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重生

皇帝笑得意味不明,眯起眼睛瞅着馨宜。

馨宜就低着脑袋。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宫里秋叶刚红,这里已经满山秋色了,随朕走走吧。”

他转身往院门方向走。

馨宜本能地不想去,但是知道没办法,人家当皇帝的,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听着,就算单独跟他出去危险,难道在这里就不危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于是,只顿了顿,馨宜就跟上了,随着皇帝穿过后院,穿过前院,走出了庵堂。

前院的几个姑子都在佛堂里念经,是午饭之前的一个时辰的功课,佛堂门口有皇帝带来的人守着,也不许她们出来。到底是修行的人定力好,这段时间内,她们一直没断了诵经声。

馨宜离开的时候朝她们点头微笑,示意不用担心。

那为首的老尼姑眼神安和地看看她,也点了点头。

馨宜就随着皇帝走去了山上小径。

前后左右目力所及之处,馨宜没有看到任何随从,虽然知道皇帝应该有暗卫之类的跟着,或者山上山下都有护卫,但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到这里来散步,安全可保无虞吗?”

皇帝欣赏着山色,随口应道:“无虞。”

“那就好,臣女不想担那影响朝局的妖孽罪名。”

皇帝站住脚步,回头朝馨宜看。

可能是山野的环境没有宫城里那么压抑,也可能是有一种在劫难逃之后的破罐破摔之感,馨宜此时和皇帝独处,说话就比宫里那次放肆了一些。

迎着皇帝的目光,她对视道:“臣女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到了您,您竟然还能大老远的从宫城道这边来,而且还是掩人耳目的样子。早知道如此,头一回先帝爷召臣女进宫的时候,臣女还不如抗旨不遵,那时候就重病不起呢,也免得遇上陛下,有了今日。”

皇帝眉头微微挑起,深沉中有一点惊诧,不过竟好脾气地没有打断,还等着馨宜说下去。

馨宜道:“我也不晓得我哪里入了您的眼,论容貌,宫里头比我好看的大有人在,普天之下更是不知道多少人可以称得上绝色,再说我才十二岁出头,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姿色可能是有点,但也不至于把九五至尊迷住吧。论家世,我更不算什么了,并没有一个重臣长辈需要陛下示以恩泽,召我入宫就说不过去。论脾性,我算是很不引人注目的那种,若说是温顺沉默入了您的眼,难道宫城里头更温顺更沉默的没有?思来想去,我也不知道您关注我是因为什么。今天您既然来了,能不能告诉我呢,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皇帝脸上的笑容减淡了,眉宇之间有不豫之色,可是还有一种馨宜看不懂的情绪。

“你就这么不想做朕的嫔妃?”

馨宜直接点头:“是的,不想。”

“为何?”

“我不是聪明人,更不耐烦和人争斗,进宫对我来说就是死路一条,我宁愿死在外头。”

“你这一会儿说了好几个死字。”皇帝语气有些尖锐,“你懂死是什么。”

馨宜脱口而出:“怕是没人比我更懂了。”

她已经失去了上辈子。

虽然没有经历死亡的痛苦,但死的意味,本来就不只死亡那个过程。如果人真的死后有灵,那么,失去了生前所有一切,包括亲人、感情、梦想、遗憾……全部都再也没机会重温重逢,那种生离死别的撕裂感,才是死亡最大的恐怖之处。

她就算是上辈子没有亲人,不必忍受至亲分离的痛苦,可是她的朋友,事业,梦想,还有那些曾经给她带来巨大安全感和幸福感的物质财物,以及那个自由开放平等的现代文明社会,全都离她远去了。

她当然可以调整情绪,任命地在这里生活下去,并且因为额外获得的亲情而逐渐品尝和认可这里的种种美好,但是,和以前生活的彻底别离,对她来说,是巨大的,连想一想都觉得呼吸不过来的打击。

她在这里努力地活着,努力地筹谋未来,努力与人为善,努力去规避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幸的各种人和事情,可是现在,一个巨大的深坑就在她跟前,坟墓一样的深坑。

她告别了以往种种,可不是为了进宫当一个寂寞锁红墙的怨女,身不由己地卷入各种争斗。

那种日子她可不要过,宁可死。

皇帝今天的到来,让她有了逃也逃不掉的恐惧,于是,勇敢地不再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就算要死,她也要在死之前让对方知道,她对他敬而远之。

“没人比你更懂?”皇帝目光中有了说不清的锐利,“难道你死过一次不成?”

馨宜不客气地说:“去年腊月我病得很重,是鬼门关里走过来的。”

其实当时的萧二小姐就是病死了。

皇帝不屑:“真正的死,可不是重病而已。”

“你没有重病过,怎么知道重病是不是比死更难受呢?”馨宜死字开路,胆子就大了,索性放开了,彻底忘记了现在的社会环境和眼前这位的身份。

只当对话的是一个不知所谓的蠢人。

无情地刺破对方种种优越感就是了。

她其实以前就知道自己这个脾气,基本上都能和别人和谐相处,而且容忍度和温顺感比一般人都高出一大截,但是真的被踩了底线,她也并不是没有任何锋芒。

她说:“不如你以后哪天真的病入膏肓了,再来和我讨论死和病重哪个更难受吧。”

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现在也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了。

大不了,她今天就死在这里又如何。

皇帝被怼得静默了良久,脸色阴晴不定。

大概在他身为皇子、太子、皇帝的一生中,鲜少被一个身份地位都不如他的人这么怼。

“你原来本性是这个样子?”他终于开口了。

馨宜笑:“你觉得不舒服了吗?对那个温顺沉默的我有兴趣,受不了现在的我了?问题就是,我本来就是这样,只要别人没真的惹到我,我一般都与人为善。”

皇帝再一次眯了眼睛。

他看着馨宜,目光却有些飘忽,似乎又不是在看她,而是通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你是真的不想进宫。”

“是。”馨宜斩钉截铁。

皇帝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以后你在谢家过不下去,没有出路了,或者受了特别大的委屈,或者遭人暗算走投无路,到时候你再想进宫谋个前程、报复仇人,你可就没机会了。现在的你,怎么知道几年后的你会是如何境地。不给自己留后路,只怕你日后会后悔。”

馨宜听出这里似乎有什么问题。

但是某种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有抓住。

她回答说:“我不会后悔的。就算以后真有走投无路的境遇,遇到了什么深仇大恨,我也不会赔上自己的一生只为报一个仇。报仇有很多种方法,而且,报仇也不是人唯一要做的事情。把自己囚在仇恨里的人,太局限了,人生也太惨了,他母亲生他的时候,一定是希望他健康快乐幸福一生,而不忍看他把人生都赔在报仇上,就算是杀母之仇也不行。”

皇帝像是不认识馨宜似的,目光很沉地审视她。

而她的言语,更是让他惊诧。

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描述仇恨和复仇的角度。

他终其一生,都在皇权倾轧中沉浮飘荡。他是胜利者,也是失败者,可即便是最后失败了,但他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这一次,他比上一次做得更好。

是的,他是重生的人。

上辈子他和母后同时被废掉了位分,被贬出京九死一生,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卧薪尝胆煎熬了多久,才终于杀回来恢复了名誉,夺了天下。可在位不到二十年,他就死了。

是被谋害的。

然后匪夷所思地重生回了几个月之前,也就是第一次在母后宫里见到萧家姐妹后不久。

震惊之后他迅速适应,并且没有给父皇再一次废掉他们母子的机会,而是先发制人,利用他上辈子获得的很多秘闻,飞快牵制住了父皇手中的力量,然后,迅速宫变夺权,将那早已没有感情的老父皇推翻了。

若没有上辈子掌握的那些东西,他不会登基得那么顺利。

荣登九五的胜利,让他更加笃定了自己这一次可以改变人生。那些害过他的人和事,他都会扼杀在萌芽中。那些未解之谜,比如,最后是谁谋害的他,他都要一一追查到,为上辈子的自己报仇。

而那些曾为他所用的人,他也会更加善以利用。

这江山朝局,在他心里早形成了一盘蓄势待发的大棋。

而上辈子对他好的人,他也想早点将他们放到身边。最特别的就是……萧馨宜。

他上辈子的宠妃,爱人,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他卧薪尝胆的那些日子里,是她忍辱负重潜伏在他父皇身边,帮了他那么多。后来他君临天下,她依然是他后宫里的贤内助,不是皇后,胜似皇后,坚定地做他的膀臂,与他一起对抗宫廷内外的压力。

只是她现在年纪还小,太小了,还懵懂无知。全然不知道在几年之后,她会因为生母的死而发誓报仇,机缘巧合之下和他成了最密切的伙伴和战友。然后就是二十多年的相互扶持,直到他驾崩。他上辈子记忆中的最后一帧,就是她在发现他暴毙之后的失声痛哭。

她哭得那么伤心。

重生回来这里,他好几次梦中都梦到她痛哭的样子。

那时候母后已经薨逝很多年了,而且后来他们母子的关系也冰冷了,萧馨宜才是他人生最后几年里最温暖的陪伴。

所以他此生再运筹帷幄之际,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是想多和上辈子的爱人相处。

只是她怎么这么小呢。

小的根本体会不到他的深沉感情。

她也一点都不想进宫陪伴他,竟然不惜离家装病,到简陋到不行的荒山野庙中“修行”。

而且她现在,和以后的性子完全不一样。

萧馨宜是隐忍的,聪慧的,至情至性的。他知道,她的隐忍里包藏着利刃,聪慧得可以施展各种诡计,一般男人不会喜欢那种女人,觉得她们狠毒。可是他喜欢她,因为正是她的利刃和诡计帮了他大忙,他并不是那种利用完女人就将之弃如敝履的负心人,享受了她的贡献,他也包容她的狠毒。况且,她从没对他狠毒过,后宫里那些被她收拾过的小嫔妃,在他心里头的分量轻如鸿毛,他不会为那些人负了她。她知他懂他爱她,最后他驾崩,也是她哭得最难过。

而眼前这个女孩子,给他的感觉很陌生。

她好像还是温和的……但不是隐忍的那种温和,而是,怎么说呢,好像她本来就温和?起码在他之前见她的时候,她就那样。

而现在又是尖刻的,咄咄逼人的,跟他所熟悉的那个萧馨宜完全不一样。萧馨宜从来不会跟他这样说话,就算是偶尔彼此之间有了误会嫌隙,她也是那么隐忍温顺地跟他闹别扭。她爱他,不忍心伤他,更不会用尖刻的言语质问刺激他。

所以,眼前这个,是还没有经历杀母之仇的少女萧馨宜吗,还不谙世事,还有无知的莽撞的勇敢?

竟然还能说出,“我也不会赔上自己的一生只为报一个仇……就算是杀母之仇也不行。”

有点可笑。

她现在恐怕还不知道,她用不了几年就会真的经历杀母之仇吧。到时候能说出这种话来才算是真厉害。

皇帝暗笑,也只有他,见过她为了报仇可以做出什么事来。

“你笑什么?”

忽然,他听到馨宜问他。她的神情很是不悦,而且一点也不顾忌他的身份,毫不掩饰她的不悦。

“朕,笑出来了?”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心底暗笑呢。

原来他不知不觉脸色随心走了。

上辈子历练了那么多年,早就喜怒无形的他,也只有在昔日的爱人跟前才会放松得忘了控制神色吧。

只可惜,这个“爱人”不解风情。

而且还语气生硬地说:“你嘴角翘得那么高,嘲笑的意味那么浓,自己不知道自己在笑吗。你是皇上,是,身份尊贵得不行,一个指头能捏死我,我在你跟前完全无力反抗,只能听命。可是我这次不想听命,因为你阻碍到我的人生了。把话说开了,要是你还抱有什么幻想,认为能把我弄进宫去,还是趁早打消念头。我不进宫,也不嫁人,我想过我自己的日子,要是不能,那我就死。也别拿我的亲人要挟我就范,人死万事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是个自私的人,有余力管别人就管,管不了的就放弃。人生在世,我就图个快活恣意。”

皇帝猛然间大笑起来。

哈哈哈的,声音洪亮,惊飞了林间好多山鸟。

“萧馨宜啊萧馨宜,你可千万记着你今日说的话,朕等着看你后悔的那天。”

他方才有一会儿是很不高兴的。

就是她说死活也不进宫的时候,他有被激怒。就算她不知道上辈子的情分,单因为他这个君王要她,她就这么抗拒?难道他很不能让她动心?

十二岁是小,可也不小了,正是女子春心开始萌动的年纪,很多人有了思慕之人,也有很多人开始被长辈关心婚事,甚至定了亲。

她就对他一点想法没有?在他透露了意图之后,她还百般抗拒?

男人的尊严让他感到恼火。

可是现在他不生气了,她越是做出撒泼尖刻的样子,他越是等着看她自食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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