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梨花祭曲

几人商量片刻, 往来时的方向又走了一会,依旧久久未能见到界门,绚丽盛开的梨花树交错排列, 仿佛没有尽头。

突然,罗盘上的古铜灵珠落下一格。

——卯时到了。

“叮琅。”

他们在微暖的风中听见一声蹴鞠的铃响, 随后就是咯咯嗒嗒令人牙酸的骨摩擦音,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骸骨磕嚓聚拢, 每一处关节都逐渐归位, 赤金色的火焰在骨堆中熊熊燃烧。

那火焰带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 撑着那些骨架从地上直立起来, 它们微微摇晃着,沐浴在纯白的花雨里,不久后, 重新睁开了眼睛——

“冰糖葫芦!好吃的冰糖葫芦!公子要不要尝一尝?”

“前年埋好的梨花酿,配着梨膏看梨花,不醇不要钱啊!”

世俗人们对自己之前的状态毫无所觉,继续享受着春季的馈赠,梨花瓣落进温好的酒水中, 孩童从草坪中捧起花瓣扬向天空,那些手艺人们又开始吆喝。

卖棉花糖的小贩见到摊上半硬不硬的糖浆, “哎呀妈呀”叫了几声,责怪自己粗心大意, 赶忙点起小灶,拍着脑门懊恼道:“哎呦老天啊, 还得重新熬一回。”

人声熙攘鼎沸,景色繁华如梦。

这场花宴……

“起死回生”

看着这场景,几位修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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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自清仰起头道:“现在发生什么都已经吓不到我了。”

林憔哲拆穿他:“等你睁开眼睛再说这话。”

药溪谷弟子则直接破防, 拄着布幡抖成只鸡仔,嗷嗷道:“呜,好可怕呜呜呜……师父救我哇!”

未知又难解的东西最为惊心。

世俗人们沉醉在花宴中,似乎永远停留在了这美好的一刻,明明是活的,却同时也是死的。他们被时间的长河遗忘,在岁月的夹缝中载歌载舞,不知疲倦的把酒言欢,任何外来的影响都无法将这场盛会终止。

可外来者的时间却还在流动。

言音努力撑起眼皮道:“这是琼池外界,进入琼池的必经之路……出现这种情况必然有因……得想……”

小姑娘的声音听着含糊无力

,破万卷见她整个人困得东倒西歪,眼前这一切又似乎暂时没什么威胁,考虑了一下,还是道:“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在这里虽然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但灵昀几人是一路从灵岛赶来中州,又在外边爬了半天的山,进入花宴还不知不觉的被困了一晚上,现在约莫都有些疲惫。

几位小辈身负修为尚可承受,他们的小师祖却是可怜的一身凡胎,这般折腾下来,怎么也得睡上一觉。

天大的事,也等睡醒再说。

混在人堆里休息显然不是什么好想法,指不定待会又会出现什么变化,破万卷带着几个小孩绕出花宴的中心,慢慢走去人少的地方。

他们无心花宴,眉头微皱的模样,似乎令途经世俗人们有些疑惑,偶有妇人在看了一眼后便聚在一起咬耳朵,或许是觉得修仙人的行动岂是自己这些凡夫俗子能过问的,所以在疑惑之后也没人再多关注。

最后灵昀几人穿过人群,找了一处木桩,看着像是一棵苍天古树被砍伐后遗留下的。

这木桩高有两米,断面平整,上头一圈一圈密布的年轮,底下露出地面的根茎粗得足让一人环抱,虽只余下一点残躯,古朴之感却扑面而来,想必比这里的任何一梨树都要年长。

就像是一处天造地设的明台。

宋自清大袖挥开桩面的浮尘,手一撑跳上去坐下,双腿悬在外头一晃一晃,不解道:“这样老的树,为啥砍了呀?”

怪可惜的。

另外几个小辈也排排坐下,宋方仪理了理衣袍,猜测道:“或许已经朽去了吧。”

大猫轻盈地跃上木桩,找了出避光的地方趴下,尾巴往背上一甩,给小姑娘当被子盖。

背上的言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毛毛里一缩,蹭来蹭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抱住大猫长尾巴,闭眼补觉。

小辈们都有金丹修为倒是不觉得困,只坐在古木桩边上瞅着这热闹的花宴,试图找出些破绽来,可见世俗人们好吃好喝,发觉越看越馋,便从袋里掏出稻谷出品的瓜果来嚼嚼。

安慰一下寂寞的后槽牙。

药溪谷弟子蹭了他们的福,进到这以后终于吃上

了东西,还是传说中灵岛稻谷里超贵的干果,边吃边感动得泪眼朦胧。

嘴里有了东西,再看眼前的场景就像在看戏,莫忘思微微压惊,转而有些疑惑道:“……他们都不累的吗?”

活生生的,不知疲倦地在享乐。

宋自清嚼着杏仁道:“不知道啊,要不去问问?”

莫忘思立马摇头如波浪鼓:“不不不!”

他已经不敢去和这里的世俗人讲话了。

这反应让宋自清作乐了,刚想转头打趣这位药溪谷弟子一句,突然间望见了什么,双眼一直,杏仁渣卡进喉咙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咳得五肺具震。

边咳还边抖着手地指向前方,脸涨成了猪肝色:“咳!咳、那,那……”

不知这小子又想搞什么,林憔哲往嘴里抛了个梅干,淡淡道:“不是什么都吓不到你了吗?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宋方仪惯来会照顾人,不会看人笑话,见宋自清如此,赶紧抬手为他顺顺气:“别急,喝口水。”

宋自清喝口水。

宋方仪道:“来,深吸气。”

宋自清:“吸——”

宋方仪道:“好,深呼气。”

宋自清:“呼——”

林憔哲这才转头看他:“冷静了?发现什么了?”

宋自清受到的惊吓太大,并没有那么容易冷静下来,只见他眼睛瞪得极大,指着在花宴里在温梨花酿卖的小摊贩,不可置信道:“那,那人,我认识!”

这话连宋方仪都觉得奇怪:“你……认识千年前的凡人?”

你好像与我同龄啊。

“不是,不是!”宋自清语无伦次,手按住自己额头,勉强组织一下语言,艰难道,“那,那是我几年前在岛外历练认识的散修啊?!”

他仔细看了一下,更是确定:“我碰见的时候,他耳朵就被削了一道,是我救的他!你们看,那人耳朵上是不是也有一道?”

几个小辈顺着他指的那人看过去,突然齐齐打了个寒战。

宋自清捂着头崩溃道:“他不是我们这个时间的人嘛?!怎么会穿着千年前的衣服在这卖酒啊啊啊啊啊!”

几个小辈听着面色越来越白,浑身的血都冷了,嘴里的零食都卡

在了喉咙里,都变得不太冷静。

忙转头唤道:“小师祖!”

言音:“z…zz…zz”

再转头:“万卷师祖!”

破万卷:“zz…zz…zz”

快别睡了啊!!!!!

等言音睡醒的时候,夜色已经造福了这片梨花林。

今夜月色很好,她轻轻抬头就能望见高阁后那轮明月,是弯成长钩般的下弦月,大得很是惊人,正正悬在挂满红缎与青铜铃的亭台高阁背后,映照着暗红柱梁间玄异古奥的浮雕。

庄严得仿佛神子的座撵。

身边的侍者提醒她:“殿下,该赴宴了。”

言音恍然明悟,想起自己是时候动身去往那座高阁了。

嬉闹的花宴暂停了,凡人们放下了手上的糕点酒盏,妇人们牵着自己的孩子让开了路。

言音嗅着微风中美妙的梨花香气,起身赤着脚走向为她铺满白色梨花瓣的长道。待踏入长道之后,那清澈的月光就被明亮的灯火掩盖住了,凡人们将手中的长明灯挂在梨树枝头,温暖的火光为她照亮了前路。

凡人们挂好灯火之后便俯首垂眼,丝毫不敢僭越窥视这位少女,仅能看见她白净无暇的长袍从花雨中缓缓滑过,上面绣着繁杂古朴的金色暗纹,还有拖曳在后的两条暗红绶带。

穿这样的长袍让言音感觉并不好走,身侧侍者便恭敬地扶着她登上高阁的长阶,送她到顶处落座,巨大的弦月就在身后,仿佛成为了她的倚背。

茂盛的梨花环绕着高阁,被风吹拂的细长红缎挂在了梨花枝头,青铜铃声空灵悠长。

花宴重新热闹起来了,凡人们欢庆般的推杯换盏,打算在花雨中彻夜狂欢,

侍者告诉她:“殿下,祭舞要开始了。”

言音闻言垂首,看见那大如明台般的古树木桩边上架起了灯台,用粗长的红绳缠绕连接,红绳下悬挂着纱幡,绘制着精细的咒与阵。

木桩上提前摆好了一个朱红色的大鼓。

她觉得奇怪:“那棵树为什么不在了?”

那么大,那么古老的一棵树,若是还在的话,这场花宴应该更加盛大。

“那原是万年前的古木,是这片土地的第一棵梨树,这片梨花林都算是她的孩子。

”侍者告诉她,“但一树独大旁木难活,便伐去枝干作为祭台,在梨花尽数盛开的夜晚为天地祈福,好让花林更加茂盛。”

言音恍惚道:“这片梨花是开的不错。”

侍者真诚道:“能得您的赞赏是此处花林的荣幸。”

说话间,那朱红色的大鼓上不知何时站上了一位周身纯白的女子,她白色的长发被乌木长钗挽起,垂下的发尾落在身后。身上穿着如云一般垂落的长袍,不带有一点花纹和杂色。

女子放声高歌,音色玄妙幽远,如乐师敲响编钟。她在四面的灯火中展开双手,素白衣袖展开如灵鹤的双翼。

她玉足踏在鼓面,震出浑厚沉重的鼓声,与那晦涩难懂却幽远的唱词相汇,变得孤独悲伤,摄人心魂,像是亡魂在空荡的地府里为未亡人咏颂的哀乐。

言音暗色的眼中倒映着璀璨的灯火,怔然俯视祭台,见那女子在赤红大鼓上起舞。

动作缓慢而坚定,简单而纯粹。

如此庄严神圣的舞曲,言音却只感觉到难过,她不明所以道:“这是……什么舞?”

“这是祭舞。”侍者恭敬地回答她,“是送别死者,引渡亡魂的永诀歌。”

言音闻言皱起眉头。

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这场欢喜的花宴里,跳这样的舞并不吉利。

侍者似乎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叹息道:“殿下,这毕竟是他们人生的最后的宴会,天要亮了,也到了送别的时候了。”

言音幡然醒悟,瞳孔骤缩,目光落在花林中或欢笑或祈祷的世俗人身上。

世俗人们似乎并不知道这场祭舞真正的涵义,只当是向上天祈求恩泽的神乐。

若是抛开一切,这场舞便是惊世的美——妇人们抱着自己幼小的孩子默默祈求,希望他平安长大,一家之主们举杯希望今年的收成也能养家糊口,孩童们还未曾为将来感到忧虑,只伸手想握住纷飞的花瓣。

是啊,他们都要死了。

所有关于明天的祈愿有什么意义呢。

言音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是什么了,她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预言者,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借着月光星辰知晓了这些凡人的命数。

她从遥远的星河间,不远万里赶来,是为了见证这场预言的真相。

天要亮了,大鼓上的女子伸手迎向朝阳。

——卯时到了。

花林的尽头,外界的深处,谷洲的另一端。

琼池仙洲内界向外传出可怕的嘶吼哀鸣,声音混乱得难以分辨,大地震动,仿佛万兽□□。

世俗人们茫然无措。

言音幽幽长叹。

多么可憎的命运啊。

作者有话要说:【tat。。我来了。。我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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