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尾声(上部完)

“一连主持两场丧礼,还都是至亲。要说你们习武之人,大多吃得起苦,身上折腾些不算甚,可这心与我们同样都是肉长的。宋郎君太过操劳,曲娘子你瞧,没几日他都瘦了。”奇致扛着一架纸钱,发黄薄纸在扁担前后摇晃,不时跌落几片到新垦出的地里。

冬日田野是干涩空寂的,寒风杀灭片草只虫,人行于上,唯有土块碎裂。

“嘶……”曲衡波按按额头,想要缓解头皮裂口愈合时的搔|痒,收效甚微,“大哥你莫管他,教他歇着才是要了他的命。倒是你许他将老师和师兄安葬在此,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奇致揉揉鼻子,唇角翘|起,眉眼弯弯,面上喜色难掩:“近日有些传闻,说本朝律法大改,今上也要趁各地升平的光景,大赦天下。”

“那么你就不必东躲西|藏了?”

“正是。开出的这片荒地,我也能分得几亩,可在此处落地生根,踏实过活了。”

曲衡波打心底为他高兴,无奈这份喜悦上压了沉甸甸的事,她笑不出:“舒舒服服过个年。”

他们跟着宋纹一起在颜曾、章夏的墓前祭拜,从不饮酒的曲衡波带着伤,陪宋纹满饮了三杯,急得奇致直跺脚。

“哎呀,大哥你看,”曲衡波扬起下巴,“那是谁?”

田垄上立着的姑娘五官明艳,臃肿冬服不掩她亭亭身姿,是以隔了好远都能被人认出。奇致不再对曲衡波大呼小叫,他被冻得通红的脸上又蒙了一层浅红,整个人火|辣得紧:“她是来找你的吧,曲娘子。”

“我不知道。我饮了酒头昏眼花,你去接人过来呀。”曲衡波一开口,酒气熏人,逼得奇致倒退。他退了一步、两步、三步,顺势转身跑去迎接玄风。

“顺如要外出游历,玄风与她同去,应是来道别的。”宋纹收起祭奠所用物什,在墓碑前坐下,“我就不去了,蹈霞堂年后要重办。杂事许多,还要寻人手,走不开。”

“我听鹿娘子说你把积蓄都用光了,还怎么办学?”

“毋需担忧。我找人借或是去大通利贷,总有办法。”

曲衡波摩挲下巴:“搞些钱来是不费事,可你怎么还呢?日后成家也有无数花用,难道全靠鹿娘子?”

“大曲,考虑如此周到可不像你。”

“我可是长了本事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包裹,鼓鼓囊囊,从规则的轮廓可以看出是成锭的东西,“我给蹈霞堂当个小东家,你说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

宋纹睁大双眼:“你把钱存去大通利了?”

“恩,还确实下了崽儿。而且存时是散乱铜钱和散碎银两,取出来时那叫一个规整漂亮,不怕你笑话,我最近都是抱着钱睡的。真是做梦都笑醒。”

“不成。这是你安家的钱,我不能用。”

曲衡波坚持把钱递给宋纹:“你莫当我是在散财,我看好的那间院子被人买走了。思来想去,永济不成,潞州也行。蹈霞堂里给我留两间屋,余下的,等你开了源还我。”

顺如固然主意正,但别人推脱的她从不勉强。大曲的作风强悍则是宋纹前所未见,他心知再推辞反倒显得自己小器:“待我回去立下字据。”

曲衡波亦知宋纹重诺,全力配合:“甚好,我今后是有产业的人了。”

“蹈霞堂是义学。”

“杀人只用一刀,救人需得十年。这不是一揽子的买卖,是要代代经营的生意,难道不算产业吗?”

宋纹笑了,他复去看章夏的墓碑,其上并未刻留墓志,取而代之的是一首诗:滩头弄潮儿,浮木东流水。此身无所用,托君归真心。

这是首无题诗,诗人佚名,甚至不是出自任何一册集子。出自某年元夜他们三人在书库找书时,从架子上发现的一纸残笺。

章夏非常喜爱,空闲时便抄写诵读,谷中所有人都知道。

“宋玉成,下次再见,是否要改叫你‘颜玉成’?”曲衡波对朝他们赶来的玄风和奇致招招手。

他凭颜曾的笔记,宛娘、赵至勋和宋家的人证,为自己验明正身。有房契在手,宋纹成为了蹈霞堂实至名归的主人。他从幼时起便认同自己是“宋纹”,得字后,他是“宋玉成”。姓与字牵系着他对往事的万千记忆,是他存在于世的守护,牵一发而动全身。本以为该是固若金汤的……

这么想再正常不过,毕竟一个平安长大的人毫无机会去想象身世之伤。

他站起身,也同那二人挥手:“颜纹多年以前就随父母死在霹雷城。但若蹈霞堂需要我是颜纹,我便是。”

“曲娘子!”玄风离开方家后生活清苦,可人罕见地结实起来,脸颊更为饱满,气色红|润,“太好了,我与你们一起回城,顺如在蹈霞堂等我。我们明日就出发了。”她无比期待这次游历,眸子里迸发出的神采感染了胸中死气沉沉的曲衡波与宋纹。 m..coma

三人作别奇致,乘车返回潞州城。驾车人是曲衡波买马那时遇到的马夫。他与曲衡波说起近日生意难做,马市货源空虚。曲衡波哀叹:“我的小花。”

“娘子慢伤心,你的马有人牵回来了。他说在大通利等你,你走之前记得知会他一声。”

曲衡波听这“未卜先知”的架势,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就是那头“笑面虎”:“多谢。”

下车时,她给马夫添了些酒钱。与宋纹和玄风在蹈霞堂前分开,赶往大通利。

远远她便看到那匹瘦马,小花硕大无辜的双眼正死死盯着一人手中的干草,连主人靠近都不曾察觉。直到曲衡波粗糙的手抚上她的脖子,小花才打了个响鼻,抬起前蹄,扭过头,用力去蹭久别的主人。

“就给我的马喂这个,她都瘦了!”

梅逐青给马喂完草:“她一向瘦。”

“找我何事?”

梅逐青递来一封信,信封上有一行潇洒草书,运笔遒劲,气势澎湃,勾画之间颇见风骨。曲衡波打开信封,当街读起来。信的落款为“蒋贞”,一旁用朱笔画了朵海棠。信里并附一张请帖。曲衡波撇撇嘴,把信和请帖都收入怀中。

“不看看请帖吗?”梅逐青问。

“梅郎君,我不质问你为何拦住了寄给我的信,我的事你最好莫再多嘴。”

梅逐青笑道:“我把你的马带回来,好歹值一声‘谢’。”

“我信你才出了鬼。若你要的只是声‘谢谢’,我一整天旁的事都不做,就向你道谢。让你听到‘谢’字就想吐。”曲衡波斜瞪着梅逐青。她瞪的愈狠,梅逐青笑的愈欢快,她的怒气便一发不可收拾……但她不能当街发作,只好牵着马,骂骂咧咧走掉。

她走之后,那个双手都缠裹着绑带,农夫模样的男子从转角处钻出,拦住梅逐青。他把一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进梅逐青的袖管:“这是谢礼。”

事成付物是四方阁的规矩。梅逐青既得了四方阁的谢礼,说明许无鬼已得手,段西河死了。

那人迅速离去,梅逐青拢起袖子,逆着寒风继续前行。

潞州城,逆旅。

方垚死于匪徒之手,这令潞州的大小官吏如坐针毡。前事未毕,新祸又起,他们镇日吃住都在府衙,面对报不完的文书,理不尽的案情,千头万绪,委实煎熬。恒山的传书一封封快马加急送来,催促他们把呼延佼交出;方家一案受害者的亲属们挤在潞州,要府衙封了鸣蜩谷和大梁镖行,给他们个交代。

但谁人都动弹不得。

河东路提刑典狱公事发话:庙堂江湖两不相干,这是开国时立下的规矩。如今天下尚未大治,破而不立过于凶险,他不会开此先河。

人们骂这是狗屁规矩,无济于事。

接任方垚职位的人还未定下,梁倩甫收整行装预备返程。他此行来,带了刚考取功名的妹|夫诸惠。部分内情他只说给了妹|夫知晓,但本意是领他结交些人才,见见世面,以后|进入官|场能够如鱼得水,让他妹妹过的舒心些。

诸惠始终拿着纸笔在一旁写写画画,对整理行装之事毫不在意。他悠悠闲闲对忙到焦头烂额的舅哥说:“义学和余家书肆的事,我认为有些关联。”

“你说甚?”梁倩甫难以置信。

“我走访过巡城武卫,他们说余家书肆大火那晚,有一女子脖颈上的伤口与方老太爷酷似。”

梁倩甫摔住衣箱盖子:“早知不告诉你那些有的没的!你在城里乱窜什么?四方阁回来了!你死不要紧,要是敢让梦宁守寡,我收拾你|全|家!”

妹|夫面对舅哥盛怒下的威胁依旧冷静:“颜曾先生已然安葬,他的死因当真无须上报?鸣蜩谷有意欺瞒,此乃歪风,不可助长。”无广告网am~w~w.

“说够了就快打整行李,梦宁和孩子都巴望着你回去。”来硬的不见效,梁倩甫搬出妹妹、外甥,打起柔情牌。

诸惠在屋内踱步,捏着纸笔,口中念念有词:“义学之举甚佳,若朝廷主持,到处开办……”

“你留下吧。”梁倩甫无奈道。

“何事?”

“既然你热衷于潞州的事,你便留下。我这就修书举荐你做县尉。”

“此话当真?”诸惠抛了纸笔,仰头对舅哥说,“我必不辱使命!”

梁倩甫握了握拳头,恨不能把这扶不上墙的妹|夫捶进砖缝里。他冷笑:“回家后,我便给她另外说亲,你们二人和离。”说罢,摔门而去。梁倩甫威胁他与妻子和离之语,浇灭了诸惠的狂喜。他定定神,捡起被自己扔飞的纸笔,将蹈霞堂义学之事细细写进了寄给梁梦宁的家书。

蹈霞堂。

曲衡波沾到给鹿沛疏和玄风送行宴的光,抱着一只炖到酥烂的肘子大快朵颐,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她狂吃自有缘由:来信说,“江山一品”明年夏在扬州举办,她的刀派作奖赏,而她要找的人届时会现身。这是蒋贞费力半年帮她打探到的消息,还为她要来了一张观礼帖,她断没有不去的道理。

从潞州下扬州,路上很难再吃到舒适的餐饭,再难有踏实入眠的时候,她又得数着星星度日……想到这些早已习惯却难以接受的事,曲衡波嚼肉的表情渐渐凶残。

尤皓白殷勤地帮曲衡波倒了一杯水,他现下独自行动大体无碍,个头也见长:“大姐,宋大哥请我和宛姨留在蹈霞堂帮忙。我要谢你,还要代姐姐谢你。”

宛娘听到有人提自己名字,对满嘴油光的曲衡波温柔笑笑,拿出帕子在嘴角一抿,要曲衡波注意吃相。

曲衡波大手一挥,表示自己不甚在意:“有着落是好事。”

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失而复得同样是难事。有人对她讲过,人活着便是受苦,便是挣扎,除了死亡和沉沦,他们终究一无所有。曲衡波当时不信,如今也不信。

人活着确实要吃苦,要忍受日复一日不见尽头的琐碎,直面生死,摔碎希冀。绝望时绝望便是一切,门外有光、有火焰,也会熟视无睹。

没人甘愿一次次破门而出撞到头破血流,也不是谁人都可以做到。

万幸这回苍天到底留了一线。也可说,是章夏用性命赢来一线。

过去她在姚擎月的赌坊干活,常见有输到倾家荡产,卖掉妻子儿女,最终连自己也卖掉的人。在她看来,上过一次赌桌能全身而退的,大抵可用这份毅力充实过完一生。彼时她没有细想,哪怕有些人不曾上过赌桌,也早沾染了赌瘾。赌棍用钱赌,他们用命赌,赌的就是一本万利。

曲衡波身旁,宋纹吃饱喝足,翻出书为将来的讲习准备。他读的东西曲衡波过去也念过,以前她同这些字句仅仅混了个脸熟,对其中深意一知半解。

“栉风沐雨,薪火相传;筚路蓝缕,玉汝于成。”

宋纹抬头,正好对上曲衡波的眼睛:她头顶缠着绷带,腮帮肿|胀下去不少,但有一片青紫固执地没有淡去,狼狈又滑稽。

他说:“我们还有一场比试。”

“你明日要给鹿娘子送行,我把你打成猪头,她可能就此与你一拍两散。”

宋纹点头:“也是。”

“有机会再说,不忙。”

“再说。”

鹿沛疏取来她的筑,在曲衡波另一侧坐下:“你莫烦他了。他以为我会答应与他成亲,眼下心里正苦闷万分。”

“他害怕你在外长了见识,回来瞧他不起。”

“说不准。”

宋纹干咳一声,故意把书册翻得“哗啦啦”响。

“我这次与玄风结伴而行。她习画,我要继续寻访击筑的乐师,将曲谱汇编成册,不至失传。”鹿沛疏用手指轻拨琴弦,一串音节流泻而下:“筑音慷慨悲凉,适宜奏古乐歌。但我今夜不想重复古声。”

“曲娘子,请你为我击节。”鹿沛疏摆好架势,她要即兴而作。曲衡波自然奉陪,她拿起筷子,按在桌前。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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