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一川分流(四)

“昙生,我是万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会去醋一个粗野妇|人。”

张晰知道,何霁是因没要到那支琉璃簪,对她相看好的,未来夫君的旧情人吃上了飞醋:“师父带你去晋王府简直多此一举,‘夜奔’不成,竟让自家侄|女儿‘思凡’了。”

“什么‘思凡’。我考虑得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是、是,嫁娶确为人生大事。可你不等师父安排,自己找起来了,也不十分庄重啊。”

何霁道:“等我叔父替我相看?我倒是等了,活生生熬成老姑娘。我不做那等什么知音知己的痴梦,唯求亮亮堂堂走一遭,过寻常人羡慕的好生活。”

她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张晰,头脸稍侧过。一手撩|起下裳宽摆,一手掐住腰间丝绦,清唱道:“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

唱罢此句,她一手抚膺,一手抬至眉边作扇风状:“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张晰替她拿着剑,乐不可支:“说着便能唱两句,你的心思到底都用在什么地方?”无广告网am~w~w.

“自然是敞亮的地方。”何霁取回剑:“不似你,偷盯着人,上|上|下|下都看遍了,还要装自己端方正直。”

“我心思就算见不得人,也比你同外人联起手来害人强。”张晰不再笑:“你可想好了,此举是与虎谋皮,怎能肆无忌惮。”

何霁道:“我顾忌什么。我本就是一无所有,想为前程计较有什么错。姓海的千算万算,算不过自己的私心,偏要去伤曲氏女,故而棋错一着。我是没露半点风声出去的。”

“你没递消息出去。那梅逐青是为何……难道是他擅自返回?”

何霁道:“谁知道,你该去问赵师叔。我要出门几天,你盯紧些,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望澍说你做了好几身新衣裳。干嘛,又要去晋王府?”

“对!”她点头,“我要去找岳桂崖。”

“岳先生?”曲衡波问尤皓白,是谁告诉他要来此处寻她,得到了令人又惊又喜的答|案:“这个岳先生大名叫什么?或是未报姓名,你见着他本人,长什么模样可还记得?”

尤皓白与奇致都摇头。

奇致道:“只来了个传话的,没说是哪位‘岳先生’。”

尤皓白道:“听口音,该是太原府人。官话讲得顺口。”

曲衡波便猜是另有高人指点,道:“你们想来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平民百|姓假如听说要到群聚着杀|人鬼的所在,早吓得避出八百里地去,哪里还能笑呵呵坐着同她聊天?

“太冒险。”曲衡波当着二人的面拆开包裹,屋内一声利刃寸响,一截寒锋闪动,极快地被送回刀鞘。

尤皓白抿住嘴唇,往奇致身边躲,显是畏惧。奇致还算镇定:“即便不知道,这一路过来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可还是得壮着胆子来,我俩光躲在易景堂,啥事也做不了。城里又乱套,出来避避才心安。”

“那人总不能是叫你们来此处谋生计的,报官去更好。”

“娘子说笑了。”奇致道:“我过去虽说就是个庄稼汉,在方家算是长了些见识。他没血缘的寡嫂上吊自|杀,我因为主|子的娘们变成个逃奴。娘子说说,我们去报哪门子的官?”

曲衡波道:“不敢找官|府,可以去找恒山派的弟|子。”

“他们……自身都难保了。”

“什么?”曲衡波心道,那可是恒山派的弟|子,师出名门,青年才俊,竟会被人戏耍到自身难保。这可教她分外震|惊:“他们如何?”

奇致看了一眼尤皓白:“当着半大小子的面说不好,哎。”

尤皓白道:“大哥你说,无须顾虑我。”

“事儿出在饮月台。”

按照奇致的说法,饮月台的东家因着磐蒲园人命的事情,没少在维持自家生意上头下苦功,外界都传遍了,其结局就是陷入了另一种窘境。他的辛苦操持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好事者顺藤摸瓜,编排|出几种故事,他的未雨绸缪之举很快变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要是不心虚,他瞎折腾什么呢?”奇致道,“起先是那几个恒山弟|子住在饮月台,县尉老|爷出资。县尉老|爷身故之后,银钱断了来路。龟公到他家里去要钱,发现房子已变卖了,又找到县衙,衙门里不认那账。”

曲衡波道:“于是只能去找那几个弟|子要钱了?”周敞从梅逐青处得了钱的事,曲衡波并不知晓。她心说贵为恒山派弟|子,总不好这几个钱都要揽着,传出去给人白听笑话,但转而道:“是因为这钱的事儿动手的吗?”

“要光是为钱倒好说了。”

屋外,冯采采打着扇子嗑瓜子,里头人说话她听不太真切,也没什么心思去偷听。她管好曲衡波,让人老实呆着养伤最要紧。可总有熟悉字眼儿断断续续飘进她耳朵,不知不觉间一步一步地靠过去,竟直接坐在门边了。

她吃在兴头上,就着偷听来的闲话,这瓜子格外香,一口一个压根儿停不下来。曲衡波早听到她在外边松鼠似地嗑皮儿,暗暗偷笑。

奇致正说到,饮月台的账对不上,恒山派那一行人急着出发,两边险些吵起来,有一个妓|女出面摆平了此事,“结果娘子猜怎地?他们中有个人跟这妓|女好了,本来是打定主意再不见面,经了这事儿,是说什么都不想走了!”

尤皓白臊得红了耳朵根儿:“名门正派的弟|子怎能这般不|要|脸。”

“那后来呢?几个大男人,就这么在妓院为女人动起手来?”曲衡波问。

“要说后面的事儿,就更奇了。”

曲衡波和尤皓白都不由坐直。

“竟是那妓|女把几人放倒了。”

门外偷听的冯采采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奇致把手往袖子里缩缩:“我也只是听说,当时到底发生了啥事,总不能指望我一五一十都能说明白。”

冯采采推门进来,就靠在尤皓白身边坐下:“饮月台里确实有这么一号能打的妙人,她不常接客。”

这次轮到奇致与尤皓白好奇。尤皓白更是想了一出好戏,觉得这女子定是家中遭难沦落风尘,才到青楼中委身于男子,身陷淤泥志本洁。庆幸苍天赐予她一个知心郎,说不定能就此脱离苦海。

冯采采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窑子里可不养闲人。她出身如何我没有问过,也不知她不卖的时候是做什么,许是掌柜、账房的姘头吧。或是东家养的人呢,谁知道。”

尤皓白的目光暗了。

“她房里常挂着柄剑,我问过那是谁的,是不是哪个男人留在她这儿的。她说不是,那是她自己的。”冯采采笑了,她搭在曲衡波床边的手指瘫着,似一团没有骨头的肉皮,两颊却没因为她的笑活动起来。

“若说全都放倒这种事,决计不会有。我看是那帮恒山的小子给饮月台吃死了。传出来,被人打得起不了身,总比被老鸨骑趴下好听,你们说是不是?”说罢她大笑,眼底还溢出几滴泪,“哎哟,我该弄饭去了,你们接着聊。”

送走了冯采采,两个男人都松了口气,尤皓白道:“我这么问可能失礼,但是大姐这样的人……怎么能、能跟他们那种人搅在一起?”

“有什么失礼的,”曲衡波道,“反正我也不会告诉你。”

奇致打圆场:“曲娘子不跟娃娃计较。另还有桩事,那位岳先生把旁的都交代全了,偏这个没说,可我觉得娘子该知道。是关于那个女杀手,武寄的。”

曲衡波来了精神,若说宋纹的事她大可放手不管,武寄的事却不能。

“她逃脱了。”

曲衡波一头栽倒在床|上,觉得天旋地转。感觉稍好些后,她猛地坐起,冲到了门口,手按在门扉边,迟迟没有推开:“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有,只是……”奇致犹豫道:“刘氏和玄风的事不知娘子能不能再……”

曲衡波问:“你们要在这里住几日吗?还是有别的去处?”

两人摇头,尤皓白道:“若能收留我们几日,我们愿意做些杂活的!”

“那好、那好。”曲衡波回来坐下:“你们歇息歇息,也顺便想想今后怎么办。奇致大哥更要当心了,方府要拿你,我可没有办法。”

奇致点头:“我刚说的事情,娘子作何打算?”

“哎,我管不起了。”

他们虽然失望,但知道|人不能白帮他们的忙,到底没再说什么。曲衡波道:“你们不必干杂活,替我做两件事。”

奇致道:“娘子尽管说。”

曲衡波将玉蝉交与奇致:“帮我把这个送给鸣蜩谷的章夏,切记,务必亲自交给他本人,你见过他的。”又将双刀给了尤皓白:“你等城里无事了回去,想办法,把两把刀藏到易景堂的小屋子里去。”

“这……娘子这是何意?”奇致以前面朝黄土背朝天,只知道种地打粮,卖到方家后精明了些。平日里他惧怕主|子淫|威,干脆不说话,慢慢地脑子也不怎么动了。出来将近一个月,他东躲西|藏,与人打交道,变得灵光了许多,隐约觉得这番安排别有深意。

“我不是说了吗?”曲衡波打了个哈欠:“你们的事儿我管不了啦,要在此处静养月余才行。这些个乱八七糟的,你们帮我跑腿,都还回去。”

尤皓白似乎有话要说,却被奇致强行拽起,拖出了屋外。他忿忿道:“这怎么能行?”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怎么不行?”奇致道,“我问你,还想不想给你嫂|子伸|冤?”

“当然想!”

“那就麻溜去。”

珠英楼的檐铃在风里微微响动,尤皓白骂了声娘。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