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扰上

丞相有何扰(上)

“瑞声兄尝尝这道酸辣豆腐,这道菜是这儿厨子的拿手活。”江盛殷切地挟起一筷子豆腐,放到禾后寒的碗里,神情极度温柔地凝视着他,简直要拧出水儿来,禾后寒私以为这人未免过于热情。

不过他此时住的是人家的房间,吃的是人家点的饭菜,禾后寒深知一个道理: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于是他颇有兴致地尝了尝,那豆腐酸辣香软,入口绵麻,倒的确别有一番滋味,禾后寒真心地道:“的确不错,江盛兄好口福。”

江盛心满意足地道:“能得瑞声兄一声赞叹,不枉在下特意寻的这厨子了。”

禾后寒很是惊讶地问道:“莫非这平江客栈是江盛兄开的?看这客栈生意如此之好,叫人着实羡叹,江盛兄实有卓识远见。”

江盛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为一己之私罢了,在下常走此路,却总不见个像样的地方落脚。一时兴起,就拿了些银子搭了这么个客栈。”

禾后寒啧啧赞叹道:“江盛兄过谦了,即便是一时兴起之念,也造福了来往行人。又能得如此财源,岂不是一举两得?”

江盛笑眯眯地道:“这都不算什么,在下今日才明白,原来这客栈,”说到这,他抬起眸子,一双桃花眼似真似幻地盯着他,压低了嗓音勾人心魂地道:“就是为了等瑞声兄的到来。”

禾后寒第一反应就是有陷阱,难不成刺客已埋伏多时了?但他及时发现了矛盾之处,否定了这一推测,若真是刺客,何必要说出来?

禾后寒的第二反应就是此人听到了皇帝与自己的对话,从而发觉了皇帝与自己的身份,有什么惊天大秘密或惊天冤案要报。然后他又觉得此事未免太过戏剧性,更何况皇帝唤他的时候,江盛应该还没赶上来。

禾后寒的第□□应比较不着调,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山寨寨主和压寨夫人的画面。这也不能全怪他,他十四岁的时候曾与师傅一同下山游历,当时就碰到了这么一件山贼抢夫人的事……他还差点丢了性命。不知江盛这句话触动了他哪根记忆的弦,以致将这件遥远的事都翻了出来,禾后寒迅速把这一念头排除,并觉得这实在是失职。

如果江盛知道他引以为傲的调情之语被曲解至此,且最后连一点边也没沾上,不知该多惆怅。

禾后寒这人,在这七情六欲上的确是有些不开窍的,不知是因为整个青少年期都跟着他那清心寡欲的师傅,还是家风严谨平实所致,亦或他天性如此。他少年学艺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度过,随他师父游历那几次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异性。等他学成回京好不容易有条件纸醉金迷了,又要准备科考。考中了又外放做官,这回出去做官能逍遥逍遥了吧?可那小地方别说花楼,连个酒楼都没有,全镇最大的商家就属一家小酒坊,还不是天天开门。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京述职了,打算成婚了,上天又给他安排了这么一番任重道远的使命。说到底,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中老天还真就耍弄着他似的,硬是一个能给他开开窍的红颜知己都没给,就更别提通通情的机会了。你要他上哪里懂得江盛这身经百战花花公子似的人物的挑逗暗示?

禾后寒的确是不懂,可这旁边还坐着个皇帝呢。

就算这皇帝年龄不大,但也是从小就看着他父皇那一众后宫嫔妃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再说皇帝素有神童之名,崇渊皇帝的确是打小起心智就较常人成熟。更何况他早在七岁那年就被封为太子,从那以后就正式进入了权利的漩涡——这样一个四岁得神童之名,七岁就触摸到皇权,十二岁就登基为帝的天子,早已对世间万物有了一种常人难以领悟的通透和见解。

比起禾后寒那不是山高水远就是穷乡僻壤的人生经历,真可谓是一览众山小。别说是江盛如此直白的挑逗了……

言归正传,江盛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无声,一时竟无人接话。禾后寒是不明其意,江盛是经验老道,至于崇渊……

禾后寒敏感地意识到气氛有些怪,并且十分肯定皇帝的心情又变糟了,于是他迅速接道:“江盛兄,时候不早了,连日赶路我与舍弟十分疲惫,今夜实在不能与你把酒言欢,请江盛兄见谅。”

江盛遗憾地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能勉强,瑞声兄与令弟休息吧。”

禾后寒歉意地道:“此事是我扫兴,日后若有机会定然向江盛兄赔礼。”说完这话,禾后寒突然意识到一个大问题,这间房只有一张床,叫他们三人如何住下?

接着他迅速在脑海里列出几个方案:一,皇帝睡床,他与江盛在屋内加屏风搭个床板凑合一夜。二,皇帝睡床,江盛在屋内打地铺,他去睡马车。三,皇帝睡床,他在屋内打地铺,江盛出去睡马车。四,皇帝睡床,他和江盛都出去睡马车。

他总结了一下,发现前提是不变的,且私以为第三条最合心意。但如此做事未免太过河拆桥且不通情理,然而如果要江盛与皇帝共处一室,他也是断然不放心的,那样恐怕这一夜他也不敢睡了。

禾后寒想了又想,只能不甚满意地选择了最后一条:他与江盛一起出去睡马车。

他歉意地道:“江盛兄,我还有一事相求,舍弟身体不好,夜里多梦少眠,房间一点声音都会将他惊醒。”

崇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年轻的丞相表情诚恳地胡编乱造,十分配合地不发一言。

江盛了然地点点头道:“在下听说过此症,的确麻烦。不知瑞声兄可是要你我二人另寻其他住处?”

禾后寒连忙道:“正是如此。”

江盛爽快地道:“无妨。”

禾后寒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生怕江盛突然翻脸,认为他们不识好歹,再将他们赶出去,那就不妙了。其实他这完全是多虑了,江盛巴不得离他那“怕生”的“舍弟”远点,好与他再亲近些。

崇渊目送这二人看似相谈甚欢地出了房门,面无表情地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熄了蜡烛,躺到那来之不易的床榻上去了。

他闭上了眼睛,但他并没有睡。他在思考,思考帝王该做的事,与不该做的事;帝王该有的行为,与不该有的行为。他发觉那些本来清清楚楚的界限现在却有些模糊了,是什么改变了它?

禾后寒试探地问道:“江盛兄可愿与我在马车屈就一夜?”

江盛摆摆手道:“在下怎能让瑞声兄受到这等委屈,瑞声兄请随我来。”

江盛摆手的时候,金线刺绣的袖摆滑了下来,露出了他腕上戴着的那串黑石链子,在月光下竟然显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黑光,禾后寒不动声色地顿下脚步,他不会看走眼,江盛手上戴的,正是万钧珠,拜他师父所赐,他曾见过一对万钧珠,玄黑蕴光,一厘之宽,与眼前这串绝无二致。

江盛浑不在意地在前面领路,却在他顿下脚步的刹那就随之停下,关切地回头询问道:“瑞声兄可是想起有何事要办?”

禾后寒心中一震,的确想起了什么,他记得白天见江盛戴珠的手明明是右边,而刚刚他摆手露出的却是左手!

禾后寒难以置信,世上千金难求的万钧珠,他竟然有两串!

他更加震撼的是,这世上竟然真能有人同时戴上两串万钧珠。

万钧万钧,雷霆万钧。一颗千斤,千金难求。

禾后寒九岁那年,刚学了些“风息水”的皮毛,就撒欢去了邻近的山谷,孩童心性地作弄了上山砍柴的驼背樵夫。事后他师父动怒要罚他,就在他脖子上挂了一颗黑珠子。那小小的珠子重得惊人,普通绳线难以禁持,他的师父还特意用了玉纱鲛丝做绳,也是世间罕见的宝贝。那玉线不断不切,可承受千钧之力却不透人体。

当年他挂了两个时辰,就弯腰驼背了两个时辰,那重量让他连头带着整个脊梁都承受不住。摘下珠子时,因为玉纱鲛丝不伤人体,他后脖子倒是一丝血迹也无,但却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痕,疼了他三天才消下去——那珠子,就是万钧珠。

时隔多年,禾后寒依然回想得起那种无力的,沉重的,摆脱不掉的下坠感。但他平定心神,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无事,江盛兄走吧。”

但他心中已然戒备起来,暗自断定:此人,绝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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