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不仁不义(四)

次日,船工在天未破晓时喊起号子,整齐有力的呼号声穿过水面上横行的潮|湿雾气,他们是这片大地上最早醒来的人。而人却不是这片大地上最先苏醒的生灵,当月亮从浮云里脱坠,鸣虫钻入湿土,水鸟飞向天空,天地就已清朗。

蒋贞一夜未眠,正靠在船舱内假寐。一段薄金跃入她的眼帘,是日光穿过了格栅。她搓热双手,扣于双眼之上,意图缓解酸涩。揽镜一照,蒋贞看到眼袋下泛起的乌青格外明显,从妆奁翻出粉英,略作遮掩。

她今日除了要继续调查王续死因,大会召开在即,还有好些拜访的功夫未做完。卢岇想必也正摩拳擦掌要揪她错处不放……简直焦头烂额。无广告网am~w~w.

愈到这种时刻,愈考验她的决心和毅力,非展现出旁人不可取而代之的气概来。

“曲娘子和那姓梅的呢?”她在走廊接过杂役递来的肉馅薄饼,鸭肉软嫩多|汁,一口咬下满嘴留香。

“他们天未亮就走了,说是去找程家的大姐儿。让小的转告蒋娘子。”杂役望望身后,低声道,“曲娘子说,娘子要留意‘四方阁’,他们在潞州就动过好几次手。”

“我还指望‘囚龙滩’派人担责。她这么一提倒显得我想岔了,一帮水匪可上哪里搞如此凶险的猛药,养出这般骇人的死士?即便真的与他们有沾染,幕后也另有主|使。”

“还是别……”杂役擦擦额头,船舱内闷得令人窒息,“别上赶着跟卢爷抢风头了吧。蒋娘子,你也知道的,咱卢爷……”

蒋贞望他一眼,没有反驳。她明白眼前此人即便仅仅是杂役,不参与华山派的任何决策,在自己手下几年,她因看中此人细心,给予提拔。外头的风言风语从未停过,说她与这杂役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情,放出消息的人里卢岇也占一席,人尽皆知,只是大家怕开罪这位爷,假作不知。杂役平素遭人戳脊梁骨,想来也不好过,这阵提起卢岇,一口一个“爷”、一嘴一个“咱”,颇为尊敬,引人发笑。

她直接攀上甲板,内心冷道:与你接话?转头字字句句学给卢岇听,我的事还要不要成?又懊悔,昨日不该派王续去,她折损一员得力战将不说,此番处境愈发孤立了。需得尽快找齐援手。

譬如那个姓梅的,看起来很个别……

“个别的”梅逐青正“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与曲衡波二人虽说昨晚结得盟约,什么告诉她,什么要瞒下,他尚未有决意。为免尴尬,梅逐青只好用程家二女做话题。而曲衡波犹如智识突开,无论梅逐青再怎样试图唤起她的恻隐之心,她都不肯轻易心软,卖个破绽给他。

古怪的很,他一时拿捏不到曲衡波的性子:会有人过短短一晚就性情大变吗,亦或是说,她原本就有城府,此前未把自己放在眼里才懒得应付?

实则,曲衡波方才是在思索程家二女之事,无暇分心。她脚步虽快,心中对要说的话却举棋不定,摸|摸鼻尖,又搔搔额头,开口道:“寻常说来,十岁议亲在大户人家并不稀奇,但要等到年岁足了再行礼。上赶着送到人家里去,不是卖女儿作童养媳吗?”

“一语中的。”艰难等到曲衡波开口的梅逐青大喜过望,忙回应道,“程知仁当时未给响哥儿添置一分的嫁妆,却从晁家收了颇丰的礼金,至于这笔礼金的去向……就不得而知了。”

“可你又说,晁宝丛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几年前过身了,二人无有儿女。若这程知仁是卖女求荣,何不速速为大女儿另择‘良缘’?”

“是不能。”梅逐青向前一望,“余下的你可亲为垂询。”

“奇了!”曲衡波不耐道,“明明你二人自小相识,她作什么绕过你,偏生讲给我听呢?”

梅逐青耸肩:“我只说你可以问她,我亦不知内情。至于她会不会讲,会对谁讲,你我都无法左右吧?”

曲衡波暗道,论口才,我是比你不过。她见到了昨夜安置程家大女儿的所在,告知梅逐青:“路掌门究竟是本地了不得的人物,伙计对我百般推说,他一出面,就各色房间都有空当了。”

逆旅伙计识得曲衡波,她多少沾了些路羚仙的光:昨晚避之不及的乡野妇人,今日也得了座上宾的待遇,热水、冰水、茶汤、生果,堆在小碟里浓稠的桂花蜜糖,上供似的一样样摆到她面前。

“娘子可是要见程娘子?”

“正是,劳烦了。”曲衡波端着笑脸,正不知如何应对忽然殷勤的伙计。好在他殷勤的恰到好处。

她拿起小碟一侧的木勺,小心翼翼,生怕捏断,那勺子实在是纤细小巧,舀了满满一勺,送入口中。她对桂花的香气有种抵触,但又太久未尝到鲜明的甘甜滋味,迫切地期盼能犒劳辛苦又痛苦的自己。于是毫无顾忌地,一勺接一勺,吃个不停。

梅逐青默然饮水,偶尔看手边茶汤一眼,碗沿的泡沫消隐了半数,伙计已去很久了。

他微微皱眉,身子前倾,放下水杯。

曲衡波几乎是在同时将勺子丢到桌面,离去之前不忘顺一个生果在手,边阔步前行边大口猛吃。她在楼梯上观察片刻,只看到一间屋子敞着门却无人影晃动,于是果断前往。梅逐青则与她分头行动,来到客房长廊的西端,一只手轻拍过所有房门,确认每一扇都是紧锁。在查看了五扇门后,他的手掌在第六扇的门扉停住。

一贯纹丝不动的触感有了变化,极为容易为人所察觉。明显感到手掌所遇阻力减轻了许多,他将第六扇门推开了一个缝。

“登徒子啊!”

一碗冰水毫无预兆地泼在曲衡波脸上,她站在门前忙向屋内道歉,说自己认错了人。她擦去脸上水渍,面前泼水之人露出尴尬神色:“原来是位娘子。”

曲衡波道:“阁下为何……”她倒不恼怒遭人泼水,毕竟自己乱闯在前。只是一个男子大呼“登徒子”,同时身着与船上那名白衣秀士同款式的襕衫,两件事搅在一起,令她乱了阵脚。

“曲衡波,”梅逐青提着手杖,艰难地朝曲衡波跑来,“有人把程殊响带走了!”

伸出双臂,曲衡波接住了险些摔倒的梅逐青,在他耳边低语一句,随后问:“是那伙计看到的?”

“我亲眼所见。一个神似番人的高壮男子,扛着程殊响跳窗!”

“那人是水匪!”恐怕也是杀了那一船人的罪魁。曲衡波仓促道:“窗外可是河?”

“沿河有一条便道,你向人讨匹马来,或能追及!”梅逐青忧虑程殊响安危,顾不得失言:他从未见过曲衡波展示骑术,说这种话等同于坐实自己布过眼线。曲衡波忽一愣神,到底是遵从习性以救人为先,把疑虑暂且按住,只道:“你能找帮手来吧?”

“但愿来得及!”

话说出口时,曲衡波已冲进后院。

那名男子缓缓道:“水匪劫了人,还是报官为妙吧。郎君可是不便?某愿代劳。”

“士子来此当是要应秋闱,万勿犯险。”此乃实言。即便不提到什么“伤及国本”的高调,为这江湖中事使人父人母的骨肉受损,他无心担责。

“某并非是来应试。”男子倒不遮掩,他显然是那类善于从神情与举止捕捉蛛丝马迹的人,“那位方才是不是对你说,某所服之衣颇为眼熟,或是遇|难人同窗。如阁下思虑深重,不愿某一介路人干涉,”他坐回桌前,仪态端正,提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眼神时而在纸面逡巡,时而看向梅逐青,眼神飘忽,语气却镇定,“某亦不需你来解围。”

梅逐青垂首,退出房间。

他会是唯一一个到此学子吗?不尽然,且有极大的可能,这群人在秋闱之前——于读书人而言谓之“性命攸关”也毫不夸张的时机——为着什么比仕途经济还庞大的事故,聚集到扬州。近来的不太平他是处处留意的,但与游手好闲之人、与古貌古心,乃至与汲汲复营营的人们皆大相径庭。他的目光并非是游移、炽|热或势利的,试图借由化身看客忘却自己的忧愁,践行一种早与世无干的德行,无休止地损害他人以获得欲念的饱足……不是他正在做的。

而当他觉察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审视起旁的人,又匆匆警醒:倘使他在为自己寻找缘由的路途上迷失了,多思可能有益。但这种对他人近乎挑剔的念头,于他确认自己的信念是不相干的,最终还会步入顾影自怜的歧途。

向府衙报案后,梅逐青不抱什么期待地坐在街边一个茶摊。他对武卫有意隐瞒了绑匪身份,若他们得知是水匪绑人,无论遭绑的是何人,此时都会推给江湖门派处理。朝廷允许私兵……乃至武林的存在,就是以其要担负起剿灭某些地方势力之任为“交易”。

一切都会圆融于规则内,包裹在无懈可击的“壳”内。他需得从高处借来石头丢下,从低处架起火堆,才能将其击碎、烧裂。待到那时,莫说程殊响,曲衡波的尸身恐怕都泡发了。

他斜坐在围栏边,将陶壶里的水倒入碗内,再倒回去,如此反复。眼前有一匠人正悉心鞣皮,那味道刺鼻难闻,即便用麻布围在鼻前也作用寥寥。但匠人却不皱眉,也不参与身边人们的谈话。

仅仅是很用心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梅逐青猜想,他大抵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内心未必是寂静的。他应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面前缺少他认可、信任的对象。遂宁可关自己“禁闭”,一遍一遍地洗刷皮子,一遍一遍地用静默洗刷他的纷纷杂念。

虽然没有在劳作,梅逐青感到空前的疲惫。他、他们,为何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这意味着什么?水沿着他的手指淌到手背,一枚茶叶梗黏在他的骨节上。他懒得拂去,双眼发直,尽管口渴难耐,仍是不断重复倒水的动作,以求平复脑海内的喧嚣。

过了午间,梅逐青再度拜访府衙,得到了曲衡波安然的消息。他赶往华山派的船上,远远便望见晾起的衣衫。曲衡波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衣裳,踞坐在甲板,聚精会神地为自己卷好一支烟。她面色红|润,双眉抬起,看起来很有精神。

梅逐青忽而有了答案,更艰难的道路也许意味着私欲。他不大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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