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沉默(五)

扬州的喧嚣繁华潞州无可比拟,哪怕晋王府邸所在的太原府都逊色三分。此处乃南北通衢、水路要道,又毗邻龙兴之地,本朝开国以来商贾云集,盛况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待售鲜鱼满盛于足有一人身长的浅口木盆之内;菱角浸泡在清澈泉水中,挽袖妇人一壁用小刀利落划开果壳,一壁招呼着摊前采买的四五人,每个都不怠慢;独轮小车上,各种鲜花插在小篓内,除了旁侧点缀的柳枝,曲衡波一项也不认得。

她在街市上给扬州的衣香鬓影晃得眼花缭乱,纵使身无长物,不需顾虑有贼子来盗取,车水马龙,她置身其中依旧心慌意乱:要不是为了取回刀,到这种吵吵嚷嚷的所在,何苦来哉?

零工的活计竞逐激烈,“江山一品”召开在即,多得是来赚花销的闲散人士,都一排排等在墙角路边。曲衡波嫌热天气男人身上汗味儿大,不与他们凑热闹,在卖花娘身后寻了个空地,将盘龙棍抱在怀中。

距她不远处也站着几个好僻静的人,只不过在头上插了草标,是为“插标卖首”。卖的是命,不是把式和力气。若有人要雇佣杀手死士,便直接与他们谈价钱,不必在其余人处浪费时间。

他们盯那卖花娘盯得久了,曲衡波生起疑窦,凑上前去,问起鲜花价码。那姑娘见她过来,立时介绍起花品、价格,还讲些掌故,急于做成生意。可惜我并没有钱买,曲衡波心想。

“娘子若是想送心上人,可以挑这枝……咦?”

一个插着草标的汉子抢上前来,一把推开曲衡波,挤到卖花娘左近,掏出些铜板来,道要买花。曲衡波倒退两步,在汉子动作间看到他怀中有银光闪过,恐是刀兵。

是谁会派人来闹市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卖花姑娘?他连草标都未及摘掉。

一念之间,曲衡波单手起掌,挪步转身,把那人从姑娘身侧推开。行人见了只道他们是互相推搡,实则两下里已较起劲来,曲衡波别着那汉子下垂的手腕,汉子抬足碾压曲衡波的脚面。

曲衡波只要此人知难而退,此人却决意要近身杀人,你争我夺,一时竟不能分出高下。

卖花娘渐渐起了疑心:“两位不要争抢呀,花还有这么多,怕买不到我家里还有好些!”她慢悠悠说着,眼睛没离了曲衡波与那汉子。

那汉子咬牙切齿道:“这一车,我全要了。”

曲衡波紧接着道:“那我只有随你去家中买。”

卖花娘已有些畏惧,半旬以来她被群狼环绕,给人摸手摸屁|股,吃些豆腐倒是小事,但怕得罪恶人,性命不保。眼前二人一个目露凶光,一个汗流浃背,都打定主意不放过她了。

她也不知是该高声呼唤武卫,还是趁他们仍在较劲立刻逃跑。她抓紧眼前一只小篓,强忍恐惧,手指瑟瑟发抖。引来武卫或者逃走,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帮凶?扬州目下鱼龙混杂,她横尸小巷都不会有人来过问一句。

想到最坏的结局,那卖花娘眼神一横,下定决心似的,把小车掀翻。她扯开衣襟,弄乱头发,大喊:“非礼,非礼!”此举显然激怒了汉子。曲衡波是妇人,路人听到“非礼”自然不会头一个注意她,目光纷纷落在正与女子推搡的自己脸上。

他从与曲衡波的角力中抽手,探向怀里,就要持刀行凶。卖花女子只顾哭,期盼来围观的人愈多愈好,但凡有一两个记住他们的模样,自己死也不白死。

众人见惯了这种事,还道是因男女之事扯出乱子,他们离得远,无人看清那汉子的微小动作。刀锋越过曲衡波,就要刺向卖花姑娘的颈侧,曲衡波本欲挑起盘龙棍击打,借势逼|迫他收手。无奈这一刺迅疾太过,她只得弃棍挺身,让那一刀刺在自己肩头。

待到见血,围观众人才觉出不对,匆忙四散而去。巡街武卫终于在走过街头时看到远处的骚|乱,正拨开人群向卖花娘这处赶来。

曲衡波伸手想扣住那厮,亲自把他交给武卫。谁料这一动不仅伤口疼痛,血流如注,她吐息遭遇阻滞,一口气卡在喉头喘不过来。再看伤口,血肉发黑,是刀刃上涂了毒物。

眼看曲衡波就要厥倒,那汉子掏出另一把短匕来刺向卖花娘。心有余而力不足,曲衡波悲愤交加,气血冲头。这一冲恰好令她吐出卡在喉头的一口气,立时一手后探,握棍在手,转动盘龙棍身。短棍旋着取向那人咽喉,曲衡波一击得手。

卖花娘又惊又吓,假哭变作真哭,可也没忘看武卫的位置。若她心再细些,便可发现另有两个插标卖首之徒已不见踪影。武卫在半途被两名少年截住,她又看看那汉子,生怕他醒转过来,便想逃跑。

曲衡波伏在车轮上,喘息着拉住她:“他……还有……同伙。别……乱走。”

“那、那怎么办?我看武卫给人劝走了!”

“啊?”曲衡波用尽浑身力气支起身子,看到有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朝他们走来,“你……得罪……什么……人?”

“我一个卖花的,能得罪什么人?别人要我死,我就死,我敢得罪人吗!”

方才那口气不曾憋死自己,也未觉心动过速或有其他不适,想来并非猛毒,曲衡波放下心来:“商人……别怕……”

那两名着胡服的少年停在卖花娘和曲衡波面前,卖花娘此时谁也不信,从地上拾起一根柳枝,仿佛笃信纤细的树枝可以防身。高个少年向曲衡波一抱拳:“这位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曲衡波勉强摇头,说不出话。

“她讲你们是商人!”卖花姑娘道。

矮个少年极快地说了一串异族语,随即看向曲衡波。曲衡波到过陇东,那边也有远游|行商,暂住他乡的粟特人。少年说的是粟特语,验证她猜测无错。并且告知,他家主人是沙州索氏女,若听懂就点头,快些同他们走。

曲衡波跟随岳朔学过一阵粟特语,除了“索氏”两字外旁的没有听懂。她点点头,由那高个子少年搀扶自己。卖花娘虽说谁都不信,可街上不见武卫哪敢乱走,于是跟着他们一起去往街对面的烛照楼。

烛照楼其名来自当朝一位大学士。他久试不第,为家人耻笑,中秋都不得归家团聚,流落至此。彼时这里还是一处无名酒馆,掌柜回家过节,只留一个伙计看店。伙计见还是白身的大学士孤苦,只点了三碟玉带豆愣愣吃着,便烫热自家米酿,请他吃酒。

暖酒入愁肠,他饮罢一盏又一盏,伙计不恼,一壶一壶为他温酒。喝到兴头,大学士问起这酒品类。伙计挠头:“就是自家粗酒,哪里有名字?”

大学士沉吟片刻,让伙计拿来记账纸笔。店铺窄小,唯有两个手掌见方的柜台上点燃一支细小蜡烛照亮。他便写下“烛照贤德”四字。

掌柜回来后狠狠教训伙计,没奈何此人合用,他不想费心再找人来帮手,扣些月钱了事。一日对账,掌柜发现那张写着“烛照贤德”四字的纸张,不明所以,捏作纸团要伙计丢掉,伙计却悄悄藏在怀中,带回家贴在墙上,要儿子习字。

他媳妇不解,伙计只说:“这字好看。”

经年,掌柜回乡颐养天年,伙计赁下小店。他特意去学了酿酒的手艺,给自酿的酒取名“贤德秋”。大学士衣锦还乡时感念当年杯酒之恩,回到故地拜访,此处不再见破败小店,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层楼宇。

楼前有一鎏金匾额,上|书“烛照”二字,正是自己失意落魄之时所写。想到那时自己将此四字引为绝笔,大学士不由老泪纵横。做了东家的伙计出来迎他,说自家儿子今年中了功名,是喜事,请他再吃一顿酒。

大学士一想,如此说来,那年中秋他二人相会,也是命中注定的喜事。

又过几年,他们结为儿女亲家,时人无不赞叹。

从此烛照楼的贤德秋受人追捧,来扬州者必要到烛照楼吃一餐饭、饮一壶酒。不为功名利禄,只因知己难求。

卖花娘的爹曾在此做跑堂,不慎冲撞贵人,被赶出去,在家镇日吃酒,吃醉了便骂烛照楼。家里全靠她娘刺绣洗衣与她卖花为生,弟弟生了重病,前年救治不及身故,全因她爹把诊金拿去买酒。越岁冬,她爹也死了,是夜里喝多,跌进江里淹死的。

现在她与娘相依为命。之所以在烛照楼门口卖花,一是门前生意好;二是她总存着心,想见识见识这令她家|破|人|亡的酒楼是个何等所在。

如今倒算因祸得福,了却一桩心事。

烛照楼门窗桌椅不上艳色漆,只刷清漆,保留泛青的木色,人置身其中如入深林。又在各处悬挂竹帘,帘侧垂翡翠玉钩,不做更多装饰,清雅古朴,更添幽邃之美。

少年们领二人来到三楼雅座,待她们坐定后一齐守在门口。曲衡波闷饮一杯茶,吐息比方才顺畅许多:“你家主人呢?请我做甚,说正事吧。”桌上茶水已凉,可见不是新上。此处有窗,拨开竹帘便能将街景尽收眼底。曲衡波揣测,他们主人必是目睹自己与人缠斗,才着人前来邀请。在“江山一品”举办的当口支开武卫,此人想必不光有七窍玲珑的手下,财力也相当惊人。

她的衣资这便有了。只是不知索氏女远道而来,是要做哪种生意。

倘若与赵暖香一样……她偷觑卖花姑娘一眼,又侧身看看那两名少年,心中不是滋味。

“灵阳,静程,人可请来了?”

清越的女声从雅座外传来,说话人一手托帘,一面先将头探进来。矮个少年边回话,边抬起门帘:“八娘,请来了。”

女子疏眉薄唇,未施粉黛,梳两条垂发辫,穿一身素面雪青色胡服。端的是汉人模样,异域风姿。

“看这扬州的闺女!我读书不多,硬要夸几句出来,倒显俗气。”她笑着在两人对面盘腿坐下,举起茶壶,一饮而尽。

此话出口,不仅曲衡波,卖花娘都警觉了十分,夸她貌美,可是要将她贩卖了去?当下后悔起来。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曲衡波咳嗽几声,直望向八娘眼睛。

八娘笑而不语,三人陷入沉默。

街市喧嚣不止,此室内却静的可以听到五个人的心跳。八娘抬手,指着矮个少年:“静程,把文书拿给娘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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