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荒野中危机四伏。

狂暴的灵能摧毁复杂脆弱的集成电路,阴冷的环境吞噬着人类的活力,幽暗的光线下潜藏着人类所不愿接触的可怖之物。

神经学家用“荒野综合征”来描述人类脱离灵能稳定的世界后的状态变化,压抑,孤独和恐怖时刻挤压着这些现代人紧绷的神经,直到彻底断裂,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急着抛售货物的商人也好,准备周密的科考队也罢,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会选择朝着荒野进发。

除了身不由己的士兵们。

林间的秋夜,湿冷的空气如同锯子拉扯着人的关节,虫鸣或是其他动物的响动偶尔打破静谧,但是连日的疲惫让最有责任心的哨兵也靠着树木小憩。

渐熄的火堆旁躺着两个伤兵,疲惫让他们睡得安稳,余烬中隐约可见鲜红与湛蓝的布片:那曾是他们守护的军旗的一部分。破烂的灰绿色军装盖在身上,但不同寻常的是袖子上绑着军旗上扯下来的白色布条。

钟哲听着他战友的深沉的呼吸声怎么也没法安睡,傍晚点火时他的手已经因为疲惫和紧张而不住地颤抖。他已经把自己的灵能力量透支的干干净净,以至于最后一针镇静剂都要折腾半天才能打进胳膊里。

镇静剂生效前的这几分钟,纷乱的回忆涌上钟哲的心头。

钟哲还记得自己接到横穿荒野的命令时的震惊,他也记得自己恳求中校在多考虑一下行军计划计划时,那人回以的凶恶眼神。

“只要有一个人活着支援辛集斯克的守军就是胜利。”

那一刻,他开始怀疑中校看待他们,是不是如同那些被从监狱里征调的重刑犯一样。

“能杀敌很好,死了更好,能和敌人同归于尽就再好不过。”这是钟哲的父亲和他讲过的,军队里不会和你明说的知识。

那是钟哲第一次感受到,他所厌恨的这场无意义的战争是如何对他伸出獠牙。

算上他幸存的四个人里,有三人受过的军事训练不到一个月,其中一个在前往荒野的前一天还在问他怎么把突击步枪调成单发模式。

拜大学时长达半年的军事训练所赐,他在被从学校里抓出来,被送往近卫装甲第四师第一团,在身为上将之子的拉平中校领导下在南线的烂泥地里和莫拉莱斯的军队一起打滚。

他记得熄火抛锚的坦克如何陷进春日解冻的泥泞,他记得所谓的两栖步战车如何沉没在因暴雨而猛涨的河流中,他更记得一次次溃散时军官们争先恐后地溃逃的场面。倒是一开始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地消失在了他的记忆中。

一开始送来补充的人还好,等到把他提拔成军官的时候,连强奸犯和恋童癖这种以往连惩戒营都不要的兵员都塞了进来。等到入秋之后,钟哲可算是盼来了从老家那边调来补充的民兵——如果不是平均年龄不到16岁的话就更好了。

同窗好友寄来的信里越来越悲观,钟哲可以想象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学校的兵器研究所里能分到的配给越来越少,甚至年轻的教授都得去前线;科米自治国公然宣布脱离了联邦,成立新的共和国并退出战争;帕萨塔人拒绝服役的斗争最终演变成了起义,后方的补给线一度瘫痪;“英勇牺牲”的安德烈耶维奇将军接受了伪军的职务并宣誓要“解放”故国……

钟哲一开始还暗想,那位被称作“长桌王”的领袖会如何抓狂,会不会喊着“还我军团”然后发疯般撞墙,会不会继续嘴硬“我们没有遭到任何损失”,会不会继续枪毙一批又一批“罪大恶极”的敌对分子。

如果还要接着抓捕内部的破坏分子的话,钟哲觉得自己肯定在下一波的名单里面。他有时梦见被内务部带走,失去音讯一年多的父亲。父亲戴着帽子和围巾,穿着灰色的风衣,胳膊夹着那本厚厚的《西罗维基词典》,在响着空灵圣歌的十字路口向他招手。

然后,越来越多的消息相互佐证:“长桌王”已逝,联邦土崩瓦解。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出现,溃兵犹如潮水一般像后方奔涌而去,连带着本该在休整的近卫坦克师也跟着溃逃,敌人却如同闪电一般开始迅猛追击包绕。不过是三五天时间,被冠以“近卫”之名的坦克师已经被分割成了一群孤魂野鬼。

直到他带着自己的娃娃兵老乡们一起和溃兵竞赛铁人三项时被拉平中校拦住。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拉平时那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样子,所以他看到拉平和几个同样失魂落魄的士兵瓜分他们带着的压缩饼干时甚至想要呵斥对方住手。

拉平中校像是疯了一样,他把自己关在一间可能是曾被用作指挥所的房子里,对着没来得及带走的地图发呆。

中校以前有一张效仿“长桌王”的同款长桌,拼装起来倒是很简单,他以前跟在指挥部里的时候经常帮着大家一起给拉平中校搬桌子。现在也许是因为没了那张“战略缓冲桌”,拉平中校的不安几乎冲垮了理智。

钟哲偷偷看着中校来回踱步,不时地用拳头在墙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凹陷,或是把那枚据说可以承受七级以上灵能反应的“蓝色勇气勋章”摔得噼啪作响。可惜拉平中校和他的亲兵脾气太大,不是那么好相处。不然钟哲一定愿意把私藏的那盒镇静剂交给拉平,让中校一个人把那六支镇静剂全打上去睡个好觉。

就这样浪费了一天宝贵的时间之后,拉平中校提出了他奇思妙想的作战计划。

“我们要去辛集斯克。”拉平中校指着那个已经被撤掉半张的地图说出了他的部署,“辛集斯克的部队正需要我带着突围。”

拉平用他那激昂的声音鼓动着一路上收拢的十几个溃兵,他要带着这些人冲出去,找到失散在辛集斯克的那个营级战术群,然后一路收拢残部,直到与拉平上将的指挥部汇合。

钟哲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他记得拉平中校是如何英明指挥,在渡河作战中毫不动摇,让他们整个连队顶着炮火泅渡,然后把他们抛下独自面对敌方的反突击集群的。好不容易才混熟的朋友大半死在了弹片和激流之中。

当拉平中校指出那条可以规避炮火封锁和雷区的道路时,钟哲再也坐不住,他顶着拉平几乎喷出怒火的眼光冲了上去。只可惜他立马被一群人死死按住,毕竟拉平可是货真价实的灵能者,不是他这种只能激发灵能潜质的半吊子。

“我们的先辈曾经从荒野中穿过,痛击了绿军土匪。”

拉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这个文化人,毕竟中校觉得上过大学的军人还是应该知道战史上的典范的。可钟哲也知道,准备充分,灵能者众多的近卫第七步兵旅曾在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后的减员也令人咋舌,更何况拉平给这帮乌合之众规划了至少三天的路程。

那些痛苦的回忆和伤痛在镇静剂的抚摸下变得柔和,不再撕咬他的神经。钟哲的意识不断模糊,他卸下装着大伙儿仅存的补给的背包,枕在应急军粮的塑料袋子上睡着。

再次醒来时已是天明。

粗暴的手掌拍在他的脸上,他被人摇晃着,只觉得天旋地转。

当他看到来人的蓝色帽子时,他下意识地尖叫了起来并且去掏腰间的手枪,然后又意识到大事不好——拉平中校的枪。

“战争已经结束了,放松,别被灵能影响神经。”

不是西里尔语,是罗曼语,外国的军队,是敌人。

等到钟哲从晕眩中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三个老乡正围在一个敌军身边轮番换药,他们粗暴的包扎手法在解开伤口时疼的叫喊出声。

国旗终于庇护了他们,钟哲很庆幸他们没有烧掉旗帜最后三分之一——白色的那部分。

蓝帽子一直是内务部的象征,钟哲记得他们踹开自己家门把父亲带走时的场面,他们甚至很礼貌,允许父亲简短地和家人以及邻居道别。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是另一帮人,蓝色的贝雷帽,棕色上衣和卡其裤,这是莱顿医药的雇佣兵的标志。莱顿医药的名声早有耳闻,他们的战场救护部队广泛出现在各个战线上,营救那些追加了紧急搜救业务的顾客。

钟哲谢过莱顿医药的队长递过来的水。

“按理说还应该有个受降仪式,我们补一下程序。”那个灰白头发的队长拉着钟哲起身,像是为了证明没有骗他,队长给他递来了一份报纸。

《安德烈耶维奇大元帅,我们来了!》

钟哲看完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拉平中校的尸体仿佛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这下终于落地了。

他取出腰间那把鎏金花纹的手枪,格鲁尔12型,应该是中校的上将老爹在某次战斗的缴获。他恭敬地双手奉上——至少钟哲对投降仪式的理解是这样的。

队长显然是有点惊讶,但还是欢喜地收下来了。

简单检查了一下几人身上的伤势,确认没什么大碍之后,钟哲等人夹在莱顿医药的小队中间,一起前往附近的城镇。

也许是因为收了一把好枪,队长颇为热络,钟哲跟在他身边听他唠叨这场战争中的琐事,从某个一天用掉十二针莱顿七型镇静剂的疯子到钟哲的身体状况。

聊到起劲的时候,队长给他扔来了一个小药瓶。

“抗神经性坏死的胶囊,莱顿医药的新货,你一天吃一粒。我看你也镇静剂透支了。”队长示意他偷偷收好,“这东西贵的离谱,还好是打仗可以报成战损。”

钟哲就着水吞下一粒后点了点头。

“我们被十几个一种没有实体的怪物追着跑,起初像狼,但是子弹没有用,除非已经被咬住了。”

镇静剂可以让灵能者的神经迅速摆脱使用灵能后的过度兴奋的状态,使其可以重新投入战斗。一盒六支镇静剂,钟哲在那场战斗中给自己推了两支。

“中校带着我们战斗得十分英勇。”钟哲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他一定是觉得有愧于我们而拼死战斗,一人干掉了七个狼灵。”

“很正常,狼灵的水平比起你这种还处在潜藏阶段的灵能者都不如。”

“然后那些东西还活着的几个变成了人类的形状,灰蒙蒙的雾气构成的人形,而且会开枪。”

钟哲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根本不需要特制的灵能武器,只要手枪的连射就可以对初级的灵能者造成伤害,更遑论他手中的突击步枪。

那些雾气构成的鬼怪拿着和他们一样的武器,根本分不清是哪边的子弹。

“战斗结束的时候,我们想去抢救中校。”钟哲叹了口气,“我给他连着打了三针镇静剂,希望他能好受一点,但还是没能救活他。”

“算他活该,就没教给你们,镇静剂不能给伤者吗?”队长被气的笑了出来,“灵能过度兴奋的状态可以减缓伤势。”

“中校他当时太虚弱了,他没法开口。”

“那个倒霉的中校叫什么名字?”跟在队长后面的一个士兵突然开口。

“拉平。亚历山大·拉平。近卫坦克第四师第一团团长。”

整个搜救小队脚步齐齐一滞,然后在钟哲带领下改换方向朝着他们抛下拉平中校尸体的地方走去。

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的样子,钟哲意识到他们前来营救的是哪位,他只得摊摊手。

随后他才知道,拉平上将已经在一周前正式起义,宣布加入安德烈耶维奇的临时政府,整个近卫第一集团军不愿投降的士兵被屠戮一空。

莱顿公司的小队看着拉平中校被扒光衣服的遗体,向队长请示。

“死了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人。”队长扭头告诉记录员,“这句话别写,你就写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了拉平中校的遗体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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