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逃走

一路向北,沿着泗水河堤,之后过亳州、颍州,就到了河南地界,算算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天气陡然冰冷起来,南方的冷是阴冷,冻肉,而北方的冷是冻到骨头里的,这群南方人开始受不了了。

队伍此时,如同行走的僵尸群,不仅不唱歌,连话都懒得说,到了驿站就躺下睡了,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两个发烧的人,如此,队伍就又置办了几头驴子。

到了河南,变化的不仅是天气,还要道路。南直隶的路虽然泥泞,但好歹能走,而河南这边就不同了,很多官道被淹。

今年夏末黄河大水,淹了不少地方,河南的平原地带,水还没有落下,到处是沼泽,路没了。黄河下游,好多年前就已经夺淮入海,洛阳与开封那边都决堤了,河水冲刷着平原直接向南窜去,将整个河南布政司淹了个通透。

夺淮入海本身就是个笑话,淮河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入海口,也是在平原上到处乱窜,黄河一来,就夺了泗水的河道,先入长江。淮河和黄河水量的叠加,直接造成了河南南部和南直隶北部一片汪洋。

押解的队伍,本来要经过许州、开封然后向西到洛阳在陕州过黄河,如今这条路大都是黄泛区,虽然大水已经退去,路是不通了。

押差们一合计,就报请地方,使用备选路线。向西,沿着汝州,顺着南阳的边缘,从一条山区丘陵间的官道行进,以躲避河水的泛滥区。

其实这也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其实这条路线更近,不过山路绵延,危险系数比走平原大些。

看到此情形,同三此时,十分后悔听那押差的话,在南直隶没有逃走,现在再逃走,似乎机会不大了。逃走自然是容易的,但是逃走后的危险,处处可见。

这条官道上,挤满了灾民,很多山间的小谷地,到处是搭建的简易窝棚,而官道边的集镇上,更是人满为患。灾民们可怜,都在守望着,计算着返乡的日期。官家则是担心灾民流窜成匪,也是加大了赈灾的力度,各种生活用品,在官道上不断地调度,最多的是粮食,都由军士护送,一旦哄抢,格杀勿论。

沿路,也有不少地方挂着人头,阴森森的样子,也让押解队伍感受到了恐惧。犯人们的手枷早已褪去,被押差卖了铁,他们不怕这些人逃跑,跑了更好,他们正好可以回去交差,走脱犯人是重罪,但也重不到哪里,罚点银子就行了,也就十两的事,早就赚出来了。

此时,有的犯人还有点幸灾乐祸,毕竟自己的伙食有驿站供应,多少能垫垫肚子,而路边的灾民,多是面有菜色,每天巴巴地等待赈灾粮,路两边的野菜早就吃光了。

路过的市镇里多了人市,卖儿卖女也属正常,多年的光棍占了便宜,很少的钱就可以讨个媳妇,地主家的余粮不多,也消化不了这么多的孩子。

越往北走,同三发现灾民的数量越少,南方养人是一方面,北门的流动性更大,很多人,为了生活,进了山区,山区虽然贫瘠,但多少有了生存下来的可能。

灾民很多,因灾成匪的情况也很多,地方官也在流民中招募一些青壮,组成军队,四下里巡逻,一旦有匪,也是立马剿灭。那些挂着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据,大白天的那个惨烈,让这群人心生恐惧,游山玩水的心态没了,就像有了惯性一样,一路向北走,同三也在算计着日子,什么时候能到陕州府,他必须把握住这最后的机会。

正月间,好不容易进入了伏牛山区,路被冻得硬了,再也没有那种泥泞的感觉,南方的薄棉鞋彻底不管用了,一会儿就冻透了,在集市上好歹买了些皮毛,裹在脚上,算是扛了过去。

此时再看看众人,从押差到犯人,都是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个大粽子,倒像些难民的样子。那个写着犯的罩衣,早已不能穿在外面了,都被裹在里面,也算是挡风遮雪的所在。

押差从沿途的驿站了解到,去年黄河大水,殃及最严重的就是洛阳开封,大批难民从洛阳向西,一路扫荡,进入关中。历史上都是这样,难民似乎喜欢在同一纬度上散开。

此时离春耕不远了,河水泛滥也过去了,也是难民回乡高峰时期,沿着陕州一路向东,大批难民东迁,毕竟回去可能还有地种,留在关中,真的成了流民,没了立身之本。

此时也是这条路上,最乱的时候。

越往北走,人越多。各个河谷,都可以看到沿途设下的粥棚,这个朝廷的动员能力还是很强的。

冬天里的大雪今年来的晚了一些,但有了开头,就没了结尾,没日没夜地下。

沿着伏牛山麓,大雪已经布满了山间地头,有的地方,一不小心,摔到路边,就有可能只露出个头,而且,越往北,风雪越大。都说瑞雪兆丰年,这年月,雨雪太多了,也不是好事,皇帝都下了罪己诏了。

到了陕州地界,差不多就是年后的最后一次大雪,毕竟都开春了,春打六九头,天气很快就会转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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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陕州府辖区,押解队伍开始出现大问题。

之前都是零星的人发烧之类,出点汗也就好了。此时,约有一半人染上了风寒,驿站内虽然有房屋可以挡风遮雨,但是,那些给犯人居住的,连床铺都没有,只有些干草,有的干草也没有,而押差们的卧室至少还有个火盆。

都说黑瞎子睡晾炕,全指着火力旺,经过这漫长的跋涉,火力没了,再加上吃睡不好,生病是肯定的。这样以来严重拖累了队伍的行进速度,犯人们不得已拿出钱来,雇佣些驴车代步。

对于同三也是一样,这大好的河山,到了河南就没了,到了渑池县,他也病了,同行的人,他带的银子最少,估计不出河南就花光了,按照这个速度,这一百来斤,要留在黄河南岸了。

但是,死人也不能乱死,死了也要抬到驿站里,由当地的官员来签字确认,或埋或烧,全凭自愿。渑池这里已经留下两个了,押差也急了,就找了间民房,大队伍在这里修整几天,虽然违例,但是合情。

令人欣慰的是,松江府的押差并不苛刻,反而路上对这几位重犯比较照顾,虽然都有些发烧,但也不至于倒下,只是时好时坏。

三日之后,众人的病情稍微缓解,大伙就一路向西,过了观音堂驿站,还有几十里,下一站就是陕州府城,从这里渡河北上。

而问题就出在这几十里的路上,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交通要道,而豫西民风彪悍,陕州西邻关中,这条要道也是夜黑风高之风水宝地,大白天或许收敛点,但是到了晚上,谁知道谁是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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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从观音堂驿站出发后,载着病号的骡车在山路上翻车,顺着坡滑了下去,当场,一个苏州府的押差就压断了脖子,车上其他几人也是重伤。众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人从二三十米高的坡下抬上来。

车主是个看似忠厚的农家汉子,满是红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也看不出什么年纪。体格倒是健壮,话语不多,总是那么几句话,反过来复过去的,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不管伤者死活,却咬死口一定要赔偿他的牲口和套车,毕竟都摔坏了,那匹骡子就跪在雪坑中,动也不动,看着也是可怜。

押差们管也不管,仿佛置身事外,犯人们呢,更是不理会这事了。好吧,车主急的满脸眼泪汪汪,加上围拢来许多人,除了难民,都是他的乡亲,他们口音相通,自有替他出头的人。南直隶布政司的衙役按说是这次押差的头,却在那里不吱声。

苏州府的押差们吵吵不过,所有人都僵持在那里。最后还是同三看着中午过去了,大家也没个章程,就问了问车主,要赔多少银子,车主是个老实人,喊了十五两,其实也不多,一头大骡子,一辆大车,多少也值这个钱。

同三吆喝着大家伙,凑银子,喊了一通也没人理会,去摸死者的褡裢,却惊讶地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早就让人掏光了。

想想前方就是陕府,狠下一条心来,把腰里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大一小两块银子,不到十五两也差不多,算是赔了车驾,同三递银子时,发现车主那怨恨而诡异的表情,周边人,也是贪婪的表情,心知,此事难了。

同三此时一无所有了。

同行的押差和犯人的表情也是耐人寻味,有同情他的,也有嘲笑的意味。

死者与伤者只能挪到其它车上,这样以来,就耽误了行程,冬日天短,天黑之时,才走了一半,众人又累又饿,却找不到打尖的地方。

众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窑洞,在官道路边的坡下,不是那种箍好的,就是从山体直接掏出来的,不出意外,早早地就有人占据了,自然是那些难民,都说流民过处,寸草不生,应该再加个限定条件,就是官道周边。流民大都沿着官道前行,当饿极了,受灾最严重的自然是官道两边。

押差们费了点银钱,从难民那里匀出两孔窑洞,自然是他们住一孔,犯人们住一孔,至于同三,就挨在窑洞边上,生下一堆火,众人在里面抱团取暖。

同三一直在一旁照顾着那些伤员,可惜的是,不见得能生还,这里缺医少药,摔断胳膊腿还好,如果有内伤,就完了。想想在南直隶的日子,河南这边,简直就是地狱了。

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祈祷自己别出事,别生病。

松江府的押差走了过来,喊同三出去聊聊,告知同三,如果想跑的话,今天是最好的机会。知道同三没钱之后,就递给他一个荷包,里面有个三十枚铜钱,同三赶紧谢绝,押差说道,“同知府的林师爷给了我们不少,你拿着吧。”

“谢过大兄,今晚我就走。”

“好。”

江南人做事谨慎,押差也是不敢睡,等着给同三打掩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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