心。

少年顺着官道向北走去,期间越过石桥,两边的稻田泛黄,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马上就要收割,空气中于是弥漫着一种收获的干燥,对的,是浮躁。

顺路而来的第一个集镇,少年的脑海中突然显现了集镇的名字,“放塘”,再向北是徐泾,这里的地名,很多的塘、泾、浜之类,另外一个字大都是姓氏加上水的分类,离华亭远着呢,“看来阿爹把自己丢得够远,”少年不自居地嘟囔了一句,把自己也惊动了,这句身体的灵魂似乎、应该还在。

沿着大路,径直就进了放塘,放塘是典型的江南集镇,官道宽大横穿其中,房屋以官道为对称轴,向两侧层层展开,一条小泾紧贴着外围,自然也可以行船,旱路水路俱全,这是标配。

镇中央的路都铺了青石,两边的店铺都是连在一起,看起来更坚固,大都是穿斗式木结构。这种设计的好处很多,门板就很容易卸下装上,铺面也显得宽敞,一打眼就可以看清楚店里的货物,实用为主吧。

少年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紧接着油烟的香气传来,但见不远处,集镇的十字街口,一处三面敞开的早点铺子,正冒着热气,蒸汽升腾,在这清凉的晨街上很是显眼。

再往前走,就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正在那里下面,水汽升腾间,一身绸衣绸裤,宛如仙女一般,那身材,随着不断地转身,在烟气中忽隐忽现,也是一番韵味。

江南商风浓烈,商家的女子出头露面并不是什么大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只能是大家闺秀,前提是大家户。

走到近前,明显的一家三口,男主人四处打杂,女主人负责下面加浇头,一个不大的丫头在那里招待,一家人典型的江南人秀气的长相,打扮得都是一丝不苟,清爽干练。

少年肚子开始咕咕直叫,确实是饿了,犹豫了一番,走向前去,

“阿娘,我没带钱,能不能先赊一碗面。”

“小哥不是本镇人吧,小本生意,见不得赊账。”中年女子笑盈盈地说。

少年犹豫一下,“不瞒阿娘,家离得远,肚子又饿得慌,先允我一碗,容后再给。”脸上浮荡着不好意思的表情,手脚不知道往那里放,毕竟是求人,面子确实难堪。

倒是旁边的男主人看到这个情势,张口了,“不妨,小哥先坐下来,容娘给小哥下面。”说话十分地干脆,而中年女子,也是面带笑容,没有任何不悦,紧接着扯了两把面条丢进锅中。

少年赶紧行礼,致谢。这套动作似乎天成,少年也是感叹,原主也是个知礼的人。

妇人对他笑笑,指着店里,“小哥随意坐就行。”接着就忙活去了。

此时过来吃早餐的人不少,大家只是看看少年,也没啥言语,仿佛司空见惯。或许,松江府本就繁华,商事鼎盛,有几个外人很正常,况且这个少年一口本地腔,就是讨一口白食又会怎样。

少年知趣,说一碗白水面就行。

面很快就来了,白水面上飘了几颗青菜,这里的人,午餐与晚餐都是吃米饭,只有早餐,讲究的人会吃面条。

虽说是白水面,汤却是肉汤,眼色清亮,大油飘在上面,又用生抽做底,味道十足,即便前世,少年也没有尝过这么鲜美的味道,江南人真是会吃,一碗面能做成这种样子。

老板娘给少年的碗中着实加了面的,也添多了汤,热汤入胃,直吃得细汗排出,那是一个舒畅。

少年吃完,也不言语,将碗筷收拾到后厨,见水池边有许多吃剩下的碗,就帮忙刷了起来。那一家三口都在前厨忙活,男主人见少年勤快,也是微笑了一下。

待到客人不多时,男主人对他说道,“小哥不用忙活了,这顿饭算请你,有事尽可去忙。”

少年也不客气,“谢鞋阿叔,不知咱们放塘何处能做散工。”他记得放塘,没人告诉他。

男主人笑道,“小哥确实无需记挂这一碗面,放塘这边长工到处可做,散工却是未闻,要做散工可去白沙。”

“也好,”恰好旁边的杂货铺开张,老板在用纸笔写账,少年过去讨了张纸,写下一张欠条,递于面铺老板,“阿叔,先收好,凡事讲规矩,待我取了工钱,自会奉上。”

男人笑呵呵地接过来,心中想,这小子还是比较执着的人,不就一碗面么。

再细一看,字确实是好字,端正,构法严谨,却又灵动十足,松江府富足,他也识字断文,知道这书法有很大的功力,有些灵飞经的影子。

这白沙乡,也就举人范老爷写得如此好,也是松江府有名的雅人。心里的念头闪过,“小哥这字了得,真要做散工的话,”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前方吴家楼的织坊明日大祭,或许需要写些文字,小哥可以前去问问,看看有没有适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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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也是赶忙行礼谢过,转身径直走向吴家楼。吴家楼在放塘与徐泾之间,就是一个村子,建了些织坊。东主们将织坊建在一起,好处多多,有点规模经营的意思,招工、出布都会容易许多。

织坊也有大小,东主们会有一个类似于行业协会的组织,聚则力大,散则力弱。吴家楼的织坊是华亭县最大的,在松江府也是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所在。松江府有大量的棉田,所以这边兼有棉布与丝绸两种生意,大宗的布匹买卖,在吴家楼就可以进行。

东主们打头的姓林,林家织坊也是这里最大的织坊,每年的秋祭都是林家统领诸家进行,祭祀是个由头,秋祭结束,松江布市才正式开启。

其实每个地方的大祭时间是不同的,根据不同的原材料的产出时间,还要结合上市的季节。松江布覆盖的地方有点大,所以秋祭很早,当下给皇家的丝绢贡品已经发出,接着丝绸大批量出货,同时,也是棉布大规模开织的时节,来自大江南北的大客商会派人常住吴家楼,等着出货。当然几百匹的客商,没有这个权力,他们只能去华亭那边,从布庄进货,吴家楼这边出货的单位,都是以万匹计。

少年到了吴家楼之后,对门子说明来意,说是要来寻一份写字的散工。

也是幸运,他虽然穿着短衣缅裆裤,但衣服都干干净净,虽是一番粗使的打扮,但面色看起来白里透红,眼神清澈,完全一个未见世面的少年模样。织坊外的老头门子,无论见谁,都是笑呵呵的样子,也想好好逗逗这个孩子,“小阿弟,不要乱说大话,会写字的人多了,织坊今日要的是好字,”话还没说完,这里负责典礼的主事就出现在一边,他的话语直接,“小兄弟,祭文要的是正书,你可有把握。”

少年点点头,很自信地讲,“没问题,您可以先验验。”

主事没理他,对门子讲,“书院那边还缺两名抄录,你在这里瞅着,有好的就进来说声。”

遂指着门房,“小兄弟里面请,”少年跟着进去后,桌上有一支秃笔,以及半干的墨还在砚台里,少年拿起毛笔,用启功体写下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字粗看瘦长而硬朗,细看点画滋润柔韧,绝无枯槁之态,反而有些秀逸迷人之姿。

主事立在少年身侧,眼前一亮,不觉多看了少年几眼,相貌也是秀美,与这书法相映成辉,“公子大才,快请去书院,”刚要转身,“公子且稍等,”对随从讲道,“去取一身蓝衫,要合公子身材。”

也就一盏茶的工夫,随从就拿出来一件长袍,少年穿上后,咋看,真的是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器宇轩昂。主事又令人拿来一顶文士巾。然后,看着少年,“不错。”

于是,引路的童子在前,少年在后,跨过几处方门与月门,就到了一处幽静之所,溪流假山残荷都有,菊花也是正艳。他被安排在东厢房这边,厢房从外面看,就是宽大且长,估计是一处雅会之所。

早有此间管事的人迎了上去,给他说明今天的工作。

少年步入房门一看,几张枣红色的大案,大案后面已经有了七个蓝衫书生正在热火朝天地书写,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都是一副摇头晃脑的样子,每逢写到好字时,得意的表情跃然而出。

大概,书法算一门手艺,熟能生巧。但是一手好字,除了勤练,还要有天赋。南华经中的轮扁做车轮,庖丁解牛,都是例子,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就是有人能做到极致,而大部分人却是笨拙。天赋是什么?不好说,但是能看到,能感知到,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少年的书法,肯定是此具身体后来者的多年练习,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风华绝代了。

工作就是帮忙写些祭文之类的东西,当然,祭文是主业,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条幅,像对联一样。不能鬼画符,全用正书,反正管事的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松江繁荣,文殊遍地布教,文曲落地成风,反映在祭祀上也是,很是繁琐,和尚道士都要请来,自然各种文字数不胜数,讲究个繁华的景象。时人迷信,一份祭文要满足九数,至于多少个九,就不是少年愿意查问的,少年只听清楚了,一篇祭文二十文,大约二百多字,都是写在上好的丝绢上的,到时候化作一缕青烟。

绢比字贵,不能修改,必须一气呵成,错一字,就废一张绢。

话说,到了夜里,只一天的工夫,少年已经抄写了二十份儿,他的字又整齐又漂亮,在这些书生中,算是最好的。而且,他的书写一点错误也没有,不像其他人,基本上写一份,要废三四张绢。

每写完一篇,晾干之后,管事查验无误之后,伺候的小仆就会挂起,等凑到一定的数目时,再拿到外间,不时有写累的文人四下里转悠一番,自然,少年的字也是他们感叹的所在,文人之间的情绪,有嫉妒,也有爱才之说,对少年则是其盛赞叹,听到别人的夸奖,少年的心里头也是暖暖的。

书房之外,也是往来人不断,不时有过来看的人,也都很喜欢,也仅限于夸赞而已,却不去屋内打扰他们。

屋内的书生们,也把他看作是同类人,莫欺少年穷,这个理大家都知道,况且这一手登堂入室的好字。

少年未觉得自己的字有多好,只是感觉大家的字都不错,都是刻苦练过的。而且在座的都是文雅之人,每一句话都让人如沐春风。

工钱是现结,等少年写完之后,管事就将今日的工与他合计一下,确认无误,现场点钱。他接过那点称好的碎银子和铜板,揉了揉酸酸的手腕,心想,这个世界赚钱还是比较容易的。想想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民风淳朴,童叟无欺,真的是快慰此心。

天色已晚,少年无处可去,就与管事商量着,可否留宿在织坊。管事自然同意,织坊有客房,他是文化人,当然被尊重,甚至夜里还有仆人给他打来洗漱水,少年趁着天黑,跳进浴桶,趁着月牙的亮光,用客房的胰子,细细地洗了一下头发,长长的头发,有些柔软,飘下来也有一米多长。

客房里有铜镜,他对着蜡烛照了照,与前世的模样无异,还是那么一张脸,眉毛不粗不细,单眼皮,眼睛睁开虽然不大,也算有神。鼻梁不高,鼻孔也不朝天,嘴唇最是红润,奥,还有点瓜子脸,细细的胡子也长了出来,放在人群中,至少不丢人。

今天也是累了,天黑不久,少年就躺下了,屋内很快就传来熟睡的呻吟,他是有点累了。

此时,在织坊主人在大堂内,在为明日的大祭做最后的准备,也就是检查一下。四五人,身着上等绸缎,一旁有两位身材苗条、衣着鲜丽的女子小心地服侍,都是很有眼色地端这送那,一看就是侍奉许久的下人,举止得体,及时而不僭越。

一切完毕之后,一群人在闲聊着今日的见闻,反正与往年一样,也无大事可言。一些小差池就成了谈资,当然纯粹是打发时间。

今天的主事说起,“今日,不知从何乡来了一位小哥,短衣打扮,写的一手好字。”

主位上有两位,其中年轻一点的说道,“确实如此,那字我也看过,笔画构造严谨,看似瘦绝,实则方正圆通,神韵独具,历来未见此等写法,拿在松江府,也就董宦的字能比一比了。”

年长那位脸上有了点神色,眼睛也睁开看了,人事永远是在高位者的核心话资,古今一也。所以,人事这个词含义甚广。

长者端起茶碗,啜了一小口,嘴角也有了笑意,“能入二弟法眼的字,总归还是好的。”

等他说完,主事就拿出一张今天少年考验的那张,“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长者的眼,顿时亮了起来,身子也像触了电一样,腾地立了起来,“好字,好字。去去,把其它的也拿来。”主事心会,出门叫过小厮。

一会儿工夫,主人的桌上就铺满了这二十篇祭文,老者此时站着,嘴里逐字评价,什么中规中矩,收放自如,温润流美,清雅俊健,内收外放,内接外应,笔到意出,精炼入微,明净利索。其他人在一边陪着,相互之间也是会意地一笑。

人富裕了,总要有些精神追求,尤其他们这种情况,啥也不缺,对某些事的追求就会出现魔障,近似病态,任何小的突破的机会,都会很敏感。

好大一会儿,至少有一个时辰,长者喋喋不休地逐字评价,其他人有点疲惫,也只能陪着。

当然,老者只是痴人,而非笨人呆人,看到了大家的应付,也不生气,示意大家入座,吩咐下人做点夜宵。

当他坐到椅子上,眼睛不自觉地又看向这些文字,突然,吩咐两位侍女,“去,把它给举起来。”

一会儿,长者眼中充满了神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二弟,为兄之前蔽于一曲,与总篇总是不得要领,且看此篇,浑然一体。独字的瑕疵放在整篇,就是无暇。此,是无为而无所不为,可怜为兄,挑剔了半天构字技巧,不见真章法度。”

“大哥说得有理。”

“二弟,你看这通篇饱含爽朗劲健的神韵,再回到单个字,就会发现,每个字都是骨肉停匀,充斥着真力,喷薄而发,字以见人,此人实在是大才,若是时运得当,必成就一番大业。”

对旁边的侍女讲道,“这几篇,好好收着,明日就不用了,带回家塾,给小辈们临写用。”

主事在一旁插话,“那书生还在坊中,在此留宿。”

长者摆摆手,“此时已晚,不用打扰了,明日再说,这位书生是何来路。”

“未曾问过,不过口音就是华亭这边的,应该是家贫,加上年少,名声不显吧。”

长者看向他的二弟,“多留意一些,逢人多结善缘,方是正道。”

二弟点点头,“好的,明日打探些,若是家贫,咱家可以帮扶些。”

“适可而止,不能强求,亦不可强加于人。”长者的道理很多。

夜宵上来了,侍女将那些文字收入匣中,话题也转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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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热闹的人群就吵起了他,出门一看,乌泱泱的,香车宝盖隘通衢,聚集而来的民众至少有上千人,少年很喜欢这个气氛,满街珠翠,沸地笙歌,听喧闹的人们的话语,这织坊大庆,不仅祭祀,还有订货会的意思,祝贺第一批绢绸出货,同时祈祷今年商事顺顺利利,赚大钱。和尚与道士都有道场,分别在不同的方位,只见法器大作,香火弥漫,再加上民间乐器的吹打声,真的是群魔乱舞,群仙聚集,热闹了大人小孩,四下里到处乱窜。

少年本来的打算,天亮后就回家,身体内有些本能记忆,控制着自己朝那个方向走。所以,早早地就将被褥整理好,长衫头巾也叠好放在床头,打开门,这里的下人们都跑到外面去忙活了,少年就自己走了出来。

这里人多,主人们都忙正事去了,没人会在意他这个外人,也无需与坊主打招呼。他也没有行礼,也是说走就走,典礼也就简单看了看,尽管原主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

少年走出客房的大门,进入了织坊内部的大院子里,就被一个人喊住,“同三,你怎么在这,惠娘昨天还到家中问过你呢!”,少年转过头,这人认得,巷子里孙二,做布匹掮客生意的,也开了家杂货铺,平日里也是经常见到,既然认得他,心想,原来自己的名字是同三,于是笑道,“二哥呀,我也不晓得,昨儿早上我不知怎地,人在放塘那边了,你今天来看货吗?”

孙二笑着对同三说道,“是呀,送几位布商过来,就是开开眼,他们都是小商户,无法在此下单,下晌就回华亭,你与我一起回去吧。”孙二有辆马车,平日里也跑出租。

吴家楼的大典,同业人总是会来襄助的。

同三点点头,“好,今日就与二哥一起。”

随后二人一起去用早饭,今天早饭午饭自然有织坊的流水席,随便吃,一碗粥一个包子,不够再拿,江南人饭量普遍小,应该是一顿吃得少,二人打了饭,找了个角落。

孙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年同三也是善解人意的人,就问孙二,何事要说。孙二拉过他,掀开一副看了看,见没有伤痕,也就放心了,“前日里,听声音你被打得很惨,今日回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结果。以后,同三兄弟,柳家再打你,你就跑吧,这养婿跑路的事情,也是不少,只要离了华亭县,没人追究。”见同三没有回应,“这养婿的日子,除非横起来,否则,一辈子当牛做马,辛苦之后,没个好下场。”

同三盯着孙二,也是感知了他的善意,“谢谢二哥,我记下了。”

客商自然不用孙二陪伴,二人就围在四周看风景。

辰时刚过,大祭开始,先是鞭炮渲染了整个织坊,遍地的红色纸屑,在礼仪的高声唱和下,商贾士绅们,有条不紊地进行各项祭拜,各位书生书写的祭文,整整齐齐地包着纸钱香火,投进了大鼎中。一个小时不到,礼毕,意味着交易的开始,自有商会的头目主持。

此时,织坊管事找到同三,给他封了十两银子的红包,所谓红包就是一个荷包,里面有一锭银子,说是昨天辛苦了,东家额外赏的,其实是林家二爷赏的,同三现在还进不了林家家主的法眼。

同三也没有客套,装进怀里,也未行礼,不过口中自然是感谢一番。

那边,三楼上,织坊东家,就是昨天赏字的那个长者,微微打开一扇窗,看着同三的举动,眉头也是微微一皱,旁边的侍女很会察言观色,“老爷,确实是寒门子,礼数不够。”

东家点点头,口中却说,“无妨。”

商人最怕欠情挂意,他收下的字,以后如果被问起来路,说是二十文一份,外人会说他林家不懂规矩。多给十两银子,就要换个说法了。

此时,他的二弟上了楼,坐下后,啜了口茶,笑道,“此人名同三,城东屠户柳家的养婿。”他知道兄长的脾气,就不多言了。

长者手中还拿着同三的字,在品评,听闻此言,却直接将纸递给侍女,“拿下去,丢了吧。”

侍女接过,就要下楼,二弟探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那些字,“你在这里侍候着,我下去,下面也忙。”说完就下楼了,走下楼梯,摇了摇头,将字塞入怀中,出门后,也未在此久留,直奔后院,上了一辆马车,径直回了府城。

同三此时,在孙二的帮助下,打探到放塘来这里看热闹的人,让他带了块很小的碎银子给面铺的老板,这是还钱。他还是一个讲诚信的人,自以为是。

刚过中午,他就与孙二出发,回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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