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稚子再醮明珰脆17

此话一出,戎老爷怕又挑起争端,连忙挡在二人中间,地动山摇地骂了起来,意图用自己的威势震住两个儿子。

他以前常靠这种方式压制俩个泥猴,那时候他们小,对大人的怒气有所忌惮,而此时,他们也的确停战了,却并非因为被父亲震慑,而是他二人都深深感到一种乏味,尤其四爷,多少年稳健持重,如今冲冠一怒为红颜,当着属下的面失态,却打了一场既无用处,又无立场的架,着实可笑。

四爷捡起地上的戎装披上,廖生适时地递上一只烟卷,并替他点上,他吐出一口烟雾,低垂着睫毛静了静,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悬在心头,看不清、摸不着,仿佛命运要对他下手,不知道接下来要出现什么事,但预感前所未有地强烈。

月儿从百老汇大厦离开后,并没有回家,她脑子太乱了,急需静一静,路过一座公园时,索性进去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了,面对波光粼粼的湖面陷入沉思。

刚刚那一架的确令她有短暂的无措,但此刻已经平静,最紧要的事情浮上心头——刚才四爷出现之前,戎乃风正在跟她讲起澹台此前的一些情况,据戎乃风说,澹台寄居戎公馆的最初意图是调查一个神秘的科研成果。而入住的第二天这个计划就被打乱了,当天是四爷大婚典礼的日子,那个所谓的科研成果在婚礼现场被粉碎,澹台似乎没有了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但之后不过数日,他忽然截到了一条电文,而他没有对任何人公开那条电文的信息,包括戎乃风。

“那条电文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否则澹台兄不会忽然警惕到连我都提防。”刚才在百老汇大厦顶楼的交谈中,戎乃风如是说。

月儿思维敏捷,问:“之后呢?”她认为只凭一条电文的信息量,师兄不至于出现后面种种机诡的行为和遭遇。

戎乃风道:“之后他日夜呆在地下室,守着电台忙碌,有没有再发现其他机密不得而知,后来有一天他忽然跟管家告辞,说有事要离开一段时日,结果这一走便是半个月杳无音讯。”

话说到此处,月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思忖一瞬,问:“他是半个月前离开贵府的?”

“差不多,精确的话,不足半个月,十二三天吧。”

月儿道:“可是一周前我给贵府去电话找师兄,接电话的仆佣当时也说他是半个月前离开的。”

戎乃风忽然想起什么来,“你不说这个,我倒忘了,澹台兄临走时嘱咐管家,说如果有人打电话找他,就告知对方他早在半个月前离开了?”

月儿一怔:“知道他寄居贵府的人多吗?”

“不多,此前从未有人找过他,后来管家说有位小姐打过几次电话,想必是你。”

而话到此处,他俩同时吃惊地抬头了,没错,他俩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澹台寄居戎公馆的事情外人知之甚少,且澹台所住房间的电话是一台独立电话,一般人是不容易打听得到的,除非是澹台事先把号码告知了对方。但澹台连父母都没有知会,怎么会告知别人,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号码他只给过月儿一人。

那么,他要管家撒谎的对象就是月儿。

他俩心照不宣地对视,而此时,恰是四爷踹门进来的刹那,话题被迫中断……

公园里微风拂面,一对锦鸭在湖里洗澡,几只蜜蜂到处亲吻花朵,远处小孩咯咯欢笑,一切都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唯独月儿心事重重。

她想:师兄分明有事要告知她,为何要让管家对她说谎?

有事要告知……她咀嚼着这句话。

突然间,有个极其细微的记忆点浮出脑际,她想到去年跟师兄学习破译时,师兄习惯将各种生活中的数字设为代码,比如一个月分为1+29、2+28、3+27,4+26……以此类推。

月儿的精神为之一振,她拿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将半个月设为15天,写出了一组电码,家里那本初级电码她只用了一晚上,但已经倒背如流,此时她在湖边演算起来,演算到最后,她猛然起身,地面上是她破译出来的内容:群贤楼二层7-11。

接下去,她跑起来,直奔父亲所在大学,那里的藏书馆叫群贤楼,她曾在那里借阅过图书。

然而到达目的地后,她傻眼了,几欲吐血。面前是一处烧焦了的的火场,曾经那座古朴的群贤楼已经变为一片废墟。

她趔趄了一下,但转而告诫自己不能垮掉,她连忙向正在清理现场的校役询问火灾缘由,答案非常简单,是巡捕来勘查后得出的结论——藏书楼采用易燃的砖木混合结构,加上楼房陈旧、电路老化,从而引起了火灾。

当时的抢救情况很糟糕,校役说:“五天前的后半夜起火的,发现时就已经火光冲天,等消防署赶来后,楼倒梁塌,控制已是不及。”

烧得很彻底,书架书籍、桌椅板凳统统化为灰烬。

五天前……正是阿潘遇害的当晚,而同时,这幢藏书楼被烧了……

当校役说火灾同时导致藏书楼两位年迈的管理员也葬身火海后,月儿如同被当头砸了一棒,眼冒金星,几乎一头栽倒。

师兄在信中让她快逃,她如何能逃呢?现实让她越来越惊恐,师兄因她而生死不明,阿潘因她而死,现在又有两位陌生人因她而葬身火海!她要奔溃了。自己背后的秘辛究竟是什么?会不会还牵累着其他人的命运?

看着眼前黑黢黢的废墟,她呆滞地倒退、倒退……

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她在闺房的书桌前木然地坐了许久,后来拿出师兄那张信笺去了父亲书房。

带着巨大疑问苟活,这不是她的性格。她下定决心直面未知的恐怖,挖出真相。而师兄的信笺上提到了父亲,她之前因为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而未曾与父亲就此事交流,而事到如今,她必须提醒父亲要小心,当然,若能得到父亲的支持和帮助自然更好。

她进去时,姆妈恰也在书房,气氛很沉闷,父母愁容相对,摇头叹气。

月儿料到他们是在为今早的报纸生气。她没有契机讲澹台的事,一进门,父母便开始对她上纲上线,讲了许多三从四德、礼义廉耻的大道理,最后命她尽快跟四爷复合。

她无言以对,索性硬着头皮直接跳开话题,把连日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本以为会引起重视,不料父母闻言更是坚决要她回去四爷身边,他们觉得事情搞得这样玄,诡谲难辨,要想确保安全,只能寻求四爷的庇护。

月儿无言。

姆妈又说:“回去伐,这样子散漫下去,不晓得还要出来多么惊世骇俗的事体,侬不在乎名声,也要为家里人想想,回头映星还怎样好娶亲。”

月儿算是看出来了,无论是澹台的生死,还是她的人生,都远不及他们的名誉重要!

她苦笑,攥了攥手中的信笺,没有了与父母沟通的心情。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书房,在院子的天井旁站了一会,一个荒谬的想法萌生了——进戎公馆,沿着师兄的思路去调查真相。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凭她一个弱女子,没可能偷偷潜入戎公馆调查。也没理由像师兄那样去戎公馆客居。

思索良久,她脑海中蓦然闪过戎乃风提出的试婚协议。

这个念头把她自己吓到了,如果她嫁了戎乃风,让四爷情何以堪?

上午打架现场,她为了拉架几乎使上了吃奶的劲,戎乃风和四爷的武力相差太远,若戎乃风在打架中致残,她就更要背上红颜祸水的恶名,所以她只能拉偏架,好让这场战斗降低损伤。但四爷那样强悍,拉偏架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她只好使用蛮力,以至于四爷的手臂被她抠出一道道血痕,但四爷没舍得碰她一下,她和他朝夕相处一年多,若说她不明白四爷对她的感情那是扯谎,若说她对四爷一点情分没有那也是自欺欺人。她可以因为自尊而离开四爷,但若是转身嫁给了四爷的同胞兄弟,这对四爷将是何其大的心理冲击,自己又需要何其大的勇气?

心事重重,夜饭没吃,上床难眠,直至更深露重才下楼打算倒杯开水。

院子里静悄悄的,楼上楼下全都已经灭了灯,从前她害怕黑夜,这种情况是断然不肯独自下楼的,但四爷教她打枪的同时也让她练胆,好几次半夜把她带到坟地……那时候她恨不得把四爷咬上一口,但此时置身黑暗中,却发现自己是受益的。

她穿过天井绕过后楼灶披间,看到里边亮着电灯,锅盖起合的声音让她明白是阿绪出车回来在热饭。

她走进去倒水,阿绪已经在盛饭,见她要走,连忙道:“小姐,戎家三少爷的事到底怎样了嘛?吾劝侬赶紧拿主意,男人当真没的长性,侬晓得伐?侬离开四爷的这段辰光,伊又讨了新姨太太啦。”

月儿一怔,水杯差点掉地。

阿绪说今天他在南京路附近候活儿,看见两位漂亮小姐和少奶奶从汽车上下来,进了先施公司,而随她们下车的有两个小丫头,其中竟有玉灯儿,她俩并没有跟着进入商场,而是在车旁候着。

阿绪想玉灯儿不是四爷房里的丫头吗?怎么伺候起小姐和其他少奶奶了?他认定那位少奶奶不是金鹤仪,因为金鹤仪是奉子成婚,现在怎么着也挺着大肚子了,而这位少奶奶杨柳细腰,全不似有身孕的样子,他甚是好奇,凑过去跟玉灯儿打招呼,寒暄间才晓得刚才进去的是戎家五小姐和四爷的新姨太太。

“模样交关漂亮,像年画上的薛宝钗一样。”阿绪啧啧而叹。

月儿听到薛宝钗三字,心中更是一揪,她想到了一个人——戎太太的丫头翠屏,而阿绪接下去的描述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之前在福开森小公馆时,戎太太经常遣翠屏过来送东西,那时奶娘就犯过嘀咕,因为翠屏的言谈举止温柔端庄,不惟不像丫头的模样,甚至比大户人家的小姐少奶奶还要雍容,那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气度,并非后天修炼可成。

后听玉灯儿爹娘说,翠屏本来就不算是真正的丫鬟,更像是太太的干女儿,她本是姓兰名屏,到了乔氏身边才给叫成翠屏的,知书达礼,还会按钢琴,可以想见原先的家庭并非普通人家,她的性格和为人处事确实像极了红楼梦里的薛宝钗,是戎公馆从上到下都非常中意的人。

奶娘自打见过她一次,就提点月儿好好看着四爷,其用意不言而明,老年人往往眼毒,一下子就看出了什么苗头,只是不好明说。

月儿胸口发紧,往门外走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那杯水究竟是没保住,洒了个罄尽。

手背烫得通红,那种钻心钻肺的疼痛竟让她十分畅快。

她之前介意四爷有正室太太,那时候心情很难受,但那种难受和此时不一样,此时的痛是受伤的痛,她头一次承认自己被感情伤害了。

她确实无法否认自己对四爷的感情,同床共枕一年多,她没有一天是不捣乱的,而四爷没有一天不是曲意爱护的……但现在才发现,他可以爱护很多人。

她在阿绪幸灾乐祸的眼神中镇定了下来,重新倒了开水,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翌日给戎乃风打电话时,她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她道:“戎先生,你昨天讲的话,是认真的吗?”

戎乃风昨天讲了很多话,但他偏偏晓得她指的是哪些话,他道:“我是认真的,映月,请给我一次机会。”

事情再荒谬不过,也再自然不过,他俩这就敲定了。

月儿提出两个额外的要求——婚后她不离开上海,因为父亲官司缠身,她不能一走了之;其次是她要住进戎公馆,得不到长辈认可的婚姻注定不幸福,她希望生活在一起,尝试融入他们那个大家庭。

戎乃风完全答允,接下去便要跟双方父母过明路,这还小可,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跨过四爷那一关,戎乃风虽然我行我素,但彻底不顾及四爷的感受也不忍心。

月儿听出了他的恻隐,仔细回想,昨天他和她的谈话中,丝毫没有诋毁过四爷一言半句,四爷已经纳妾的事他分明是知道的,但他只字未提,在谈论他和四爷的少年时代时,语气中竟有一种怀旧的温情,这一点当时就让月儿感到意外,她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可以既嫉妒又亲密的。

月儿心情复杂,她说:“四爷那边,交给我吧。”

她的声音非常冷静,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四爷得知他俩真的要结婚,是在三天之后,他从八音园回到戎公馆,到后院荷花楼换了家居服后,打算去前楼跟父亲询问老三最近的动静,正欲出门,闵管家来了。

闵管家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后,并没说什么,而是向他要了一根烟卷。

闵管家很少沾烟酒,他平日对所有玩物丧志的事物都尽量避着,今日反常,必有因由。

点上烟后,闵管家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娓娓说起一件旧事,二十多年前,他和四爷的舅父乔慎义为了转移秘本,两家人举家逃亡,乔氏夫妇带着小女儿乔茵,也就是现在的金鹤仪,闵管家夫妇带着五岁的儿子海青,以及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他们一路被敌人追杀,东躲XZ,惊心动魄。有一天弹尽粮绝,襁褓里的婴儿因为饥饿啼哭不止,带着他,势必因哭声被敌人发现,不带他,做父母的怎忍心将他生生遗弃,但是为了两家人的生命以及秘本的安全,闵管家忍痛把襁褓放在了马路边……

四爷心情沉重,闵管家脸色惨白,这段往事不堪回首,闵管家很少愿意提及。

四爷晓得闵管家此来绝非为了讲述这件旧事,他几乎已经猜到什么,他说:“今天家里……有什么事吗?”

闵管家说:“三少爷回来过,老爷答应了他和林小姐的婚事。”

空间里瞬时静了,不知过了多久,四爷的烟烫到了手指,他回过神来。

他无声地将烟蒂摁进烟碟子里,看着将熄未熄的烟蒂在明灭,一动不动。最后他道:“您放心,我不会。”

这种对话大概也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懂,闵管家点头,沧桑地道:“不到最后关头,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林小姐。”

没错,闵管家明白四爷不甘心失去林映月,但是要想挽回林映月的感情,只有将四爷所有的苦衷和他正在承受的一切展示给她,而这是非常冒险的,因为林映月不是单纯的个体,她的背后有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势力。而七人小组眼下只能守不能攻,任何微小的意外都可能会让他们满盘兼输,外人看来,四爷官高位重,无所不能,但事实上他们秘密太重,人手太少,他们七个人,赌不起。

“我不会。”四爷喃喃重复,他的眼睛始终停在那只还未完全熄灭的烟蒂上。烟蒂的火星在灰烬中挣扎、闪烁,最后灰突突地暗了下去。

闵管家蓦然在四爷眼中看到了将婴儿放在路边的自己……

月儿在得知戎乃风已向家人摊牌后,一直没有看到四爷发作,心中略有不安,她倒并非计划等四爷前来兴师问罪时再了断,只是连日来应付父母颇费精力,直到这日说服父母接受她再婚,才静下心来打算约见四爷。

拿起电话听筒时她很痛苦,过去这一年里的一幕又一幕涌上心头,他给她折布老鼠、编小笼子、深夜一边骂一边裁宣纸、一边骂一边写大字,大清早逼着她起床练打枪、夜里把她带到坟地练胆子……

直到现在要彻底分手,许多细节才变得如此清晰,此前,她不是不记得,而是刻意地忘却。

如今,她再次选择了忘却。她狠心拿起电话,给四爷办公室打了过去。她约他下午三点在红宝石西点店见面,他不置可否,而是问:“那天在百老汇大厦我掉了照片,是你捡了对吗?”

月儿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句,那天他和三少爷打架,照片从口袋掉了出来,她离开时看到并捡起了,照片正是她和四爷的那张唯一的合影,害怕给现场那些保镖和军官看到,她不吭声带走了。

“三点是吗?”四爷道,“我准时到,你把照片带上。”

“丢掉了。”她不想分手后把那张照片留在前男人手中,她希望一切干干净净,像没发生过一样最好。

可是四爷说:“带上。”然后挂机了,两个字非常简短而平静,但透漏着不容反驳的倔强。

月儿举着电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盲音,久久无法平静。

下午的天气是响晴的,红宝石西点店依旧生意清淡,两对年轻客人临窗而坐,老板昏昏欲睡。

门口的风铃响起时,卞老板从柜台里抬起头来,当看到来人是那位林小姐时,脸色顿时不好。

月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走上前,说:“卞老板不消担心,今朝勿是来问话的,约了人见面,雅间可空着?”

卞老板做生意倒不挑客人,雅间没人,便带她进去了。

“林小姐怎么想起来照顾生意?”

月儿没说话,她也不晓得为什么选在红宝石西点店,当时想到师兄在这里失踪的,似乎天生是个适合分手的地方,于是就和四爷约了这里。

她告诉卞老板说自己和人约了三点见面,稍后那人来了,请带他进来就好。

她很疲惫,卞老伴鉴貌辨色也不再多寒暄,上茶后便离开了,刚回到外厅,忽见窗外的马路上停下两辆军车,几个警卫下车站定,随即一辆八钢福特驶过来停下,一个军人下车,披着戎装,戴着墨镜,径直向店里走进来。

风铃一响,卞老板连忙迎上去。

“长官,您大驾。”

军人一边摘着白手套一边问:“有人和我约了三点见面,她来了吗?”

卞老板一怔,晓得是林小姐的客,连忙引路往雅间去。

四爷低头走进雅间,摘下墨镜,头也没回地说:“不用续茶,不用进来。”

卞老板说“是是是”,然后关上门。

四爷落座,看住月儿半晌,也不问约他过来所为何事,他今天破天荒地没有抽烟,就那样无声地看着她。

月儿原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地完成交涉,但四爷的目光让她局促了起来。

好久她才轻轻道:“四爷,你会成全我的对不对?”

她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茶盏,好像话是对着漂浮的茶叶说的。

四爷没有回答她,她幽幽地说了下去:“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了他,你曾经看到的那张画相就是他,”

四爷明白,那天在南京接到电话的刹那他脑中就冒出了那张画相,当时他看到画相的第一眼觉得异常眼熟,但月儿的画功有限,再看第二眼便有些虚无,以至于他轻易地忽略了脑际那丝熟悉感。

“四爷,你了解我,也了解三少爷,我们俩,但凡决定了这件事,绝无转圜。”

四爷明白,四爷怎么不明白呢,若非太明白这两个人,他也不至于如此绝望。

月儿道:“其实,我今天见你,并不是要恳请你成全,只是……想做个了断。”

她说不下去了,来时她以为自己有长篇大论要跟四爷理论,但临到眼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而四爷也没有,没有暴怒,没有斥责,一句话都没有,继续待下去她会窒息,她迟疑地站起身,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得走了。”

“月儿。”四爷出声了,“把茶喝了再走。”

他晓得她日子拮据,来这里断不可能坐车的,过去她为了那场体育考核每每跑步上下学,到家总是又累又渴,进门就端起茶杯牛饮一气,而此时桌上的那盏茶一动未动过,显然她心神不定,连水都没顾得喝。

“喝水吧,喝了再走。”他重复。

月儿呆呆的,仿佛中蛊,她端起茶喝掉了,然后木木地放下茶杯,向门口走去。

“把照片留下。”

月儿停住了脚,踟蹰不决。

照片她带来了,因为四爷电话中的口气不容分说,让她拿不准他的情绪,害怕因为照片的问题影响今天的交涉,只是……

“月儿,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要求。”四爷垂着长长的眼睫。一句话说的支离破碎,已经不是他了……

月儿的心中蓦然一痛,从袖口取出照片,轻轻放在桌角。

照片在前天打算丢掉时就已经撕作两半了,一半是四爷,一半是月儿……他那时为了上相显年轻穿着藏蓝色的派立司西装,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最显年轻的是现在这种眼睫低垂的样子,他母亲去世后,他就是这样忧伤地低垂着长长的睫,那么隐忍而克制,像是一个无助的少年。

月儿心中密密实实地痛上来,低下头,落荒而逃地开门走了。

四爷看着桌角上的两半照片,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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